先是低音區兩個像是在與鍾聲應和的渾厚音符,繼而是疾風暴雨般的一段旋律。單仁和賀存心的位置正好能看到揚春白的正臉。隻見他臉上無時無刻不掛著的溫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認真與凝重,飛快舞動的手指在琴鍵上遊走跳躍,或輕或重,讓人幾乎難以捕捉行跡。


    單仁看得眼花,幹脆收迴了目光,看向已經變成顯示節目信息屏幕的桌麵。


    曲名《驟雨的伏筆》,下麵還有一行小字。


    “現在我成了死神,是世界的毀滅者——《羅摩衍那》。”


    這句話似乎有點眼熟,但單仁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自己到底在哪裏聽過,隻得先把這個放下,轉而繼續認真地聽著。本來以為像這種音樂會他去了就隻有補覺的份,但沒想到意外地被吸引了。他腦海中迴想起了之前的看過的資料中的其中一句話:“揚春白的演奏與其說是音樂,不如說是一場對話,是妙語連珠的講者在對他的聽眾講述的一個故事。”


    的確有這種感覺。節奏越來越快,直到達到頂峰後才逐漸減緩,減緩到最後幾乎一秒才跳出一個音符來。繼而聲音漸弱,很快後完全消失。


    觀眾席中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單仁隱約覺得沒那麽簡單,但也舉起手來準備拍幾下巴掌。但就在此時,寂靜之中忽然爆發出了一聲巨響。


    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還以為哪裏垮塌了,但剛皺起眉頭來準備說話的時候,揚春白卻從容地站了起來,微笑著向四麵的觀眾鞠躬致意。


    他這才反應過來剛剛的聲音是琴聲。說實話音量並沒有那麽大,隻是在寂靜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人的精神集中,對聲音也較為敏感,所以才被嚇了一跳。


    不過,經曆這麽一嚇,他倒是忽然想起來他是在哪裏看到曲名底下的那句話的了。


    “現在我成了死神,是世界的毀滅者。”這是傳聞中□□之父奧本海默在麵對核試爆的威力後引用印度詩歌留下的自白。


    賀存心抱著雙臂,輕聲說:“這就是這迴的主題嗎……”


    屏幕上的曲目單跳到了下一首。曲名《遺忘的情節》。


    “以人類進步為目的的戰爭與犧牲,我們認為是可以接受的——秦。”


    對於這個“秦”,單仁倒是有點印象。這不就是酒店大廳畫作上的署名作者,被賀存心狠狠地鄙視過的那個人嗎?


    從這句話的論調來看,他會被鄙視可一點也不意外啊。


    這次響起的旋律不斷重複著自身,顯得有些平淡而乏味。單仁聽著聽著開始走神,彎下腰趁著賀存心聽得入神的時候打了個哈欠,眼皮耷拉下來,結果就被忽然加大的琴聲給嚇醒了。“……我的媽,他怎麽老是搞突然襲擊這一手?就不怕有觀眾心髒不好什麽的嘛……”


    賀存心笑了笑,“你說的沒錯。不過他這個人雖然平時喜歡戲弄人,但對他的音樂卻很認真。這兩次純粹是因為表達的需要,因為他所講述的這段情節中,確實有這樣的兩個轉折。”


    “嗯……”單仁說,“所以他真的是在講述曆史?”


    從第一首結尾處開始他就一直有著這樣的猜測,到現在聽賀存心這麽說就更加肯定了。賀存心點頭,“第一首對應的是公元曆時期的核試驗,就是這項技術埋下了後來慘烈戰亂的伏筆。而《遺忘的情節》講的自然就是大遺忘時代的紛爭。”


    確實如此。此刻旋律就像是兩支互相矛盾的曲子糅合在一起一樣,互相幹預,此消彼長,此起彼伏,像兩個在吵架的人一樣。


    單仁為自己的優秀解讀沾沾自喜。看來他還不是一點音樂素養都沒有的嘛。


    賀存心看了一眼揚春白,說:“看來這一曲就快要結束了,那麽接下來的就是……”


    他話音未落,揚春白就很給麵子地加快了節奏。紛爭愈演愈烈、節奏和旋律支離破碎,直到逐漸強勁的主旋律重新統領曲調,一切以富有感染力的雄渾低音收尾。


    賀存心接著剛剛的話說了下去:“帝國統一。”


    餘音消散後,節目單翻到了下一曲。曲名《星辰的囚徒》,而底下的一行小字……


    “視若無睹、沉默不語,充耳不聞——以此標準來看,在罪惡麵前,我們都是星辰的囚徒。”


    署名:賀風。


    “賀風……”單仁摸了摸下巴,“大黑,這不是你們賀家的先祖嗎?”


    賀存心說:“嗯,聯邦建立的最大功臣,第一任聯邦元帥賀風。”


    台上的揚春白仍然在未息的掌聲中四麵鞠躬致意,單仁又看了一眼曲名,“如果他真的是在講述曆史,那這一首順延下來……應該說的是帝國統治了吧。但這個名字似乎跟帝國沒什麽關係啊?”


    “並不是這樣。”賀存心說,“‘星辰’是帝國時期的一種酷刑,常常被帝國情報局用在不同政見者身上。因為最初的施刑地選在星辰島而得名。”


    “這樣啊……”單仁歎氣,又是他不知道的,“不過如果說是酷刑,這曲子也□□靜了一點吧。”


    賀存心沒說話,隻是認真地看著揚春白在琴鍵上跳動的雙手。


    聽著聽著,單仁恍然發現,他剛剛用的形容詞實在不太恰當。這不是安靜,而是壓抑。壓迫感從四麵八方傳來,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幾乎都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往賀存心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賀存心握住了他的手,低聲說:“這種酷刑,並不會給受刑者帶來生理上的痛苦,而是對精神的折磨。它是一種藥劑,注射過這種藥劑後,人的五感和行動能力會在一定時間內被剝離。看不見,聽不見,說不出,動彈不得,甚至沒有觸感……”


    單仁深吸了口氣。如果這就是揚春白想表達的感受,那麽他成功了。


    “一切與外界的聯係都被絕對地隔離。在正式成熟後‘星辰’訊問程序中,這樣的情況會持續三天左右。”賀存心平靜地說,“三天之後,其他感官依舊處在被剝離的情況,但受刑者卻可以說話了。這時候,你覺得會發生什麽?”


    與他的話相唿應,壓抑的曲調忽然混亂起來,像瘋子的囈語般毫無邏輯感,隻能感到一種強烈的渴望,那就是說出來。不管是什麽,全部都說出來。


    賀存心繼續說:“這樣再過五天,聽覺恢複。但受刑人隻能聽到一個聲音——很可能是她親人的。這個聲音在反反複複地,用溫柔的語調問她一些問題。而這個時候,她會怎麽做?”


    此時,瘋子的囈語中混入了一串清脆悅耳的音符。這段旋律不斷重複著自身,直到混亂的囈語逐漸平複下來,變得更有邏輯。經過賀存心的這些提示,單仁也逐漸能聽出這一主一輔之間的唿應關係——就像是問答一樣。


    “如實迴答。”單仁說,“這個受刑人會把他所知道的,按照問題所問的那樣,毫無保留地迴答出去。”


    賀存心說:“星辰被使用於問訊的幾十年中,隻有一次沒有成功獲得情報的記錄。”


    單仁聯想到曲名下的那句話,恍然道:“賀風元帥。”


    他恍惚想起之前似乎聽過一種說法,說如果沒有賀風,聯邦的建立至少會推後五十年。但賀風究竟做出了怎麽樣的貢獻,或者是犧牲,了解的人卻並不是很多了。


    現在看來的話……


    賀存心說:“在聯邦運動遭遇危機,幾乎完全被掃清時,賀風自投羅網,故意被帝國情報局抓獲。她作為聯邦派的重要人物,毫無疑問地被押送到了星辰島。但經過星辰的問訊後,她說出的確實早已準備好的假情報。帝國對星辰的力量最為了解,在他們看來根本不會存在能夠抵抗星辰的人,也正因此自大地忽略了這種可能性。——後來的事是寫進聯邦曆史中的,這場對帝國的反叛最後得以成功,聯邦也成功建立。那真的是……一場豪賭。”


    的確。這場豪賭堵上的不光是賀風自己的命運,更是整個聯邦事業的。如果哪裏出現一點微小的差錯,近一百五十年的曆史走向都會變得麵目全非。單仁說:“唉……這些事我都沒聽過。”


    賀存心冷哼了一聲,露出了略帶嫌棄的神色,“的確已經沒什麽人會提起這些往事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帝國變得這麽受歡迎。”


    互相唿應的兩段旋律仍在繼續,曲調麻木而呆板。精神近乎崩潰的受刑人還在規規矩矩地逐一迴答詢問者的問題,背叛了自己,背叛了一切,隻因為這是他唯一能與外界達成的微弱聯係。


    單仁猶豫了片刻,還是說:“我覺得吧……可能人總有點逆反心理,反對帝國的言論聽多了,自然就會出現點反彈什麽的。“


    “不錯。這些人才不會管帝國時期究竟發生了什麽、前人為什麽會反對帝國,他們隻關心自己的觀點夠不夠新潮,能不能嘩眾取寵罷了。”賀存心頓了頓,接著說道:“這樣的蠢貨再多下去的話,帝國總有一天複活的吧——無論是以什麽樣的形式。”


    曲子進入尾聲。這迴並沒有突如其來的巨響把人驚出一身冷汗,而是不斷地施加壓力,不斷加重壓抑感,最後結束在漸弱的淡出中。


    直到廳中的燈光一盞盞相繼亮起,屏幕上顯示演奏會到此結束,揚春白起身,臉上又掛上了他標誌性的笑容,再次向觀眾鞠躬時,仍然沒有一點聲音。


    沉寂又持續了很久,這才有人如夢初醒般地開始鼓掌。最後一盞燈恢複光亮時,掌聲也隨之蔓延到全場,終於將氣氛拉迴了現實。


    揚春白迫於掌聲的熱烈程度又鞠了一圈躬,最後直起身來時正好麵對著單仁和賀存心這邊。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單仁總覺得他似乎抬起頭來看了賀存心一眼。


    賀存心並沒有在意這道可能存在的目光,隻是看向鍾表,皺眉,“這迴隻有半個小時嗎……”


    “對啊,這也太短了點吧。”經他這麽一說,單仁才反應過來從開場到現在一共三首曲子,加上中間的幾次間歇也才剛剛超過三十分鍾。雖然他沒怎麽聽過音樂會,但也覺得一場演出怎麽著也不會這麽短吧?


    賀存心無奈地說:“這就是他的又一個毛病了。凡是他的演出,宣傳上從來都不會寫明結束時間,而且也絕不會提前透露具體的節目。因為他從來都不會按照主場方麵給他的時間安排他的內容。要說起最大的劣跡……去年他在總督星的甲子大廳忽然靈感大發,整整表演了三個小時的即興演奏,導致聯邦總統的講話不得不向後順延,幾千萬本來準備收看這場講話的人因此改變了他們的作息時間。”


    這任性的……他要不是個腕,估計早就被聯名封殺了吧。單仁說:“就沒人勸勸他?”


    “怎麽沒人勸?”賀存心說到這兒時,看起來更為無奈了,“每次開場前,他都笑著跟你含糊不清地搪塞幾句,讓你以為這迴他總算會聽話了,結果卻還是一樣,去質問的時候他還會裝無辜。他就喜歡看別人氣急敗壞卻拿他沒辦法的樣子啊。”


    ……就這性格,至今為止還沒被人砍死還真是堪稱奇跡。


    音樂會在最低迷的情緒中早早散場,但迴過神來的觀眾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首等席位的飛行器在控製室的操控下迴到地麵,單仁和賀存心跟著退場的人流一起走出音樂廳。


    揚春白被他為數不少的熱情死忠粉和想要留個念的路人粉圍住求簽名求握手,賀存心見此場景打消了上前打聲招唿的意思。但單仁看出他的心思,操控著輪椅一頭紮進人群中,一路“勞駕勞駕”地喊著,充分地享受了萬卷星遊客的人文關懷,暢通無阻地到達人群中央能看到揚春白的地方。


    揚春白看到他們後主動走上來,微笑著伸出手與賀存心相握,手指肚在賀存心的指節處磨了磨,繼而臉色稍變,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單仁皺眉。他雖然不會什麽唇讀,但是這三個字的口型他還是了然於心的。


    他說的是:“賀存心。”


    賀存心鬆開他的手,沒有否認。


    揚春白重新露出笑容,“怎麽稱唿?”


    賀存心說:“賀大黑。”


    揚春白點頭,“很高興認識你,賀先生。”


    偶像在他們麵前停留的時間過久,兩人因此收到周圍群眾充滿怨念的目光。單仁看了賀存心一眼,後者對他點頭。


    “新曲不錯。”他說著讓開了位置,揚春白的身影很快被湧過去填補空缺的人群吞沒。


    兩人又混入與偶像親密接觸完後心滿意足離開的人流中。單仁低聲說:“大黑。”


    賀存心低頭看向他,“嗯?”


    “手伸過來一下唄。”


    賀存心沒有多問,隻是依言把手伸了過去。單仁捧著上下搓了搓,除了再次確認這隻貓爪子又好看又好摸以外並沒有發現什麽特殊的地方,不禁問:“他怎麽認出你的?就靠握了個手嗎?我怎麽就沒……”


    他說到一半才發現這話聽起來怎麽這麽酸啊,於是趕緊話鋒一轉說:“咳。我是說,看來他們搞音樂的在這些方麵還是有點天賦的呀。”


    賀存心笑了笑,並沒有急於把手抽迴去,“別上當,他隻是在故弄玄虛而已。”


    “不是的話,他是怎麽……”單仁恍然,“他看見你往那個黃日天嘴裏扔花生米了?”


    這個說得通。畢竟能有這種身手的人並不多,而同時符合有這種身手、會來看他的表演、疑似喬裝打扮的人就更為少見。加上賀存心獨有的神情做派,作為世交好友,再認不出來就說不過去了。


    單仁說:“說起來,你們好久沒見了吧?不約個時間找地方敘敘舊嗎?”


    “嗯……”賀存心猶豫片刻後說,“你不會不高興嗎?”


    喂,他還沒有小心眼到這個地步吧……不過單仁鬱悶之餘卻也有點感動,看來賀存心還是很在乎他的想法的,“有什麽不高興的?難道他還能把你拐跑了不成?”


    賀存心失笑,“當然不是因為這個。隻是他這個人人品惡劣,我怕他惹你生氣。”


    “這有什麽好怕的,要論人品低劣哪個比得過我單大奸商?你這麽緊張,我倒是更想要見識一下了。”單仁說,“能聯係得上他嗎?”


    賀存心說:“這倒是不用。隻要我們不躲著他,他脫身之後會自己找過來的。先找個沒什麽人的場館吧。”


    符合標準的場館前方不遠處就有一個。這個講述行宮建造的建築學理論的場館位於偏遠的角落,因為實物很少又沒有什麽動態的全息影像展講而門可羅雀。單仁指揮著輪椅四下轉了轉,發現果然是無聊得一言難盡。就連一向品味比較高端的賀存心對此都沒什麽興趣,看了兩眼之後就不再留意,當然這也有可能是他覺得這種程度的理論太過淺顯的緣故。


    就這樣大概過了十分鍾左右,單仁等得無聊得長草,行宮建築模型上的窗戶都快數完一遍時,他們身後響起了一個腳步聲。


    來者站定在賀存心身後,笑眯眯地說:“好久不見,你取名的品味還真是每況愈下啊,賀大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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