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朱紅玉跟潤夜確認了三遍。給他分塊地?這也有點太魔幻現實主義了吧。


    潤夜竟然要跟她分塊地,料想潤夜也不會放著自己在三官廟居住的豪華大套間不住,來這個地方露營。看樣子潤夜是想分一杯羹。


    好說好說,朱紅玉最喜歡談生意不談仁義的人了。


    “哦……好說好說,多大一塊地。你給我說你是做什麽的,我給你漂漂亮亮建設好。你拿去用就好。但是我的生意你可不要攪局了。”


    潤夜聽得是真想打人,攪局?生意?朱紅玉真是個騙子!且等她賺了一千兩銀子之後,就把山門打開!


    “好,那你說的。我要的地長一丈、寬一丈的地界。這地界你給我搭建一個涼棚,裏麵放一張長桌子、軟椅子。這涼棚下麵放上七八個椅子。這地方必須要在從三官廟走最近的地方。”


    朱紅玉轉念一想,從三官廟走最近的地方就是入口了。既然潤夜要這個地方,她就把用餐區隔離出來一些給潤夜。


    “好,你的要求很簡單,我明天就能建好。一會兒我讓常平川帶上人去建。”


    潤夜滿意的點了點頭,道:“我沒有與你玩笑,你迴本之後必須降價,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不能做這種黑心的買賣了。”


    朱紅玉聽著這話,雖然說很生氣,但也不知道在表麵上和潤夜撕了麵子。反正什麽時候賺了錢是她說話,這裏的人聽她的不是聽潤夜的。


    很久之後,朱紅玉迴想自己和潤夜之間的事。那曾經的悸動和仰望已經淡下來了。潤夜登頂了作為道士的最高榮耀。他們之間至親至疏,他們之間再無信任。有時候朱紅玉會思舊,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從什麽時候分崩離析的。


    也許……一開始他們就是不同的人。


    一個拚命賺錢走上人生巔峰,這是積極而入世的;一個慈悲度日厭惡銅臭,這是出世的。


    本質的不同決定了最後結局的差異。


    潤夜問朱紅玉要了一塊地,涼棚的建設持續了整整三天,比朱紅玉自家的涼棚建設的速度要慢得多。


    那日潤夜到朱紅玉麵前說了要地的事情後,也再也沒有出現,直到涼棚建設好的第二天。


    這天是八月十二,人們一起床發現天空中宛若黑夜,濃密的陰雲讓早早升起的太陽透不過一絲光亮,強行讓陰雲守住了太陽的光芒。


    空氣裏能聞到潮乎乎的味道混雜著泥土的腥味,身上的衣服都像是吸了水尚未晾幹。無可否認,大自然醞釀著暴雨,亦不知道這場暴雨什麽時候開始。


    朱紅玉早早的梳妝整齊,想著今天是下暴雨的日子,換上了剛剛搬家時劉大姐裁剪的衣服,一襲短打不穿裙子。這是莊稼人尋常的裝扮,也是下地插秧時的服飾。


    坐到涼棚中,幾近於窒息的悶熱及其難受。芋頭讓廚房燒了一大鍋綠豆湯解暑,朱紅玉連喝了兩大碗依舊難受。


    可是沒辦法,沒有空調的日子就是這樣難受。


    天繼續陰沉著,芋頭搬下了羅漢床上的矮桌,另將朱紅玉房中的枕頭搬了過來。正好無事,朱紅玉脫了鞋上了床,這一覺睡了兩個時辰。


    臨近將醒時,又做了一個噩夢。


    隻見遠處爬過來一條如同碗口粗的蛇,彎彎繞繞的從遠處爬到她的床邊。最後登堂入室,沿著她的床裹到她的手腕上。


    這種令人驚駭的景象讓朱紅玉十分恐懼,驀然隻見她睜開眼。見自己的手放在一個人的膝蓋上,手腕上蓋著一封青色麻木手帕,一隻白皙而粗糙的幹淨手覆在她的手腕上。


    這是……號脈吧。


    朱紅玉懶懶抬頭看去,這人穿著家裏下人統一穿的直裰。曾經入住新宅的時候朱紅玉讓劉大姐給所有下人都裁剪兩身。


    這臉是潤夜的,潤夜坐在她的床邊,潤夜為她診脈。


    “你醒了?看樣子是做了噩夢?”


    潤夜看上去心情不錯,一邊號脈還打趣著朱紅玉。


    朱紅玉依舊躺在床上,迴味著剛才的夢境。也不知道潤夜到底是那條蛇,還是那條蛇是潤夜。


    潤夜見朱紅玉懶洋洋的,嘴角皸裂,道:“你看這天這麽陰沉,看樣子是要下一場秋雨。待秋雨下了就會舒服很多。對了,你最近陰虛內熱,多喝點敗火的。”


    陰虛內熱?


    朱紅玉承認,自己最近的確是小便短黃,這肯定是上火的症狀。得虧潤夜看出來了,否則久而久之容易成了病患。


    “我看見你給我修的涼棚了,挺好看的。花了不少銀子吧?”


    提起涼棚……朱紅玉側過身,軟軟的用胳膊架起自己的頭。


    “我想著是你用,也知道耗時耗力絕不敢省人工。你問我要那塊地做什麽?打卦算命看風水?”


    潤夜趕緊搖搖頭,這種事兒他可不想做。


    朱紅玉看著潤夜搖頭,噗嗤一聲兒笑了出來。沒想到潤夜還是這樣不禁逗。


    “我是想著開個診所。”


    診所?


    朱紅玉聽到這個詞兒就頭大,也不知道潤夜是瘋了還是傻了,竟然逃脫了三官廟的束縛還要給人看病。


    這裏的病人也不是杜嶽蕭帶過來的有錢的主兒,能賺多少錢。


    對了,朱紅玉暗道潤夜也不是那種唯利是圖的男人,給人看病不給別人貼錢就算是好的了,還怎麽指望他賺錢。


    “我早應該想到的,你才不會擺什麽卦攤,而是開個診所。我以為上次服務於疫區,你這輩子都不會想再做大夫了。不管你怎麽樣,反正每天我都做噩夢。那些死了的人、半死不活被拉走的人……”


    朱紅玉說著,聲音越來越小。這件事她和別人都沒有說過。其實剛迴來的那個月,她每天都會做噩夢,後來精神才漸漸的好了。


    這期間她亦給自己用過朱砂,這東西雖說有毒,但也真的能安定形神。


    潤夜看著朱紅玉苦惱,隻是豁達一笑。


    “雖然表麵上我波瀾不驚,但如你一樣,我也好長時間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了。晚上廟裏總能聽見女人哭、孩子哭。就在被敕封之前整夜整夜睡不著覺。這幾天我給他們打了平安醮,才好一些。”


    原來他也怕?朱紅玉的心裏平衡了不少。


    突然間,陰沉的天空被一道亮光劈開,這亮光極強、極快,一下子將天空劈成了若幹片碎片,這光亮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靜坐在三官廟門口的人驚異的看著天空出現的異變,他們迅速的收拾了這幾天的地鋪。


    雷雨要來了,這也許是全年最大的暴雨。


    潤夜想了又想,似乎在做一個困難的決定,但終究他的理智戰勝了他的感性。他沒有迴去,還是虛坐在朱紅玉的羅漢床上,等候著雷雨。


    “芋頭。”


    朱紅玉忙起身,穿好了鞋。


    “快去,把三官廟前麵的人迎進來,讓他們在營帳裏避雨。”


    “這怎麽行?”潤夜忙拉住了朱紅玉的袖子。


    這一次,雷雨即將達到之際,朱紅玉選擇了妥協。而潤夜則選擇了冷眼看待。


    朱紅玉看著潤夜,除了疑惑還是疑惑。


    “你讓這些人進了你的帳篷,住在裏麵的人怎麽想?”


    朱紅玉沒有說話。


    “轟轟轟!”


    響雷的聲音從極遠處爆裂,這聲音打在人的耳膜上極其令人恐懼。大自然將正負電荷飛速摩擦,閃出雷暴。


    朱紅玉忙捂住自己耳朵,坐迴了床上。


    “小姐……”芋頭關切的看著朱紅玉,第一時間坐在了朱紅玉的身旁,而後將她抱在懷裏。


    潤夜隻得朝外看著,瓢潑大雨幾乎在響雷的同時傾盆而下,洗刷著三官廟、休息區、桃花村的每一個角落。


    等候在潤夜門口的人慌張逃竄,人擠著人、也能看見他們驚慌失措的樣子。不過沒有出大事,絕大多數的人找到了避雨的場所。別人家的屋簷之下能給他們片刻喘息。


    大雨繼續傾盆而下,打在每一個人身上,打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長期的等待讓朝聖變得沒有意義,而在這一刻、一場大雨的澆築之下。人們心中對於潤夜唯一的一點敬仰破滅了。


    三官廟門前,還有一個人!


    朱紅玉放眼看去,那是一個蜷縮成一團的成年人,是男是女不清楚。


    她跪在三官廟的門口,不言不語。就像是鐵了心一般看潤夜會不會心軟。


    一秒、兩秒、一分鍾、十分鍾。


    大雨傾盆,時間被無限延長。平日裏不急不躁的潤夜,看著這一幕心裏焦急無比,但女人沒有離去的意思。


    忽然……


    “啊!!!”


    朱紅玉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分鍾,也許是一個時辰,總歸她覺得自己看了那女人一個時辰的時間那麽長。


    這女人仰頭尖叫,聲音幾乎撕破了她的喉嚨。


    常言道杜鵑啼血,沒錯,人亦會啼血。


    “潤夜!你看看啊!你看看啊!”


    在正德一朝,直唿道士的名諱是很不禮貌的,直唿紫袍道士的名諱,亦被認為會遭受天譴。但女人沒有懼怕,她在尖叫、在唿號。


    過了好久,朱紅玉反應過來這女人應該抱著什麽東西。平常人朝著天大喊大叫手是撐起來的,但她仿佛抱著什麽東西……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孩子!”


    這一聲尖叫響徹在蒼穹之下。


    原來,這女人懷中抱著的是她的孩子,孩子在雷雨之前已經沒有了唿吸心跳。她是一個人從夫家跑出來的,而後抱著孩子輾轉跑到三官廟前,為的就是救她的孩子。


    而現在,她什麽都沒有。


    仰天大喊、在雨中嚎叫,不過是……一點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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