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一個巧合,也或許是暗合了某種天啟,當夏生從五百年的歲月中蘇醒,降臨白馬鎮的時候,白馬鎮下了一場暴雨。√∟


    而今當他來到大縉王朝國都,天下第一雄城,洛陽的時候,暴雨再度悄然而至。


    往來行人都被猝不及防地淋成了落湯雞,一邊在雨幕中狼狽地奔跑著,一邊咒罵著這個該死的天氣。


    其中也不乏夾雜著一些閑庭信步之人,或以刀劍之氣禦體,或有各式靈武加身,即便漫步於街頭,也根本沒有一滴雨水能滴落到他們的衣衫上。


    長樂街作為連接城門口與城中心的主幹道,哪怕這裏的地價寸土寸金,兩旁也依舊擠滿了各式大小不一的店鋪。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暴雨,生意自然是沒法兒做了,而且此時各家鋪子的門口都被堵了個嚴嚴實實,險些連天光都透不進去。


    堵門的當然不是絡繹不絕的客人,而全是前來避雨的行人。


    店家們不好意思出麵趕人,但肯定是沒什麽好臉色的,不時翻著白眼,輕聲嘟囔著什麽,不用聽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有些古怪的少年突然出現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綢緞莊的李老板頓時笑罵道:“快看,那邊兒來了個傻子,這麽大的雨還跟遊園似的!”


    胭脂鋪的王嬸兒斜著眼睛瞥了一下,經驗老道地說道:“身上不配刀劍,自然不是武修,腕間沒有靈光乍現,肯定也不是靈修,難道他還真的指望那把破傘能遮雨?”


    這番話頓時惹來眾人陣陣嘲笑之聲。


    洛陽城乃是縉國國都,但凡在這裏居住之人,非富即貴,所以城中的治安非常之嚴,沒有花樓,也沒有賭坊,甚至晚上還要實行宵禁,是故人們都常說在洛陽生活的隻有兩種人。


    一種是整天為了填飽肚子而掙紮在生存線上的苦命人,另外一種則是整天閑的蛋疼的達官貴人。


    或者更準確地說起來,前一種一般都是普通人,後一種,則往往是修行者。


    巨大的貧富懸殊與嚴格的階級差距,在洛陽城中尤其體現得淋漓盡致。


    別看李老板和王嬸兒表麵上看起來風光得很,穿著得體,還有一家屬於自己的鋪子,但實際上還是屬於苦命人。


    最簡單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不是修行者。


    光是每個月需要繳納的稅銀和衣食開銷就足以把他們壓得抬不起頭來,更遑論其他。


    但苦命人有苦命人的活法,也早就學會了從生活的點滴中找些樂子,比如現在,那個從遠處冒雨走來的少年,就成為了他們的樂子。


    少年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身上穿著一套被洗得發白的舊衣服,腳下套著一雙早就被雨水浸透的草鞋,手中撐著一把看起來不值二錢銀子的油紙傘。


    可惜雨實在太大,而且少年將傘壓得極低,所以沒人能看清他的模樣,隻能隱約看出他的身形有些削瘦。


    王嬸兒說錯了一點,這個少年其實早就已經踏進了修行征途當中,隻是此時的他並沒有用體內的劍氣或者靈氣來避雨罷了。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這番閑庭信步的模樣就更顯得無比的怪異,讓人懷疑到底是不是腦子被雨淋出了毛病。


    甚至就連在長樂街上來來往往的各位武修、靈修,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隻是確實沒發現他有什麽特別的。


    少年就這麽不疾不徐地向前走著,傘骨已經被恐怖的雨彈壓得變了形,褲腿更是早就被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個遍,緊緊地貼在他的皮膚上,顯得格外的狼狽。


    但少年依舊我行我素的樣子,似乎並不擔心自己最後會不會變成落湯雞,也並不在意事後會不會發燒感冒。


    他的步頻很平均,每一步所跨出的距離也幾乎完全相同,就像是用尺子丈量出來的一樣,可惜卻沒有太多的人注意到這樣的細節。


    從洛陽城的城門口,走到城中心所樹立的那座雕像前,他總共走了半柱香的時間,不多也不少。


    然後他終於停下了腳步,慢慢抬起了傘沿。


    一張眉清目秀的臉龐頓時露了出來。


    俊俏的五官中夾雜著一絲稚氣,略顯單薄的嘴唇並不會讓他看起來尖酸刻薄,反而給人一種溫和之意,白皙的皮膚襯著高挺的鼻子,仿佛含著笑一般的雙眉,這一切組合在一起並不會突兀,卻恰到好處。


    但最讓人難忘的,還是他的一雙眼睛。


    深邃如萬丈甘淵,浩瀚似無盡星空。


    令人不自覺地沉迷其中,難以自拔,似乎多看一眼便是莫大的榮光。


    這樣的一雙眼睛與少年的年紀很不搭,或者說,實在是太過於成熟了,就像是一位曆經了百歲光陰的老者,充滿了經年累月的智慧,以及早已看破塵世的淡然。


    這個人,當然便是夏生。


    好在,如今在夏生麵前的,隻是一座毫無生命的雕像,所以並不會為此而感到驚訝。


    說起這座人形雕像,也算得上是洛陽城,不,應該說是整個大縉王朝最為著名的景觀了,因為那是大縉王朝的開國皇帝,縉武帝,趙世德。


    雕像上的縉武帝身著龍鱗鎧甲,座下乃是縉國神獸白澤,一手挽韁,一手高舉大禹劍,怒目微睜,放聲長嘯,可謂是氣勢非凡,神采奕奕。


    雕像高十丈,底座長寬各為五丈,恢弘大氣,俯瞰眾生。


    縉律有明文規定,各地、各人所建造之泥塑雕像均不能超過此規格,即便是佛陀神明的金身也不例外。


    這是縉武帝應得的待遇。


    或者從某種角度上來說,縉武帝就是整個人類心中的那個神明。


    因為如果沒有他,就沒有當今的大縉王朝,甚至整片人類疆土還處於分裂爭鬥的時代。


    他是人類這五百年曆史當中最偉大的帝王,也是最為人們所熟知的英雄,他實現了人類世界的大一統,也奠定了人類稱霸九州四海的豐功偉業,他的名字,是如今這片星空下最響亮的那一個。


    沒有之一。


    哪怕如今大縉王朝已經曆經了四代君主,於風雨中屹立了整整五百年光陰,太祖皇帝趙世德的地位也無人能夠撼動。


    沒有人敢對他的名聲表示不敬,哪怕是西麵的草原人、北方的蠻族、南海的妖寇,也不敢這麽做。


    縉武帝於三百八十五年前仙逝之時,留給世人的,隻有敬畏。


    直到此刻。


    直到一個撐著油紙傘的少年,來到了他的雕像麵前。


    夏生嘴角噙著冷笑,任憑雨水自傘骨上滑落,浸濕了袖袍,也毫不在乎,伴隨著沉悶的雨落聲,他緩緩張開了口,然後說了四個字。


    “去你媽的。”


    夏生的聲音很輕,輕到隻有他自己與縉武帝的雕像能夠聽到,但其中所攜裹的寒意卻比這場暴雨還要冷,這短短的一句話中,飽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緒,有不屑,有鄙夷,有輕蔑,也有仇恨。


    但更多的,卻是姍姍來遲的憎惡與怨毒。


    夏生的聲音還在繼續。


    “沒想到吧,你已經死了快四百年,而我卻又活過來了,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知道此時你臉上的表情會是什麽樣的。”


    “你會懺悔嗎?還是會痛哭流涕,乞求我的寬容?亦或者夾著尾巴逃跑?不,我想你不會的,你恐怕恨不得再殺我一次吧!”


    “可惜,你沒有機會了。”


    夏生的臉色非常平靜,唇邊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但說出來的話卻讓人頭皮發麻,很難想象,以他如今的年紀,又怎麽會跟大縉王朝的開國皇帝結下如此仇怨?


    “那日在不周山,當你率領十大破靈境強者圍殺我之時,曾經問過我,我心中最大的那個秘密到底是什麽,現在,我便告訴你。”


    夏生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了一些,幽然而道:“我,是不死的。”


    壯烈的雨聲狂暴地擊打在油紙傘上,震耳欲聾,仿佛想要極力掩蓋住少年說出的這句話,天空的顏色在刹那間變得比墨色還要暗,就像是什麽違背天道的妖物正欲出世。


    狂風唿嘯,雨墜如箭,卻不能讓夏生的神色有絲毫改變。


    五百年前,第八世,他作為太祖皇帝最信任的好兄弟,輔佐其一統江山,蕩平四海,可以說為大縉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無上功勳,卻在功成之後身退不能,含恨殞落於不周山。


    他的死,成為了大縉王朝最令人不解的疑案,至今沒有論斷。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在身殞五百載歲月之後,他竟然重生歸來了!


    相比於縉武帝,他似乎才是笑到了最後的那個人。


    但這還不夠。


    夏生仰起頭,看著雕像上那雙栩栩如生的眼睛,鄭重其事地對其說道:“原本對我來說,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樣的故事,實在是太過老套,太過於無趣,所以這次迴來,我並沒有打算找你討一個公道,畢竟,你已經死了。”


    “可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命數,怪隻怪你的後人,主動招惹到了我的頭上,而在這一路之上,我也終於聽說了你當年的所作所為,原來,你在我死後還不肯罷手,竟下令誅我十族……”


    “嗬嗬。”夏生的笑聲很冷,目色中滿是戾氣,繼續說道:“若被我查實,我爹真的是被那什麽狗屁太子所擄走的,不論生死,這一次,我也再不會放過你趙家了。”


    “我這副身軀今年十六歲,也就是說,這一世我至少還能活九年,請你相信,在九年之後,你所建立起的這座王朝將會被我親手覆滅,而包括你在內的整個趙氏皇族都會遺臭萬年。”


    “在你活著的時候,我從未騙過你,更不曾許過無法兌現的諾言,現在,依然如此。”


    頓了頓,夏生最後又補充道:“對了,忘了說了,我現在的名字叫做夏生,生如夏花的夏生,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正所謂,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人世匆匆,當生如夏花般絢爛,不是麽?”


    說完,夏生微微頷首,朝後退了半步,同一時間,寧征與畢慶文也正一路小跑跟了上來。


    “夏公子,現在去善堂嗎?”


    夏生轉過頭來,傘沿輕垂,恰到好處地掩下了目色中的那片冷漠,輕輕一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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