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風不語,士兵沉默。


    氣氛一時間有些微妙。


    讓他們隨鬆風一同探尋通過樹海的道路,是赤黎將軍的軍令。


    所以冷靜下來後,士兵意識到了不妙。


    倘若空手而歸,無論鬆風會不會指責他們不聽號令,他們都難逃罪責。


    赤黎以雷厲風行,殺伐果斷著稱。


    成事不足,罰!


    違軍令者,斬!


    那麽迴到營寨之後,又該如何解釋......


    這便成了最大的難題。


    要不繼續跟隨鬆風追查死氣?


    可軍營中那些腐疽病患的慘澹下場,他們都看得真切。


    那麽......


    為首的先鋒官迴身望了眼部下,眼中流露出些許冷意。


    敏銳的老部下已然明白了他的意圖,縱使仍有人不明所以,但那並不會影響他的計劃。


    隻要領頭的幾人理解,便已足夠。


    先鋒冷哼一聲,咒罵道:“你想死自己死,別他娘把老子命帶上!我話放著,但見死氣,我們絕無可能出手相救,你們自求多福!”


    鬆風攥緊雙拳,指甲幾乎嵌進肉裏。


    寧洛能夠理解他此刻心底的憤怒。


    相較於其他醫師而言,鬆風顯然更尊敬自己的這份天職,也更加看重名譽。


    否則也不可能當得聖手之名。


    他解決了赤翎軍營寨的腐疽病患,然而不僅沒有得到這幫幸存者的感謝,反倒是被惡語相向。


    憤怒湧上心間,但最終卻不得不強壓下去。


    因為這裏是望星界,弱肉強食始終是這片戰場的基本法則。


    修行了五方化玄經的醫師,修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比擬這群久經沙場的戰士。


    他隻能忍。


    然而,未等鬆風開口,倒是寧洛先癟了癟嘴,沒好氣道:“師父救了你們命,你們不道謝也就罷了,竟然還咒罵師父。真,真是一群白眼狼!”


    語氣色厲內荏,聲音越說越小。


    因此那群士兵非但不怒,反倒是被逗笑了。


    “噗,哈哈哈哈......”


    “小子,我們有這麽可怕嗎?你聲音都哆嗦了誒?”


    “哈哈哈哈,將軍說過,這小子之前是從商的,後來死裏逃生從了醫師,想來也是個貪生怕死的窩囊廢罷了。”


    “怪不得,嗬。”


    士兵們樂不可支。


    寧洛咬牙切齒,然卻不敢再複多嘴。


    唯有被夾在中間的鬆風,心中忽而生出一股惡寒。


    他懂了。


    鬆風......不說有多聰慧,至少看人的本事自是熟練。


    他身為醫師,向來被旁人所看輕,也不敢招惹權貴。


    因而無論行醫之際,還是尋常為人處世,都習慣察言觀色,更習慣於揣測那些強者的意圖,以免引得他們心生不快。


    他知道寧洛的實力,也對寧洛的目的有所猜測。


    所以結合方才寧洛那明顯刻意的示弱之舉......


    鬆風明白,這群士兵,怕是不會有好果子吃。


    所以他很慌。


    因為倘若寧洛要對士兵下手,那將軍那邊,那便難以解釋。


    鬆風趕忙迴身,搖頭道:“罷了罷了,還是任務重要,否則迴去之後,將軍定會責罰。”


    刻意提及將軍,是為了讓寧洛網開一麵。


    但很顯然,寧洛沒有這樣的打算。


    寧洛的意誌並不會被旁人勸阻所左右,以他如今的觀念,世人廣義上無非可以分為兩類。


    能殺的,和不能殺的。


    狹義上分類諸多,但至少這群意圖加害於他的白眼狼,屬於能殺的那一批。


    那便足以。


    一行人深入樹海。


    鬆風身為醫師,確有獨到之處。


    他借著一包品紅藥粉,從而判明了妖狐墓葬的大致方位,繼而引著眾人前去。


    藥粉的作用本應與探索無關,寧洛撚過些許,轉眼便領會其中奧秘。


    “有點像萬法界的滌塵散,用以清理腐爛瘡口。”


    “既然妖狐墓葬必然已被死氣侵蝕,那其中屍骸多半也淪為腐臭的冥屍,因而可以用藥散大致辨明方向。”


    “倒還真是個不錯的法子。”


    一行人循著鬆風的腳步,卻見周遭灰靄越發深重,甚至隱隱可見黑色的焦盡顆粒。


    用不著鬆風解釋,戰士們也盡數了然。


    那便是死氣!


    先鋒官童孔微縮,腳步忽然一滯。


    那個方才嘲諷寧洛貪生怕死的勇武戰士,如今反倒是先望而卻步。


    “前方便是墓葬?”


    “多半沒錯。”


    先鋒官目光漸冷,低語道:“那你便自行探查,嚐試淨除。”


    鬆風麵露為難,語氣苦澀:“老夫這微薄修為,若無諸位護衛,倘若遇著冥屍,恐將命喪此地啊......”


    “嗤。”先鋒官冷笑了聲,澹漠開口,“淨除死氣是你的工作,我們隻負責護你到死氣源頭周遭,剩下的事情,又與我們何幹?”


    鬆風隱約意識到了他的歹念:“你,你們!”


    “怎麽?”


    “不去?”


    先鋒官語氣冰寒徹骨,童仁間陡然閃過一抹殺機!


    他腳步漸近,身後的幾名手下也當即擺出架勢!


    事已至此,即便有不少士兵先前沒有看出先鋒官的用意,但此刻也都盡數知悉。


    把鬆風聖手使徒二人趕入死地,隨後帶著死氣墓葬的情報複歸營寨,宣稱鬆風根本沒有淨除死氣的能力。


    這便是他們的計劃。


    如此一來,功也立了,命也保了。


    死氣的情報的確有所收獲,隻可惜鬆風聖手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從而害死了自己。


    至少......


    本該是這般結局。


    但是先鋒官察覺到了異樣。


    因為鬆風沒有後退,他明顯也理解了自己的處境,本應瑟縮地被逼入絕境,被死氣吞沒......


    然而這一幕並未發生。


    額頭上的皺紋並不能掩蓋他搏動的青筋。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更何況是對歧視積怨已久的鬆風。


    鬆風非但沒有退步,反倒是直起了腰板,望向那群虎視眈眈的士兵。


    他......


    別無選擇。


    麵前是意欲置他於死地的暴徒。


    身後是神秘且可怕的邪道修者。


    倘若順從這群暴徒,那他斷無生還的可能。


    但要是順從那邪修,至少他有幸存的希望。


    果真如此,那赤翎軍絕不會放過他,甚至放眼赤翎王朝,都不會再有他的容身之地。


    他在城中仍有掛念,但難道要他為此甘願被這些畜生坑害,甘願葬身樹海?


    鬆風平日裏忍氣吞聲已經夠多了,世人為之冠以聖手之名,但聖手隻是弱者與民眾對他的尊稱。而在赤翎軍的將帥眼裏,他不過是條隨叫隨到的犬隻。


    就算他葬身此處,也不會有人為他伸張正義。


    人老了,也該自私一迴了。


    先鋒官心中微惑,他久經沙場的直覺察知到一絲違和。


    但卻說不上哪裏奇怪。


    他眼見鬆風無動於衷,於是氣息鼓蕩,準備以武力逼迫......


    然,光影急掠而過!


    沒有任何預兆,甚至他還沒來得及理清現狀,視野便天旋地轉,繼而與遍地枯枝敗葉來了次親密接觸。


    鮮血如湧泉般奔瀉而出,紛灑而下,染紅了枯枝,也染紅了他滾落的頭顱。


    “咕。”


    戰士們幹咽了一聲,盯著麵前的無頭亡骸,戰栗著險些咬破了舌頭。


    他們不敢有分毫異動,直到那無頭的屍骸緩緩倒下,他們才敢用眼角的餘光,尋找光影的來源。


    是妖狐一族的強者?


    不是。


    因為他們看到了兇器。


    那是一把劍,一把純白無瑕,周身通透的虛化長劍。


    太玄幻劍孤懸於空,但幻劍一旁站著的卻並非妖狐,而是鬆風聖手的那位門徒。


    那位先前色厲內荏地頂撞他們,甚至沒法引得他們動怒的小醜,如今卻一聲不吭地,輕易斬殺了他們的領袖。


    這種實力......


    是太嶽?


    甚至,可能是彌天?


    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他自稱的,那個棄商從醫的病弱學徒。


    沒人膽敢問詢寧洛的出身,寧洛也不打算予以任何迴應。


    他殺了那位先鋒官,不是為了替鬆風出氣,而僅僅隻是想要控製變量。


    既然要做實驗,那就得湧上科學的實驗方法。


    這才是效率的體現。


    寧洛緩步漸近,拍了拍鬆風的肩膀:“行了,既然你已經有了覺悟,那我也用不著再多說什麽。他們會死,而你......就看一會兒青丘容不容得下你這位醫師。”


    至於那群戰士......


    他們想要求饒,然卻已經開不了口。


    無論他們怎麽調動氣血,怎麽鼓蕩內靈,身體都再不聽從使喚。


    就好像有某種尊貴而浩瀚的氣息壓迫著他們的經絡與血脈,使得他們近乎本能地不敢發出些毫動靜。


    那是黃龍顯聖和太虛龍裔的效用。


    既然戰場上以煉體為主,那來自血脈的壓製,便是他們不可觸犯的禁忌。


    開不了口,也就意味著寧洛根本不會接受求饒。


    一切,都已經注定。


    殘忍與否並不重要,反正寧洛早就習慣了殺人。


    無論穿越,還是現世。


    更何況,望星界又沒有完整的律法體係,那麽審判也就隻能依靠私刑。


    既然該殺,那怎麽殺,就全憑寧洛心意。


    “我是不是變冷漠了......”


    寧洛也有想過這個問題。


    最主要的原因在於,他生怕自己會在不經意間被那盞吊詭的提燈所影響。


    但細細一想,似乎沒有這麽擔憂的必要。


    冷漠的原因不在於提燈,而在於閱曆。


    見得多了,也就不會再如從前那般束手束腳。


    萬法界黑龍禍世那般絕望的場麵他都經曆過了,又遑論殺這幾個區區白眼狼?


    思索著,寧洛身周氣血滌蕩開來,繼而化作一圈紅線。


    紅線纏縛著十餘戰士的脖頸,如狗鏈般牽扯著他們,將他們拖拽向死氣的方向。


    鬆風攥緊的雙拳舒緩了幾分,他看著那群神色漫溢著絕望的士兵,心中並無任何憐憫。


    甚至沉默片刻之後,鬆風竟還迴身提醒:“小心死氣,那東西吃人可不分境界。”


    “無妨。”


    寧洛輕描澹寫地應了一聲,繼而拖著那幾道爛泥般的身影,走向了黑霧之中。


    一聲不吭就屠了一隊精兵......


    果然是邪道。


    但,也無所謂了。


    鬆風心中對寧洛的畏懼退散了許多。


    他不知道寧洛的經曆,也自是不知寧洛對殺伐合理與否的定義。


    但他至少明白一點,無論寧洛究竟是何許邪道,反正一定要比這群畜生更加高尚不少。


    與此同時,黑盡之中。


    寧洛渾然無懼,輕易便將死氣隔絕在外。


    隨後將先鋒官的屍骸,以及一眾僵滯的士兵,錯落有致地排布在黑土之上。


    順帶,還做了些參照組。


    “這個先鋒官,就作為砍頭組。”


    “留幾個完好的。”


    “其他的,這兩人可以身上開幾道口子,這兩人再保持皮肉完好,但搗碎髒腑。”


    “這兩人......不動肉身,但毀去靈脈。”


    “這兩人......用化玄真氣給他們先做個透析。”


    “這兩人......直接灌點地靈玉粉,看看會有多少影響。”


    一切準備就緒。


    鬆風也不知何時貼好了滿身符籙,出現在寧洛的身後。


    即便臉上幾乎蒙上了一層符籙麵罩,但仍舊難掩驚容。


    “化玄真氣?!”


    “怎,怎麽可能......”


    “修煉了五方化玄經的醫師,怎可能會有這般修為?!”


    “不對......”


    “他此前根本就不知道五方化玄經......”


    鬆風滿臉錯愕,如何都不能理解此刻眼中所見。


    一個才剛剛知曉五方化玄經不久的邪道修士,如今卻就在他的麵前,輕易重演了化玄真氣的療法。


    而且,寧洛這番舉動的目的,鬆風也已是領會。


    鬆風沒聽說過控製變量,但也並不愚笨。


    很顯然,這是實驗。


    是關於死氣侵蝕之謎的實驗!


    鬆風幹咽了一聲,繼而抬眼看向寧洛。


    果然,無論他待自己如何,無論他何以掌握化玄真氣,終歸是個邪道修者!


    鬆風不知道寧洛這麽做是為了什麽,也不知道倘若寧洛真的探究出死氣的隱秘,又會借此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壯舉。


    但那,可能都與他再無幹係。


    至少,寧洛救了他的命。


    隻是......


    直到這時,鬆風才忽然察覺到。


    寧洛他根本就沒有貼絕靈符!


    甚至,鬆風壓根就沒感覺到寧洛身上氣息的波動。


    他就像是萬法不侵一般,即便身處這望星界最為邪異的死氣之中,卻依舊安之若素。


    思索之際,寧洛忽而迴過身子,拍了拍手。


    “唿......”


    “結果看來還得過幾天才能出。”


    “現在,反正你也迴不去咯,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會會青丘妖狐。”


    “說不定,妖狐會比那群士兵,更加尊重你這位醫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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