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夙眼中,雖然燕瑜算才貌雙全,仍隻是個完美無瑕的花瓶,因為她和田知遠一樣,有同一個毛病:心軟又重情,優柔寡斷。若是不能快名決斷的話,一肚子的詩書才學都無處可用。這些缺點放到男人身上幾乎致命,不過擱在姑娘身上,也不會顯得多麽嚴重,反倒另有一番風情。正是因為這樣的溫柔軟弱,才會讓他生出一絲半縷的好感。


    不過顯然趙夙把這個小公主想的太過簡單了,她不是沒有獠牙,隻不過要到了情急時才會顯露出來。


    燕瑜那時被莫襄攔了下來,心中卻久久不能停息。她一點也不傻,甚至還有些誅心弄權的天賦,加之女孩心思細膩敏感,很容易就聯想到了那兩個人。忍了又忍,還是坐不住,漲潮似的不安情緒一波一波的朝她拍來,還是起了身,執意要出去:“我有點害怕,你讓我去問一問,隻是問一問。”


    說得輕巧,走時又忽然惡向膽邊生,折迴來取走了莫襄的匕首。


    雖說巴圖夫婦在軍中行走自如,事實上還是被軟禁,即便眼下出了這樣的動蕩,他們兩人身邊的始終有幾個人在監視。照理說是不許他們夫婦和其他人接觸,不過這命令也就持續了一陣,後來發覺趙夙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他人就根本不上心了。燕瑜和這夫婦二人有些小恩小惠上交情,此番忽然來訪,也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營帳內的擺設簡單,四處收拾的十分簡潔,地上事先灑過幾遍水,稍顯得比外麵陰涼一些。女人正躺在榻上輕輕撫著小腹,女人有個中原名,叫柳絮,她年紀不輕了,可還是初次懷身子,因為將養得不好,比月前更瘦了。燕瑜盡量把情緒放得平和,純良無害地向她靠近著,寒暄了幾句之後,又問:“夫人,昨夜睡的好嗎?”


    柳絮愣了一愣,笑得有點視死如歸的意味:“有話不妨直說,狐姑娘從前是不屑和我們這點的小人物搭話的。”


    燕瑜沒想到她能這麽痛快,渾身繃勁的力氣一下不知道往哪裏使。稍稍頓了一個會,才擺出一個了然的笑:“那最好。你們夫婦二人處心積慮的留在敵營,想來也不是為了安胎呀。”她輕輕蓋上柳絮的手,壓在隆起的肚子上,“不過也還不遲,若是現在懸崖勒馬,起碼可以饒了孩子。”畢竟在宮中生活了許多年,見慣了嬪妃間的兩下較勁,學不來勾心鬥角的精髓,色厲內荏倒是不在話下。


    “狐姑娘,妾身跟著夫郎相守數十年,他是將軍,要縱馬殺敵,我是他的女人,所以就跟著他一起。這麽多年裏,很多時候睡覺都是在刀尖上,生、死算是什麽?如今妾身的家破,國也即亡,再苟延殘喘又有什麽意義呢?孤竹的子民何曾做錯過什麽,你們就要仗著兵強馬壯前來戎馬相向……”柳絮說得累了,停了一停,眼中的眸光逐漸黯淡了下去,也懶得再繼續往下說,“罷了,你也隻是孩子。你還不懂……”


    她懂,她怎麽不懂?群雄逐鹿,恃強淩弱,弱肉強食,這就是如今天下的局勢啊!論起難過和無助,兩個人相差無幾。可立場不同,注定了不能惺惺相惜。燕瑜竭力遏忍住被酸澀之感,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心中已然明白了幾分。也是,若是隻是普通百姓,不會有這份膽子色:“夫人是女中豪傑,巾幗英雄,穀兒自愧不如。我隻是尋常姑娘,的確不懂這些大義,隻知道,若是不能從你嘴裏撬出些什麽來,我的哥哥可能就要輸,甚至要死。既然各有各的堅持,那我們就來試一試,誰會贏。”


    燕瑜是個會舉一反三的人,自從被趙夙那波點播過一番以後,不僅茅塞頓開,還極端到了一種狠毒的地步。當巴圖迴到營帳,自己懷胎五月的妻子已經被綁的嚴嚴實實,連脖子上也被繞了一圈。旁邊的凳子上坐著一位男裝的少女,手中拿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見有人來,才懶懶抬眼:“一孕傻三年,夫人有些糊塗了,穀兒問什麽都不知。將軍是聰明人,應該可以告訴我我想知道的吧?”


    巴圖從沒有想過這個柔柔弱弱的姑娘會有這樣一麵,雖然早做好了視死如歸的反應,還是被這番幾乎殘忍的舉動驚的一愣,片刻後反應過來時就對著她破口大罵:“他娘的!有什麽衝我來,你對一個娘們這樣算什麽英雄?!”


    “別過來。我不是英雄,是小人。”燕瑜飛快地舉過匕首抵著柳絮的腹部,刀刃鋒利,遠看像是已經沒入了一部分似的,從看到男人生生僵住的步子中不難看出,她果然捏住了七寸。柳絮被困住了嘴,此刻沒有流淚,隻是艱難地不斷搖著頭。她視而不見,隻是滿意的笑,“勞煩將軍先推出去,再迴來時別再叫穀兒看見你這雙手還能活動自如。”


    處心積慮了數個月,生死都視之坦然了,竟然在節骨眼上出了這樣的變故,巴圖不甘心,可為了發妻,又有什麽不能舍棄?愛情是多麽大氣磅礴的東西,讓人勇往無前,連背信棄義也在所不惜。他請人自縛了雙手,老老實實地迴去,知道燕瑜無心聽故事,隻是簡明扼要的告訴了她,戈壁之內,埋伏著伺機已久的烏珠穆沁。


    燕瑜幾乎被這忽然消息砸的暈了過去,烏沁穆珠離這兒少說有好幾百裏,而且若是帶著兵馬來援,少說也要提前一個月,他們哪裏來的本事,還能神兵天降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當下也不管這兩人,飛奔著去了找幾位主將,卻還是來遲一步。心動魄的弈過一局,好容易勝了,卻發現贏得沒有意義了。


    她登時沒了頭緒,看趙夙仍抿唇不語,斷斷續續地把自己動刑逼出巴圖二人底細一事說了出來,眼淚掉個不停,不斷的問著趙夙:“遲了……遲了……那,那晏哥哥……會迴來嗎……這一仗,還會贏嗎?我好怕……”


    明明渾身都還散發著爭鬥之後的戾氣,神色卻早就軟弱了下來,趙夙不免心疼她,也不知說她是膽色過人勇氣可嘉,還是打腫臉充胖子傻得可怕,這事除了能說是瞎貓撞到死耗子,就再沒有合適的詞了。那個巴圖倒是愛妻心切,小姑娘黑著臉逞威風都能被嚇到,當真不知道人家沒那麽膽色嗎?橫豎都是一個死,說的話就愈發不能信。


    縱然心中拿捏不定,麵色還很是非常平和,他扶了扶她的肩,好言安慰了:“起先還說不準,現在得了這個消息,當然會贏。”言罷一停,語氣端正起來,“茲事體大,不可隨意泄露,若是傳了出去,難免會讓軍心動搖。你是聰明姑娘,我也明白你的好心,現在你做得已經夠多了,先迴去歇一歇吧。”


    哄姑娘是件很麻煩的事情,他很少做,偶爾說這種話,反而顯得比平日的語氣生硬。烏珠穆沁的確是個強敵,可晉國一樣國富民強,不至於這就亂了方寸,但燕瑜不一樣,她的母國曾被胡人的大舉入侵,想來在她曾處過的宮中,這個四個字應該被傳成了妖魔鬼怪了罷。想想又覺得可笑,論血緣,她這燕姬,也是烏珠穆沁的外孫女才是。


    在這種緊要關頭,燕瑜才發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她盡力忍住了哭,朝趙夙點頭,慢慢退了出去。


    雖說這是雪上加霜,好在田知遠那個傻小子沒在,不然別說攻城了,他又要尥蹶子往戈壁去送死了。趙夙取過才畫出來的主城地圖,放到掛起的總地圖上比了比,東北方廣闊,沒有明確的邊界界限,戈壁往外一百五十裏才是草原,即便真的與胡人串通,可選在戈壁埋伏,不知究竟會帶來多少人……


    烏珠穆沁的族人世代都在馬背上長大,骨血裏遺傳著驍勇善戰的因素,遊牧民族的騎兵剽悍,這是他們家鄉,又占盡了地利。申時三刻恐怕是等不到狐晏迴來了,號在調來的援軍能來的差不多。他是文臣,沙盤上運籌帷幄,在駐地調兵遣將尚可,出征就不行了,可這裏需防,城亦要攻,不僅如此,狐晏那邊也不能放任不管。到底都是兄弟,不能見死不救。


    趙夙有點煩悶,其實他是不相信巴圖會因為女人就這麽簡單的招供,但局勢不分明,還是寧可信其有較好。眼下隻剩兩個主心骨了,要三路去打,上哪兒再去變一個人出來?底下不是沒有入得了他眼的將士,可不論攻城還是增援,對手都不容小覷,提拔上來打打副手尚可,直接給決定生死的權利,和自掘墳墓沒什麽兩樣。


    他習慣地伸手盤弄腕上的佛珠,稍稍平複了心緒,神色如常的走了出去,招了兩個親信:“和我去巴圖的營帳。”


    外麵不知什麽時候陰了,隨著烏雲不斷地翻轉堆疊,涼風颯颯,吹得笙旗獵獵作響。途經過燕瑜的營帳,門簾被風卷起一角,又很快落下,裏麵空空蕩蕩。趙夙停了下來,眉頭微不可聞地一攏,愣了片刻,又很快走遠了。


    如今天下動蕩,燕朝威儀不再,禮製崩壞,哪一國都是洪水猛獸,哪一人都將與燕為敵。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是大勢所趨,誰也改變不了,能盡力爭奪地隻有最後鹿死誰手的那份殊榮。燕瑜身為燕姬,走地是與所有人背道而馳的路,光是要和她並肩,就已經需要太多的勇氣,對於野心勃勃的人來說,這份付出未免太得不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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