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醋圖》在玄門來說,是一副很經典的畫作,其實並不是這幅圖用了什麽高超的繪畫技巧,也不是說這幅圖的作者留下的作品少。


    這幅圖出名是因為這幅圖的寓意。


    儒生、道士、沙彌在一起喝醋,儒生喝到醋之後撫摸著胡子,皺緊眉頭思考人生,沙彌喝到醋之後頗為不滿痛哭,而道士喝到醋了之後,卻哈哈大笑。


    這正是三種人對待世俗的態度,儒生喝到醋了之後,認識到這世間本是辛苦,所以會告訴這世間之人,這世間本就是辛苦的,形成一套完整的尊卑綱常去遵守。


    沙彌喝到醋之後,認識到這世間皆苦,沒有一處是不苦的,現世更是辛苦,所以將希望寄托在來生。


    唯獨道士,就算是這世間很辛苦,但不忘:仙道貴生,貴生惡死這樣一個標準,就算是這世間再苦,也熱愛這個塵世。


    所以對待道士來說,還俗從來不是一件丟人的事,沒有釋門的嚴苛,更沒有儒生對於自身的眷顧。


    愛戴自己,愛戴世俗,熱愛此生是道士對待世俗的態度。


    如今,朝雲觀的主持張愈虔提出這一幅《三醋圖》,其中的用意就很明顯了。


    “潤道友,在我看來讓我當這個主持,侍奉這些個達官貴人,真是比殺了我還難受啊。但是又能如何?若是遇到苦處難處,正是修行時。我從紀於之離開國師之位開始,便一直執掌朝雲觀,那之前,我與你一樣,雖然身在朝雲觀之中,但是心卻在田野之間放逐。也許是祖師為了磨礪我吧,就把我放到這個位置上。眾人都以為我接過朝雲觀的主持,多麽開心似的,其實啊……誰在這個地方誰知道。”


    說著,張愈虔身體歪斜的坐在座椅上。


    “你知道天天正襟危坐,侍候那些達官貴人有多累嗎?我隻是一個道士啊,一個本職是得道成仙的道士。結果現如今,卻成了神仙。高高在上的半個神仙。人們來見我,我也隻能學神仙的塑像,坐的端端正正,言語正經,出口深奧。若不然,罵名就出來了,說我張愈虔是個什麽東西,沒有主持的樣子。這樣的狀態,我就算是習慣上十幾年,也習慣不了。”


    潤夜看著張愈虔,一下子覺得其實即將卸任的張愈虔並沒有自己想的那樣悲觀,反而就算是沒有卸任,他早已是心向往田園。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問您,不知道方便嗎?”


    潤夜如此小心謹慎的說道,張愈虔看著潤夜一下子笑了。


    “問吧,我看你像是有什麽話憋在心裏,想說又不敢跟我說,其實和我聊天百無禁忌。”


    潤夜沉思一番,問道:“方才您跟我說,當初做朝雲觀的主持,是無奈之舉。現如今若是給您一座小廟,卸去您一身的枷鎖,您覺得如何呢?”


    張愈虔看著潤夜,心想這個無聊的問題這些年來他被問了很多次。


    當然,每次迴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他都會說那當然好了,他早就不想做這個主持的。


    可是麵對今天的潤夜時,他覺得還是要坦白,說真話。


    “其實在我看來,我對這裏有諸多不滿,但是也是我的心血,這裏的生活極為不錯,至少我在這裏生活的時候,被尊重也被照顧的極好。所以讓我突然間離開,我自然是不滿的,但有得必有失,我相信若是真有那樣一天,我的這個劫數曆完,迴歸於本源,已經沒有什麽留戀的了。”


    潤夜輕輕的點了點頭,他不知道現在應該對張愈虔說些什麽,隻覺得麵前這個男人,讓他心疼。


    他從未將自己捧上神壇,也從未想過被人尊重。


    可是將這一切給予他又剝奪的做法,真的太過殘忍了。


    “主持,我明白了,我想問的已經問完了。”


    此時,見慣了官場之上爾虞我詐的張愈虔已經明白了什麽,他看著潤夜仿佛在印證自己心中惶惶不安的預感。


    “我是不是,被皇帝厭棄了?”


    張愈虔的聲音中帶著顫抖,惶惶不安的語調顯露出他現在的惶恐不安。


    是的,潤夜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不明白潤夜說的是什麽意思,跟傻子又有什麽區別。


    他察覺到潤夜所說的話都是說給他聽的,最後這個問題才是前麵所說的重點。


    “其實,我也沒有想過會是這樣。”


    張愈虔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說什麽,那種一下子被厭棄的感覺真讓人不舒服。


    看著麵前表情愧疚的潤夜,張愈虔已然想到了代替自己的人是誰。


    “潤道友,從我知道你的事跡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你這輩子一定是一個有作為的人,和釋門不同,咱們玄門啊就講究功成身退,得道成仙。你現在還沒有什麽大功,皇帝一步步的提舉你,乃至於將朝雲觀的位置讓給你,都是皇帝對你的厚愛。你要格外的惜福,不能如我這般啊。”


    說著,張愈虔站起身轉過去,從自己的兜裏麵掏出來一枚葫蘆。


    這葫蘆上的包漿,一看就是揣在兜裏玩了許久的,發著琥珀色的光芒。


    他是故意不讓潤夜看見這個葫蘆的,緊接著他將葫蘆捏在手中。


    “其實,我也沒有想到皇帝會看重我,我知道您為朝雲觀吐血,也知道您的心裏麵隻有祖師爺沒有皇帝,沒有達官,沒有顯貴。您的心思是澄明的。所以……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您。”


    張愈虔一邊含著淚,一邊轉過身來,他看著潤夜仿佛看見了那個十幾年前的自己。


    “說什麽混蛋話呢,什麽對不起我。咱們的位置啊,我也想通了,都是皇帝給的。我並不是因為自己功德圓滿,所以才當上了主持,這一切都是皇上的意思。你若是真的上位了,一定要謹記皇上的恩澤,一心一意忠誠侍奉。我就是犯了毛病起初不認為皇帝算什麽,如今……正月初一那天,皇上與我說了金龍觀的事情,又說了羅天大醮。其實那應該就是我……是我最後機會了吧,但是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說著,張愈虔緩緩踱步道潤夜的麵前。


    他發現潤夜戴了黃楊冠過來。


    戴著冠就意味著要出席極為重要的場合,僅次於穿法衣朝見。


    “你竟然還戴著黃楊冠,我一般去見皇上的時候,才戴著。我思來想去,你我之間的交情並不是很深,怎麽突然間對我禮遇有加?”


    “愧疚、不解、恐懼、慌張,無所適從,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麽做。”


    張愈虔突然間發現,對於將要上任的潤夜,他這也算是曆劫吧。


    雖然對潤夜的了解並不是很多,但是張愈虔覺得相對於金元景來說,潤夜是更加的無知。


    金元景是榔梅祠裏麵出來的,知道大廟之中人際關係複雜,宛若一攤暗波洶湧的湖水,表麵上看起來恭恭敬敬客客氣氣,但是背地裏麵到底有什麽,深不可測。


    這樣的潤夜能扶起來整個朝雲觀嗎?


    張愈虔可能真的是慈悲心發了,也可能是對潤夜這一張白紙抱有期望,希望他做的更好。


    “你在這廟宇之中,若是遇事不決,沒有聲望,務必去拜訪在朝雲觀打掃廁所的老吳頭,還有在廚房裏麵做飯的老鄭頭。這兩個人,都是朝雲觀至關重要的存在,將他們服帖了,他們就會幫你。其餘的,拜訪達官貴人也罷,討皇上的喜歡也罷,那也隻能靠你自己走了。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在朝雲觀中也是一樣。”


    說完這句,張愈虔的侍者突然間衝了進來,毫無禮數的衝了進來,不免將張愈虔和潤夜都嚇了一跳。


    “主持!門口……門口皇帝的錦衣衛來了,說是要見您聊聊天。我說您有客人正在聊天,但是他們……衝進來了。”


    張愈虔歎了口氣,麵帶著微笑,走出了客堂大門,潤夜麵色凝重的隨著張愈虔走到門口。


    隻見十二個身著白色飛魚服,腰間挎著繡春刀的錦衣衛威嚴的站在客堂外麵的院子裏麵。


    還沒有等他們說話,張愈虔做了噓聲的手勢,讓他們不要說話。


    “我知道,是皇帝派你們來的,我也知道,你們來就是要辦了我的。咱們華朝啊是什麽都不好,偏偏是對道士,禮遇有加,素來不殺。但是不殺就是讓我比死了還難受對嗎?”


    這個時候,帶領錦衣衛前來朝雲觀“接”張愈虔道金龍觀軟禁的帶頭人徐景逸走上前來,這人潤夜也認識,隻是礙於這時緊張的局勢,他並沒有多說什麽話,隻在一旁靜等局勢的發展。


    “給張爺問安了。”說著,徐景逸給張愈虔鞠了一躬,而後起身道,“當年我來到汴京,是您將我兄弟的病治好的,這份恩情沒齒難忘。這些年來,我在汴京的日子,初一十五都來朝雲觀投功德錢,就是為了感謝您……可如今皇命在身,兄弟們也不願意……”


    張愈虔認出來了,這個是徐景逸,十年前他剛剛就任的時候,他曾經帶著自己的兄弟過來看病。他給了一個道門秘方給他,而後那孩子就好了。


    沒想到,皇帝的誅心之計能夠做到如此狠毒,他知道徐景逸深受他們朝雲觀的幫助,於是就讓他親手過來將他送入深淵,而他張愈虔反抗的就不會那樣強烈了……


    太狠毒了!


    “徐景逸,我給你的方子是假的,我也救不了你的兄弟,都是你兄弟自己命硬,所以挺過來了。我一直都沒有想幫過你。錦衣衛什麽的,都是皇帝身邊的蛀蟲。”


    徐景逸聽到這話先是愣了,而後他看著張愈虔的眼睛,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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