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田知遠隨行來燕,卻沒入過宮,這次見識過了裏麵得奢靡浮華,走了還在不住得嘖嘖讚歎。他玩性極大,來時還老大不情願,現在看開了,權當是來遊山玩水。燕帝才十三歲,色厲內荏的模樣跟他那個姐簡直一模一樣,總之沒什麽壓迫感,反而有些不可言說的親切之感。諸國使臣在宮內會晤,一並用晚膳時酌過幾杯酒,這會兒上了臉,愈發醉人了。


    且不論國力如何,燕國畢竟是名義上的天下之首,宮殿的金碧輝煌確實是其餘諸王的宮室所不能比擬的。處處雕梁畫棟,藻巾天花美不勝收,琉璃瓦被斑斕的宮燈映出一種光怪陸離之感,紅牆森森,莊嚴而肅穆。


    光是站在其中,就有一種濃濃的壓迫感撲麵而來,時刻提醒著自己身肩何種職責。他是灑脫隨性的人,當然不喜歡在這種地方久留,早早借醉告別,從側門退出了宴席。


    由寺人領路,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終於迴到了最初來時的路口。下弦月細得幾乎沒有亮光,風不清星不明,沿途隻有宮燈一路映照著猩紅的宮牆,數輛馬車按先後次序一次排開,因是入宮朝覲,車馬的規格都是差不多得隆重,一邊守著得隨侍也都是蝦著腰,田知遠酒量好不假,可畢竟醉了,乍一看竟沒辨認出來,自己接了盞燈,還是順著車轅的上的圖騰才找到了自己的。


    轉過身,朝引路的寺人道了謝,自己提著袍子跨進了車輿,“不等非梧了,咱們先迴去。他們還不知道該要多久。”


    今年還真是個不尋常的年,從頭動蕩到尾,剛才在席間看到那個人,驚得他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真是應了一句話,亂世出英雄。


    醉眼朦朧地,田知遠忽然覺得自己眼前多了一個人。他的馬車寬敞,坐四五人都綽綽有餘,上來時想著閉目養神,沒有照明,床簾偶爾被風掀起,裏麵陰森森的。


    他覺得自己真的喝多了,燕帝高興,賜得都是烈酒。不然,眼前哪來這樣一個女子的?


    十五、六歲的年紀,紅衣白麵,額頭上描著猩紅的花鈿,唇也是瀲灩的朱紅。當真撇開晦暗的環境不提,長眉如黛,杏目含星,是一種陌生而新鮮的美感。


    燕瑜那張臉看得多了,也就那樣,反倒是對尋常黑瞳的女子起出了一番驚豔之感。烏沉沉的一雙眼,仿佛裝著有萬頃江海。


    兩個人都不說話,麵麵相覷的對質著。


    他實在納罕,自己這幾個月都沒碰女人,怎麽憑空能想象出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來呢?終於,他覺得自己果然醉了,閉上眼要小憩。


    “……喵。”


    “喵喵喵。”


    田知遠對貓叫充耳不聞,已經把自己置身之境當做夢中,稍稍側了側臉,半張臉的容貌隱沒在暗中,隻能分辨得出側麵的線條。光是這樣,已經好看地讓人目不轉睛了。


    迷迷糊糊的,怡人的香氣撲麵而來,朗朗如風的公子哥兒,身上多了一個真真切切的人型掛件。


    馬車忽然劇烈的晃動了兩下,外麵馭馬的小廝被嚇得不輕,“十一爺,您摔著碰著了?要不要先停一停?”


    過了好一會,才聽到裏麵迴了話,“不必了,拿盞燈進來。”


    從蓋的嚴嚴實實的三層門簾內伸出了一隻手,十二月的嚴冬,把人都冷出脂粉味了。小廝渾身一個激靈,嘀嘀咕咕的取了一盞燈給他,不敢多問。


    燕瑜惴惴不安了整天,思來想後還是決定閉口不提梁子溪的事,畢竟牽扯到兩個國家,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波及甚多,不如自行消化。她覺得她一下子又孤獨了,原本可以和自己比肩的人藏著的秘密變得越來越大,兩個人之間的界限變得分明,她可以傾囊相訴,他卻有太多的不可說。


    她迴屋卸了臉上的脂粉,解下鬢上的釵環,自己重新隨意地挽了起來。蒹葭是聽到那一聲驚叫的,可她當時沒有守在附近,權當是兩人鬧了什麽別扭,男女間的私事,外人也不好多說,能做的也隻有替她順一順肩上的褶皺,撥一撥盆中的炭火。


    外麵北風蕭蕭,吹打的窗戶都咯吱作響,小公主把手縮迴袖套裏,盯著外麵一點模糊的光源發著楞。


    事已至此,要怎麽辦?總不能再叫莫襄殺了自己吧,那不是傻子麽。歸根究底是自己對莫襄了解的太少,所以遇到了事情隻能憑借自己的想象去腦補,偏偏她不是個多麽樂觀的人,很容易就把自己逼近了死胡同。


    “噯,十一爺好像迴來了。”


    蒹葭耳朵尖,遠遠地就聽到了馬車搖晃的懸鈴聲。她看燕瑜還在神遊,晃了晃她,又說了一遍,“您就別再悶著了。去年您剛來府上時,也是這麽天天縮著,三天兩頭的生病。您去和十一爺說說,他肯定不舍得關著您的。”


    說得也是,不論後續如何,先要想辦法解了自己禁足才是。


    田知遠有點魂不守舍的,見到燕瑜猛地走過來,有點晃眼,還有點嫌棄,“不是不許你隨意亂走的嗎?院子不夠大,還是膳食不夠好?”


    燕瑜被堵的啞口無言,半晌才發覺他臉上紅騰騰的一片,喃喃道,“你醉了……”


    “誰醉了。”田知遠摸摸臉,那能是醉的嗎?他自己清醒的不得了,就是有那麽點雲裏霧裏,轉口又吩咐人去備醒酒湯。


    他捋了捋的腰間紳帶,坐下去使勁揉自己太陽穴,此刻的桃花眼十分醉人,“來來,你過來。”


    “什……什麽?”


    燕瑜覺得今天的田知遠十分不尋常,遲疑了一會,慢慢湊到他身邊去。不想被一把握住了手,她像隻蚱蜢似的嚇了一跳,反手就對著他掌心抽了一巴掌,“幹什麽!”


    “嘁,摸一下怎麽了——勁挺大的還。”田知遠賴起皮來,又抓過去摸燕瑜的手,薅了幾把,複又嘀咕起來,“好像是真的……”


    燕瑜十分尷尬,打也不是罵也不是。看他失魂落魄的,心道不會是魔怔了吧,她從前在宮中時,就聽說過不少宮女寺人說過宮外神鬼傳說,看他太反常了,忍不住道,“你撞邪了?”


    “小孩子一邊去……”


    那種事情怎麽說的出口,他難道要和燕瑜說自己馬車裏長出了個……女人,然後又消失了?叫他的臉往哪裏擱!


    隨侍端了茶上來,“主子,有客來了,是楚國的梁將軍。”


    話音剛落,已經有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了進來。燕瑜避閃不及,尷尬的退到了一邊,拿眼乜斜去看田知遠的臉色,忽然覺得身上多了兩道目光。


    她訕訕抬起頭,還是戴著麵具的梁子溪,身邊站著個亭亭玉立的紅衣小娘子。應該和自己年紀差不離,有一種纖細文雅的美,像是一株初放的花,嬌豔明亮,生機盎然。眉眼之清明……讓她有些難以言說的似曾相識之感。


    “唔,坐吧。二位……有何貴幹?”


    紅衣姑娘也不坐,光是頷首失意梁子溪去坐,烏澄澄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田知遠,狡黠的笑了笑,一抿唇一吐氣,輕飄飄的喊了一聲喵出來。


    氣氛明顯尷尬了起來,燕瑜很明顯的聽到了身邊的某人倒吸了一口涼氣,頓覺雲山霧罩,不明就裏。她眄向三人,往後退了一步,見他們還互相僵持著,也就不動聲色的退下了。


    外麵燈火通明一片,簷下的燈籠被風吹的亂晃,像是著火的蝶翅,在濃鬱的夜色中飄蕩。燕瑜是從正門出去的,要迴自己住處需要繞一圈,進二門,走過一段遊廊,路太長,走到一半就遲疑了。


    她鬼使神差地,又轉身走到了倒座房前,莫襄是單獨一間,屋裏點著燈,又是空空蕩蕩的,忍不住自言自語道,“怎麽又不見了……那個梁子溪,不是在前麵麽。”


    心中愈發不安,腳步也跟著折返,反正田知遠有人絆住,她四處活動一會兒也沒關係。


    田知遠稍一抬眼就看到外麵那個娉娉嫋嫋的身影往外溜去,忽然有點悵然,腦海中才蹦出個‘兒大不由娘’,眼前就被一道紅色的倩影占據了,“原來你是公子知遠呀……”


    紅衣娘子伏到他身上,聲音軟軟糯糯的,她凝著眼仔細看他,光是這點兒甘鬆香就夠叫自己心醉神迷,“梁將軍,多謝了。你先迴去吧。”等梁子溪走了,她又繼續看他,圓潤的鼻尖摩挲著他的麵龐,“方才馬車中,你可不是這樣的神情~”


    楚王春秋鼎盛的年紀,膝下公子諸多,可隻有兩個女兒,楚翹是最小的一個,自小被親身父母撫育身邊,被捧在心尖中寵護著長大,現在到了十六歲,出脫成了美人兒,卻還是孩時的放縱性子,性烈如火,最為放縱。


    此番來燕,也是她纏著要來見識中原景色,楚王拗不過,隻能囑咐了諸位多加照拂,遂了她的願讓她來。


    可惜燕國地處中央,青黃不接的地方,又因為國力衰弱而城邦蕭條,她一路上後悔不已,愁眉苦臉的在湯沐邑中悶了好一陣子。今日燕帝宮中設宴,她也去的十分勉強,原本以為就這麽百無聊賴下去了,誰知道一抬眼,就看到了這個人。


    楚翹不是沒見過好看的男人,她連麵首都養了一窩了,可有些事情就是命中注定,僅一眼就是天雷勾地火的心動。


    她喜歡聽小曲兒,伶人塗脂抹粉的上臉,媚眼如絲,悲歡愛恨全在那雙靈動的眸子中,田知遠長相溫和風流,陰而不柔,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美。若是戲罷了,再叫人過來,看著他一件件寬衣解帶,深情柔順的像隻寵物。光是想想,就美的酥掉了骨頭。


    於是,她還未上席就告了退,趁亂跑了迴去,在馬車上整整守了兩個時辰,才等到人來。可惜就親了一下,這沒出息的家夥就以為自己在做夢,不由分說地把自己扔了下去。


    堂堂楚姬,自然咽不下這口氣。楚翹要找迴麵子,更要把這個男人抓迴去當上門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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