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琦雖然不在京師,可有些事情還是會源源不斷地送到他的耳朵裏。


    比方說,惜春。


    惜春是賈珍的同胞妹子不假,可誰讓賈敬去世沒多久惜春就住進了賈赦家呢?那個時候賈政王夫人還在,賈政還沒有出任學政,王夫人也沒有跟著賈政南下。後來賈政王夫人出事了,人沒有迴來不說,宅子也被抄沒了,那個時候,賈寶玉沒有結婚,賈母帶著賈寶玉、李紈賈蘭母子、迎春探春還有趙姨娘賈環依舊在祖宅那邊住著,可惜春卻是跟著賈赦邢夫人住著的。


    後來惜春出孝了也沒有迴寧國府,反而是邢夫人把她當成女兒一樣,帶著她出門應酬。


    京師對惜春本人的評價還不錯,可對惜春的身份卻有相當的遲疑。


    一句話,如果賈赦收養惜春做養女,那麽,想求娶惜春的人絕對不是一個兩個,可如果惜春依舊是賈珍那邊的,就衝著賈珍在父孝中的德行,這有意向的人十停裏麵至少去了九停。


    問題就在於,到現在,惜春還是跟著邢夫人的。


    這讓人吃不準,賈赦究竟有沒有收養惜春的意思呢?


    樂觀的人覺得,賈赦八成是有這個意思的。畢竟,賈赦的“軟”在京裏也是有名兒的,不說當初被賈政壓製了二十年的事兒,就說四個收養來的女孩子,那還不是賈家的血脈呢,賈赦不但收養了過來,還送上了那麽豐厚的嫁妝。


    惜春呢?


    不但是賈赦邢夫人從小看著大的不說,又是正經的賈家女,如果當初他們賈家沒有分宗這迴事兒,惜春可比那四個跟賈赦近多了。


    而猶豫的人也猶豫在這裏。惜春的關係既然跟賈赦這麽近,賈赦如果要收養她,怕是早就正式收養、把戶籍什麽的都辦了。


    要知道,當初賈玥賈琬賈萱賈菡幾個科室被收養的時候,賈赦甚至不顧這四個女孩子都沒有及笄就額外每人出了一千兩銀子,把這四個丫頭的戶籍催了出來。


    如果賈赦真的有收養惜春的意思,為什麽不去戶部辦戶籍?惜春已經十五歲了!


    就連滬王府長史詹友德都跑來探聽賈琦的口風。雖然說滬王的兒子還小,可沂王卻是出了名的多子,而且,沂王的五個兒子全是王妃所出。沂王妃的意思是,如果賈赦有收養惜春的意思,那麽,沂王妃就會為自己的三子求娶惜春為妻,如果賈赦沒有,那他們沂王府就要另外禮聘高門閨秀了。


    送走了王府長史之後,賈琦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林黛玉。


    林黛玉歎息一聲,道:“四妹妹也十五了呢。老爺太太是什麽意思呢?”


    賈琦道:“父親母親都是好性子,要不然,當初也不會把四妹妹接過來了。我看,這事兒八成跟珍大哥哥有關。”


    “珍大哥哥?”


    林黛玉皺起了眉頭。


    林黛玉對賈珍的真心沒有什麽好印象。


    這個世界終究是個講究門第、講究身份,並且講究名聲的世界。就是官員們升遷,在考慮吏部考評和官員實際的行事手段的同時,也會考慮官員的名聲,很多時候,名聲好聽的人,容易進入上麵的人的耳朵,自然也就能夠獲得額外的提拔。


    名聲投資和科舉考試一樣,都是官員們很重要的工具,不同的是,科舉考試隻是敲門磚,而名聲投資很有可能是一項需要長期維護同時也能夠長期帶來收益或者長期沒有收益的行為。


    因此,有的人對名聲不屑一顧,有的人卻十分看重。


    而層次到了一定程度以上的人,更是看重名聲。


    可惜,賈珍是個異類。


    賈珍是威烈將軍府那邊的族長,年富力強,不但精力旺盛,還對家族擁有相當的掌控力。賈珍在家族中、在很多時候,都是一言九鼎的。從他跟秦可卿的不正當關係,到對兒子的種種心理上的摧殘,再到他對父親的死的毫無悲傷,都可以看得出來,這個人是典型的隻要我痛快了就行的典型。


    沒有道德底線,也無所畏懼,甚至在很多時候還是個相當狠的人。


    最可怕的是,這個人的心中,對家人沒有一絲溫情。


    他看似對秦可卿情深意重,可需要舍棄秦可卿的時候,照樣舍棄得幹脆利落。他看似對父親各種關心,可父親死後,不但沒有一絲哀戚、沒有為父親守孝,甚至對父親的死無動於衷。對妻子兒子更是各種作踐。


    賈琦從來不認為,跟賈珍這樣的人會對惜春有一絲一毫的溫情。


    不單賈琦對賈珍各種不看好,林黛玉也一樣。


    賈琦對惜春的感覺還不壞,如果賈赦邢夫人也願意,賈琦也樂意有這麽個妹妹。當然,這種事情,賈琦是做不了主的,能夠做主的,還是賈赦。


    事關惜春,沂王妃都讓滬王府幫忙了,賈琦和林黛玉還是得寫信迴京說一聲。可是沒等他們的信件送到京,他們就先一步受到賈赦邢夫人的消息,惜春被賈珍送進了宮,做了宮女。偏偏三皇子的母妃糜妃和四皇子的母妃何妃都點名了要這個宮女,引起了皇帝的關注。


    也是惜春的運氣不好,當時皇帝的心情並不是很好,又聽說其實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在爭奪惜春,認為惜春是個不安分的,也沒有細問,直接就叫人給惜春灌了鴆酒,事後才知道惜春的身份。


    雖然事後皇帝特別賜下了重陽節禮,可賈赦邢夫人都知道,這幾樣東西是惜春用命換來的。


    收到賈赦邢夫人的來信,賈琦和林黛玉都很難過。


    畢竟,至始至終,惜春都是無辜的。


    賈琦和林黛玉決定,就近找一座廟宇,給惜春做個法事,算是給她送個行,也算是全了這一番情誼。


    大魏有很多寺廟都叫般若寺,滬州府的這座般若寺雖然在城外,可這規模卻一點都不小。原本隻是一座小小的廟宇,隨著小小的鬆江口變成一座六十萬人口的大城,般若寺也由一座小小的,隻有兩三間破廟的無名寺廟變成了現在這座占地數百畝的般若寺。


    賈琦林黛玉特別定了一個院子不假,可這般若寺又不止一個院子,他們隔壁的院子就早就被租了出去,結果,這天晚上,有人在那院子裏又叫又罵,大聲喧嘩,雖然有人從旁勸阻,卻也確確實實地妨礙到了賈琦和林黛玉的休息。


    賈琦少不得打發人去詢問。


    卻原來,對方正是剛剛上任的滬州守備和他的家眷。


    這位馬遙馬守備聽說隔壁住了個文官,還十分不高興,嘴裏罵罵咧咧的,反而是他的家眷,聽說是賈琦林黛玉之後,連連道歉。


    原來馬守備是剛剛從邊關被調過來的,他在邊關的時候就已經是守備了,邊關缺衣少食,就連武器都要搶蒙古人的,可在滬州府,一座寺廟都能夠占地數百畝,寺廟每天還是用千斤缸來裝施舍的齋飯。


    想到在邊關餓著肚子還有跟蒙古人打生打死的袍澤,在看看這醉生夢死的江南,這個馬守備自然是一肚子氣,他心情鬱悶就忍不住喝了酒,酒一上頭,就開始罵了。


    馬守備之妻嚴氏一麵讓人扶丈夫入內休息,一麵連連向賈琦林黛玉道歉,說丈夫不是有意了,隻是心裏煩悶,喝醉了酒,方才如此。


    賈琦便道:“夫人也是邊關人氏嗎?”


    “對。”


    馬夫人的五官雖然生得不錯,可邊關那個環境,注定了她的皮膚比不上林黛玉,甚至還沒有賈琦來的白皙。她的臉龐,與其說是小麥色,還不如說是近乎古銅色的,跟他的丈夫馬守備一樣,都帶著邊關的風霜。


    “你怎麽對邊關的事兒這麽好奇?”


    “實不相瞞,我家裏在山西那邊有塊產業,距離大同不近,卻也不算遠。因此我們想問問大同那邊的情況。”


    馬守備喝醉了,馬夫人又不認得賈琦林黛玉兩個,加上賈琦也沒有表明身份,因此馬夫人對賈琦的防備心一點都不低。


    當然,態度也不低。


    別看原著裏,王熙鳳包攬訴訟,在饅頭庵跟那個老尼姑對話的那一節裏對張金哥和李守備之子的事兒那種態度,可事實上,掌握著一堡一城的守備,在武將係統裏麵已經是不小的勢力了。


    不過,針對於文官係統來說,武將係統相對封閉,因此上級對下級的盤剝也十分厲害。


    原著裏王熙鳳為什麽憑著一封信,就能夠了結張金哥和李守備之子的婚約?憑的就是雲光是節度使,而李家隻是一個小小的守備,而賈家則是雲光的老上司。


    可即便是這樣,守備放在外麵,也是個不小的官兒了。


    雖然皇帝下了命令,以天津衛的規格為滬州府設立武裝力量,可誰都知道,這是太上皇跟皇帝鬥氣之後,才頒布的旨意,在實際執行過程中,有很多貓膩。


    就拿天津衛來說吧,按照大魏開國定下的規矩,天津衛是拱衛京師的最重要的一個衛所,所以要設都指揮使,這原本是沿襲自明代的舊例,可實際上,現在的天津衛並沒有什麽都指揮使,而樞密院又以滬州府不能跟天津相提並論唯有,隻給滬州府安排了一個守備。


    這也是為什麽馬守備敢在外麵公然罵人的原因。因為他是滬州府最高武官,在滬王進京的當下,他手裏有兵,拳頭最大,自然就不會害怕得罪了人。


    就連馬夫人自己,在看到賈琦和林黛玉的時候,也以為是滬州府哪家大戶人家的孩子,想跟他們攀關係、給他們送錢的。


    所以,馬夫人才沒有拒絕賈琦和林黛玉踏入這個院子。


    比起滬州府給他們安排的房子,顯然,這種在城外寺廟的偶遇,更方便更隱秘,也更容易達成交易。


    聽到對方說自己家裏在山西那邊有產業,馬夫人就以為,這正菜開始上桌了。


    馬夫人道:“你們家在山西那邊有產業?什麽產業?哪裏可都是黃沙,種地根本就掙不了什麽錢。”


    賈琦道:“種糧食不行,可種苜蓿、種菜、種豆子、做豆腐,都是來錢的。”


    “哦~”馬夫人的聲音立刻高了幾度,“的確有人這麽做,苜蓿是很好的馬草。不過,這兩年這買賣不流行了。”


    “為什麽?”


    “你們難道沒有聽說嗎?就是這滬州府的賈大人啊,他在山西和陝西都買了很多地,也種草。還在這兩個省雇了很多老人和孩子幫忙養兔子呢,還建了紡紗作坊。聽說啊,他們的作坊都是建在水邊的,聽說還借用了水力,紡出來的紗又多又快又好。不過,這位賈大人也是孤拐的,明明羊毛更長更好,偏偏不要。”


    “然後呢?”


    見馬夫人忽然不說了,賈琦和林黛玉連忙追問。


    馬夫人道:“誰管他們!他不養羊,我們軍屯裏麵養唄,養羊省時省力,隻要幾條狗就成了,白天把羊趕出去,晚上讓夠把羊趕迴來就成。羊毛剪下來可以紡線,羊皮可以做襖子,羊肉還滋補。”


    賈琦捏緊了拳頭,道:“可是,羊群放養是禁止的。”


    那幹係到黃河!


    “真真孩子話!自古以來,誰不是這樣養羊的?”


    “可是,羊吃草根……”


    “這不是廢話嗎?哪隻羊不吃草根的?”


    “那黃河……”


    馬夫人道:“小娃娃,你呀,真的是太年輕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黃河的泥沙要往下麵去,誰管得了?朝廷又不是神仙,難道還能讓泥沙倒流不成?還有啊,那賈大人也真是的,向百姓收購兔子兔毛,卻不肯要我們的羊毛,難道他要讓我們餓死嗎?”


    “可是你們還是養羊了。不對,如果沒有人收的話,你們的羊毛也賣不出去,就不會想到養羊。”


    “對。隻要讓派幾個將士們去轉轉就行了,收我們的羊毛,那就算了,如果不收羊毛,那什麽時候遇到土匪,那我就不管了。”


    馬夫人可不認為他們這麽做有什麽不對。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這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他們奈何不了朝廷的那些官兒們,還奈何不了幾家作坊的管誰人?


    “請恕我直言,保家衛國不是將士們應該做的嗎?”


    “然後呢?老娘餓著肚子,連飯都沒得吃,還要拿著刀劍跟蒙古人拚命,你們卻穿得這麽光鮮地站在老娘麵前唧唧歪歪?”


    馬夫人忽地一下站了起來,逼近賈琦。


    飽漢不知餓漢饑。


    沒有我們拚死拚活地守著,蒙古人早就南下了,哪裏有你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小東西在這裏唧唧歪歪?


    林黛玉立刻站了起來打圓場:“夫人請息怒,我夫君也是驚訝。”


    “也是,看你們的模樣,應該才十六七歲,放在京裏,就是被父母家人護的好好的半大孩子,可你們哪裏知道,十六七歲在我們邊關就不是娃娃,而是家裏的頂梁柱了。”馬夫人將鬢角的散發撥到耳後,淡淡地道:“在邊關,十二三歲就拿著刀衝上城牆保家衛國的,也不是一個兩個,死在這個年紀的,也不是一個兩個。”


    淡淡地話語,淡淡地哀傷,卻宛如巨石壓在心頭。


    賈琦迅速地調整好心情。


    賈琦道:“抱歉,夫人,我是京城人氏,對邊關的事情並不是很了解。不過,我打小就聽長輩們說,太上皇是個仁慈的皇帝,而且還十分注重武功,甚至曾經率軍禦駕親征……”


    “那又如何?”


    馬夫人顯然是很不以為然的。


    “夫人請慎言。”


    賈琦的臉立刻放下來了。


    他以為馬夫人也是原著裏的王熙鳳那樣無法無天的女人。


    他最討厭這樣的女人。


    就在這個時候,賈琦聽見裏麵有人接口道:“太上皇?可惜老了。”


    原來是馬守備醒來了。


    馬守備出來之後,對賈琦抱了抱拳,道:“賈大人,方才下官失禮了。”


    馬夫人這才明白,這就是那作坊的正主。


    賈琦跟馬守備互相見禮之後方才各自落座。


    賈琦就道:“馬守備,既然你已經醒來了,那本官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守備。”


    “行,隻要你讓下麵收羊毛,我就什麽都告訴你。”


    賈琦道:“您放在在院子裏的喊叫的那些,我都聽見了。請問這是真的嗎?軍餉一直都不夠,將士們都餓著肚子上戰場,甚至,連兵器都不夠……”


    “沒錯,你以為老子在撒謊?”


    “我曾經看過兵部的公文,雖然我沒有看到相關的詳細數據,可是按照兵部公文上的數目,兵器和軍械怎麽會不夠?”


    馬守備道:“果然是公侯府邸出來的,知道的全是好的。”說著,馬守備讓人準備酒菜,馬夫人跟林黛玉立刻去後麵說話了。


    等酒菜來了,馬守備為賈琦滿上,這才道:“從來軍戶低賤,我們明明是在保家衛國,可在別人的眼裏,就跟那些倡伎優伶沒有什麽兩樣!嗬!這個世道……對,兵部賬目上給的數量是夠的,可誰告訴你,將士們就能夠領到這麽多了?”


    賈琦愣住了:“連戰時損耗的一半都沒有嗎?那三分之一呢?”


    “一半?你做什麽美夢?!”馬守備看了看賈琦道:“罷了,你還知道戰時損耗,比那些死要錢的強些。我就跟你直說好了,十分之一,我們最後拿到的,隻有戰時損耗的十分之一!”


    “什麽?隻有戰時損耗的……”賈琦唰地一下站了起來。


    他很清楚,戰時損耗的十分之一意味著什麽。


    他在內閣的時候並不是主管兵部的官員,樞密院那邊也隻會跟他要錢,卻不會跟他細說,所以兵部和樞密院那邊很多事情,賈琦並不清楚。


    可是邊關拿到的補給隻有戰時損耗的十分之一,那就等於是在逼迫邊關吃空餉!


    邊關如果兵員不夠,那很有可能被異族撕開一個口子。


    而另一方麵,那些消失的軍餉、軍械、各種補給,去處都十分可疑,很有可能,有人在背後盤算著逆謀!


    馬守備正喋喋不休呢:“……長矛的矛頭是夠的,可白蠟杆什麽的,最多也就隻夠那些頭頭的,下麵的兵丁用的,哪裏是什麽白蠟杆,就是個木杆子,也是我們去別的地方采來的木材自己做的。還有刀劍弓矢,……戰場損耗能給個四分之一已經要謝天謝地了,至於日常訓練損耗,兵部從來是不會給的。將士們想得到演練?戰場滾一圈,自然就會了。”


    長矛是工藝最簡單、用料最省也最便宜的武器了,可就是這樣的長矛,還要邊關自己準備矛杆。由此可見,兵部對邊關是什麽態度。邊關的各種軍備已經欠缺到了什麽地步。


    “誰不知道,他們就是要我們去死,我們死得越多,他們刮得就越多。反正吃了敗仗,總是我們這些鎮守、守備、協守的錯,跟他們有眼什麽關係?我們不死?朝廷憑什麽發撫恤金?他們怎麽怎麽撈錢?……”


    賈琦沉默了好半天,方道:“那些不見了的軍械,守備大人可知道最後都落到了誰的手裏?”


    馬守備沒好氣地道:“如果我知道,我也不可能活到今天!早就跟我們總兵一樣,死得不能再死了。”


    “總兵?”


    “前任的大同唐總兵。他就是查到了這個,最後被人一箭穿心,從後麵。”


    馬守備的話太過匪夷所思,也太過誇張,讓賈琦又一種不真實之感。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邊關根本就不可能堅持到今天。”賈琦道:“如果大同是這麽個情況,大同早就完蛋了。”


    “那是運氣好。草原上有幾個部族正在爭什麽黃金家族的名頭,等他們爭出個結果來,大同,哼!”


    沉默再度蔓延開來。


    好半天,才聽賈琦道:“就連太上皇禦駕親征的時候也是如此嗎?”


    馬守備道:“太上皇禦駕親征的時候,帶的是禦林軍和禁軍,你說,兵部會虧了禦林軍和禁軍的東西不成?”


    “可是太上皇一慣仁慈。他還減免賦稅……”


    馬守備道:“減免賦稅,其實減免的,還是田稅。而且每一次減免的,都是民田,跟我們軍屯、民屯都沒有幹係。就連人頭稅都不會減多少,不然,你以為山西一省,人頭稅欠了五十多年,都是怎麽來的?”


    皇帝仁慈?


    皇帝仁慈幹他們這些軍戶屁事兒!


    馬守備比任何人都清楚,太上皇所謂的仁慈之名是怎麽來的。


    哪裏鬧災了,太上皇就說減免賦稅,又說過好幾次永不加賦。問題是,太上皇減免的賦稅是田賦。田賦本來就低,就跟賈琦在黃河邊上的那些地一樣,九十萬畝的河灘地,一年的全部田賦也才九萬兩銀子。


    那可是九十萬畝地!


    可丁稅呢?


    山西的丁稅早就已經收到了六兩!


    每一次太上皇說什麽減免賦稅,得利的都是那些有田有地的大地主大豪強,可下麵的百姓,能夠喝到一碗能找得到幾粒米的薄粥,都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偏生那些大地主大豪強有錢,養得起人,家裏的孩子還能夠讀得起書,因此,每次都是各種歌功頌德。


    可實際上呢?


    山西有晉商,晉商極其豪富,可山西的窮人也特別多,每年餓死的都不知道有多少。


    馬守備為什麽跟賈琦廢話?他知道賈琦有錢,知道賈琦弄得到糧食!他也清楚,賈琦的那些作坊、養殖場養活了多少人。


    這個滬州守備的位置,是馬守備用軍功換來的,想來滬州發財固然是一層原因,可為還在大同的兄弟們找個出路,則是馬守備的另外一個心願。


    馬守備知道,他的兄弟們快支撐不下去了。


    賈琦沉默了一下,方道:“馬守備,我是文官,擁有大量財帛土地的文官。如果我跟你走的太近了,你應該知道……”


    “媽的。我就知道,你這小子根本就沒有把我們這些人放在心上!你根本就不想幫我們!甚至連我們的羊毛都不肯要!”


    馬守備憤怒地按住了賈琦。


    他的兩隻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如果吃了賈琦可以解決問題,他肯定會生吃了賈琦。


    “知道我為什麽會不收羊毛嗎?”


    “為什麽?”


    “因為羊要吃草根。而黃土高原上都是黃沙沒有植被的話,黃土就會源源不斷地被傾瀉到黃河裏,然後,黃河中下遊就會一直無法逃離黃河泛濫的魔咒……”


    馬守備憤怒地打斷了賈琦的話:“黃河根本就不可能得到根治!除非你讓愚公把黃土高原給平了!”


    黃河黃河,黃河什麽時候不泛濫?


    可將士們呢?難道要將士們餓著肚子、赤手空拳地打仗?


    “如果我跟你一樣想的話,我跟本就沒有必要在買下那九十萬畝的河灘地,更沒有必要養著數百萬的流民!那是我的義務嗎?有幾百萬兩銀子,我吃喝玩樂可以過得很快活!根本就不用花費那麽多的銀子養著不相幹的人!”


    “可是你會掙錢……”


    “我會建滬州府,就是為了將擠壓在那裏的那些絲織品換成銀錢,給那些流民繳稅!馬守備,我不是聖人。”


    馬守備道:“你的意思是,你顧不上我們,是這樣嗎?”


    屋子裏忽然安靜下來。


    良久,才聽到賈琦微弱的聲音:“馬守備,邊關的情況,我知道了。可是,我不可能伸手,我如果那麽做了,我和我的父母家人,都會死。”


    “你!”馬守備大怒,一下子揪住了賈琦的衣領,陰森森地在賈琦的耳邊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老子現在就可以一拳打死你!”


    “可就是你打死了我,你要的錢糧也不會有,邊關的現狀,也得不到改變。”


    賈琦輕輕地掙開了馬守備的手,道:“現在,我想知道更多的有關邊關的事情,您還願意跟我說嗎?”


    大魏跟北宋的情況很相似,不過,北宋有個宋真宗,即便是承擔了罵名,可北宋的高薪製度卻是宋真宗打下的基礎,同樣,北宋注重水利、注重經濟發展,所以出了有名的經濟學家,王安石、司馬光,雖然對經濟現象的解釋都有缺失,可是在當時,王安石和司馬光名為宰相,其實都是經濟學家。


    同樣,北宋還有發明了擒縱器的蘇頌,和寫了《夢溪筆談》的沈括,這樣的玩工科玩出了花兒來的科學家,雖然在當時,這兩位都屬於文官係統。


    太上皇在位的中後期,其實就跟宋真宗一樣,麵臨著一樣的情況,一樣是北麵有異族虎視眈眈,一樣是開國皇帝定下的俸祿水平跟不上大魏在二三十年的穩定之後的經濟發展水平。


    宋真宗采取的是給文武百官們發高薪的措施,而太上皇采用的,則是繼續保持官員的低俸祿,卻把打白條當成了德政。


    從此官員借貸成風,奢靡的奢靡,貪汙的貪汙,朝廷吏治迅速走向腐朽敗壞。


    這就是太上皇和宋真宗之間的最大的區別。


    馬守備曾經讀過書,認得幾個字,他的嶽父就是一個秀才,替人受過發配到邊關的。馬守備也從嶽父的嘴裏知道了不少事情,因此,馬守備是看不上太上皇的。他覺得,太上皇用朝廷的法紀換取自己的名聲,根本就是一個沽名釣譽之徒,根本就不配成為一個皇帝。


    可是賈琦說的也很對,如果賈琦跟武將係統搭上關係,朝廷肯定不會放過賈琦的。


    雖然不能明著賜死賈琦,卻可以讓賈琦死於各種意外,然後隻要用別的手段,接手賈琦手裏的產業就行了,比方說,讓那些密探潛入賈琦和林黛玉的產業,代替那些管事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這些產業弄到手。


    反正,在馬守備的印象裏,這種事情,太上皇完全做得出來。


    般若寺裏發生的事兒,很快就被當事人刻意忘記了,賈琦依舊忙他的,馬守備依舊做他的守備,老老實實地駐守這他的九堡。


    陸軍雖然重要,可對於賈琦來說,真正重要的是水師。


    經過整整一年的籌備,賈琦終於弄了一隊二十來艘船的船隻,在釣魚島上弄了個碼頭,並且建了鹽場,往朝鮮和日本運了幾趟鹽,而運迴來的上等好參和黃金,更是讓相關人士紅了眼。


    這個時期,朝鮮跟日本都是中國的屬國,對異色頭發異色眼睛、白皮膚高鼻梁的西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排斥,卻對大魏相當的親近。


    至少,賈琦派去的船隻並沒有遭遇太多的刁難,朝鮮也就算了,在日本,賈琦的船隻甚至受到相當的追捧。日本的鑄造業並不發達,這導致了日本國內上上下下都喜歡用大魏的銅錢,而且日本黃金的價格針對銅錢又非常便宜,與此同時,日本的鹽產量很小……


    總之,賈琦派遣去的商船賺了個盆滿缽滿,連帶著馬守備的九堡也鳥炮,士兵們也換了一身裝備。


    馬守備雖然對賈琦有意見,可對金子卻沒有意見。他知道,隻要有足夠的金子,就能夠為他的那些舊袍澤們弄到好東西。


    就在馬守備準備想辦法遊說賈琦的時候,賈琦忽然接到京師的告急文書。


    原來,大同的城牆終於塌了,蒙古人從大同這裏撕開了一個口子,直接往京師去了,沿途還一路劫掠。


    同時,女直也從山海關入關,直逼京師。


    蒙古人會南下,賈琦一點都不奇怪。


    就跟馬守備跟賈琦說的那樣,如果朝廷對邊關一直那麽苛刻,如果將士們終於忍不下去來了,如果邊關的人口被消耗到一個數值以下,遲早是會出事兒的。


    哪怕將領再能幹也沒有用。


    賈琦好奇的是,女直怎麽就可能入關了呢?山海關可是天下第一雄關。


    隻可惜,現在京師已經被團團圍住了,而各地都接到了勤王的命令。


    同時,賈琦也接到下麵的報告。蒙古人專門襲擊了賈家和賈琦在京郊的產業,賈赦買下的那些祭田損失慘重,賈家在通州、保定等地買的莊子田園都被劫掠一空。


    蒙古人和女直將京師團團圍住的同時,也開始向四周擴散。


    據說蒙古人和女直的聯軍高達十五萬人。


    這不是華夏眼下的兵力能夠抵擋的。


    就連馬守備也當眾表示,各路勤王軍現在去抵擋,也不過是給蒙古人和女直送菜。


    林黛玉聽說這個時候,立刻就跳了起來。


    京師被圍?


    這可不是小事兒。


    京師被圍,無論最後蒙古和女直有沒有破城,京畿和華北平原的損失就不用說了,朝廷的威信肯定會大大下降。而各地的勤王軍,最後有可能成就各地軍閥……最後,整個華夏都有可能為陷入戰亂。


    一旦華夏陷入內亂,那麽,那些西洋人就很有可能趁虛而入。


    賈琦看著林黛玉,道:“所以,姐姐的意思是,要盡快嗎?”


    林黛玉點了點頭,道:“琦哥兒,你是不是有什麽法子?”


    賈琦道:“的確有一個法子能夠讓華夏免於被異族□□的命運。”


    華夏不能落入異族的手裏,也絕對不能內亂,那就等於給外麵的西洋人機會。


    “你有什麽辦法?”


    賈琦搖了搖頭,道:“林姐姐,我隻知道,如果讓西洋人趁虛而入,我華夏就會承受百年屈辱。而我這個方法,的確能夠讓西洋人遠遠地躲開,卻也有可能讓華夏失去大量的人口。我該這麽做嗎?”


    林黛玉在賈琦的身邊坐下,拉著賈琦的手,道:“琦哥兒,你有決定了,不是嗎?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就去做吧。無論如何,我與你同行。就是要背負千古罵名,我也與你一起背負。”


    賈琦長舒了一口氣,道:“我明白了。”


    當天晚上,幾隻鴿子從滬州知府衙門飛出,鴿子身上隻有一張小紙條,紙條上隻有兩個字。


    天女。


    林家的莊子鋪子宅院立刻就行動起來。


    天女,


    天女散花。


    也就是天花。


    在牛痘被廣為推廣之前,幾乎中原每二十年就要爆發一次大規模的天花,中原的人口也會因此而大規模地減少。而上一次的大規模的天花爆發,正好是在賈琦出生之前。


    賈琦早就注意到,各地都有小規模的天花爆發的跡象,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差不多三四年內,又會有一場肆虐大半個中國的天花在全國範圍內爆發開來。


    賈琦要做的,就是人為地在背後推一把,讓天花集中在華北平原爆發,然後,讓蒙古人和女直,要麽退迴草原和關外,要麽永遠地在這片土地上長眠。


    賈琦可不擔心自己收留的那些流民,當然,他也不擔心自己的父母家人。


    因為賈琦早就為父母家人和那些流民們種了牛痘了。


    隻要父母家人安好,隻要這些流民大部分活下來,隻要自己手裏的產業沒有遭遇太大的衝擊,自己就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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