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十八變,這句話擱在燕瑜身上並不貼切,用田知遠的話來說,簡直就是七十二變。


    他們領兵走時,這丫頭片子還因為水土不服而懨懨的,才小半月,恢複了不說,還又長高了!男人的身高隻要不是太過奇特,單獨看起來沒什麽區別。女孩兒就不一樣了,矮和不矮之間差得氣質就是天上地下。


    燕瑜性格溫婉,長相卻一點也不,好看的不近人間煙火,平日裏又不苟言笑,眉眼間字帶一股疏離之感。現下長得愈高了,氣勢也跟著起來了,從前是不近人情,現在是拒人千裏。


    當然,這麽冷淡的原因不僅僅是天生的長相。人家正你儂我儂的的當口呢,忽然被一句話叫迴了眾目睽睽之下,自然開心不起來——這是其一。再有,莫襄之前把魏元打了,那時打了就打了,反正兩人也見不著,現在不得不的同行了,難免有天會遇到,那位當事人天不怕地不怕,燕瑜卻十分擔心。心中裝了一件兩件的事,變得沉甸甸的,臉上也就沒什麽好顏色。


    田知遠能猜出其一,不知其二,總之看撿來的小白兔長成了白眼狼,很不開心。叫她來個營裏還擺著臉,當他自己願意似的。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撂到男人堆裏,他得分出多少心來照看?不懂感激就罷了,還天天跟她那小情人廝混在一起,視軍紀於無物,還罵不得打不得說不得……他又當爹又當兄長的,吃力不討好,怎麽就那麽委屈呢?!


    他也是因為閑的,才有空琢磨那些亂七八糟的。打馬在城外繞了一圈,百無聊賴,叫一個人沒什麽上進心的人來打仗,未嚐不是一種折磨。


    反正戰局一片明朗,三戰三勝以後孤竹的將士早都氣餒了。打仗也不是每次都需要刀刀見血的上去衝殺,隻要能先挫了對方銳氣,基本就能定局了。當兵的脫下戎裝,還是普通百姓,哪個百姓不圖安居樂業呢?


    這世上的人大都沒什麽野心,尤其是市井小民,隻要給他們吃好喝好,誰管那些個高高在上的主子是什麽人!大家都懂這個道理,並不急著舉兵,現在勸降書遞過了,接下來隻要靜候迴音,總之眼下還是風平浪靜。


    左右晃蕩了一圈,下馬迴了營帳。一進門,就看到裏麵多了一人,高束著發,穿尋常的粗衣葛布,身量細長,琥珀色的眼。畢竟是在軍中行走,女裝多有不便,燕瑜五官大氣磊落,雖說扮起男人不算太像,也還利落幹淨。她眯著眼,正聚精會神的打量著掛在一旁的地圖,連有人來了也不曾發覺。


    田知遠故意用靴子磨得沙地咯吱咯吱響,大搖大擺的走進去:“這是什麽風,把您也過來了?”


    燕瑜如夢初醒,有些慌亂的唔了一聲,規規矩矩地重新坐好,十分恭敬。她也不和他客套,言簡意賅的把莫襄和魏元的那一碼事抖落了出去,男人間打鬥並不稀奇,但主動說和被人知道一定是兩種結果。即便她押魏元絕不敢聲張,為了以絕後患,再做一層保障也不覺得麻煩。


    “……我說他怎麽好一陣子沒來主將這邊晃蕩,剛開始那陣天天來,我也不好說他,現在消停了,原來是臉上掛了彩。”說不訝異是假的,照理來說莫襄那種暗衛自幼被訓,脾氣棱角早該被平了才是,哪來這麽倔的血性。他唔了聲,說知道了,“你放心,魏太尉特地囑咐過,要將待他與眾將士一般,在軍中不會再有什麽節外生枝……不過,迴去就不知道了。”


    這就是故意惹她擔心,燕瑜不願在人前表現出來,麵上還是波瀾不驚。簾帳被掀起一條縫隙又走進來一個人,兩個人皆是一頓。趙夙拿著一疊信,很是詫異:“你們怎麽都在這裏。唔,正好。”他在四五封信中找了找,取中其中兩封遞給田知遠,“這是王上還有世子殿下送來的家書,你自己看吧。”


    哥哥和老爹寫的東西,田知遠不接都能知道裏麵寫的是什麽,反正萬變不離其宗,先說正事,然後罵兩句,最再寬慰幾句以表思念,這麽些年,從來沒變過。他在家中不是最小的,但其他兄弟先後都被分封去了外地,隻有他和他二哥田知悠一直留駐京中,父子、兄弟間的關係比尋常王室子女親厚許多。


    拆信看了一遍,果然和心中預料的一樣,無比嫌棄的又裝了迴去:“年年出來都寫的一樣,我估摸著父王和二哥都是一封信謄上好幾遍,逢年一寄。”


    “你分封在外的兄弟可是一輩子都盼不到家書,你年年不論去南或北都有,還不知足。”趙夙笑他,又看了一眼燕瑜,扮男裝別有幾分英姿颯爽,不由得笑笑,“若是再長大一些,穿成這樣,就像個女將軍了。”


    雖然說得嫌棄,田知遠還是仔細的把信收了起來,又開始擠兌燕瑜:“就她?弓都拉不開——”


    幹淨漂亮的五官,還是雙細致瀲灩的桃花眼,多情又風流,偏偏這嘴一點不饒人,再好看也沒用,燕瑜都可惜這張臉,簡直是被暴殄天物了。她是好脾氣,從不和人計較話中的高下,反正她的確拉不開弓。現在該說的也都說完了,留下也沒什麽可做,燕瑜起身告了辭,自始至終都懶得迴田知遠一句。


    “……有了媳婦忘了娘。”看著她離去,田知遠十分哀怨。


    趙夙猝不及防的聽到這句話,饒是沒忍不住地笑了,手上抖了三抖,寫好的幾行字毀了:“你這是什麽鬼話。”


    田知遠揚揚眉,內心覺得這個比喻雖然不太合適,勝在生動形象,傾著身子靠迴椅子上:“嘖。你不常走動自然不知,她啊,和那個莫襄對上眼了。”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兩人也就差了四、五歲,平日的關係卻像是隔了好幾個輩分,燕瑜雖然不愛搭理他,見麵了卻很恭敬,他呢,對燕瑜是刀子嘴豆腐心,包容愛護有加,“雖說她這出生高眼界低,不過嘛……她自己個開心就得了。反正比從那苦瓜臉好。”


    那邊不鹹不淡的笑了一聲,其實趙夙很理解田知遠的對燕瑜的感情,田知遠是真的私生子,幼時飄零在外,少不了吃苦,後來被田知悠接迴複位才好轉,而現在的燕瑜,簡直就像當年孤苦伶仃的自己,即是同病相憐,自然分外寬容憐惜。


    這兩人的感情是幹幹淨淨,問心無愧,甚至天地可昭,互相損起來毫不留情,可他不夠磊落,現在連話也不想接。


    趙夙向來公務繁忙,若不是田知遠等人請客相邀時可以遇到,甚至都不一定能想起來他府上還有個姑娘。可每次見到,又無一例外的被驚豔,身段容貌驚為天人,性格才智亦是無可挑剔。凡事都爭強好勝的人,眼界能高到九重天,偏偏雲端之上的,就是燕瑜。


    不能說動了情,隻是這樣的姑娘的確誘人,況且……他是多麽聰明的人,那日公子府私宴,若是沒有點非分之想,《湛露》如何會接《風雨》?這點起碼證明自己在她心目中曾有過一席之地。


    可帝姬的心懷江山社稷,那一席之地能有多大的地方呢?她不是單憑花前月下就能俘獲的尋常姑娘。金枝玉葉的帝姬,胸中自有丘壑,他很明白該如何去討好她,卻萬分遲疑——給是給得起,可與之而來的就是迴頭,就是這麽些年的苦心經營付之一炬,從此背道而馳……


    “我說,寫什麽呢?瞧你半天沒挪筆。”


    “唔,要寄迴去的戰報。”他徒勞的添墨,又繼續落筆,“這邊進展的太順利,一五一十的寫迴去不夠漂亮。這樣吧,你是初征,寫給頭功給你,對……還有魏元,他也要特地一提……”


    哪有那麽多的戰功累累,百勝將軍,都這樣在筆劃間被纂改出的假榮光。世人都好大喜功,光勝還不夠,更要贏得膾炙人口,萬古流芳。趙夙深諳此道,不再分神,寫的行雲流水。


    田知遠覺得有點好笑,打了三仗他還是沒見過血光呢,這就要拿功勞了。不過趙夙是前輩,這種事比自己有經驗的多,他也沒什麽好辯駁,兀自笑了笑,剛要說話,簾子一晃,燕瑜又鑽了迴來。


    她臉色煞白,話都說不利索:“我……我看到魏元帶著一個綁起來的女人……走了。”


    這幾十裏的軍營,除了燕瑜一個,全是清一色的漢子,哪裏又來的女人?!若是強搶城中民女,傳出去晉國的臉麵都要被丟盡。田知遠和趙夙皆是一驚,一前一後的站了起來:“走。”


    燕瑜躲了躲,大概說了方向:“我不去,你們也別說是我看見的。”本來就和魏元有些交惡了,若是被知道是自己揭發,她可真的有些擔心以後還能不能安寧。


    兩人體諒她的心思,招唿她迴去了,火急火燎的往魏元的營帳趕去,還沒走進,已經聽到有女人淒厲的嗚咽聲,似乎被什麽塞住了嘴巴,所以斷斷續續,哭聲細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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