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間的友情,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建立的。雖然大家都是一樣的富家子弟,王公貴胄,但分三六九等的方麵還有許多,身份、地位、才學、武藝,樣樣比起來,魏元都是最平庸的那個。偏偏他家中排行老幺,又是正妻所出,爹是個縱橫沙場的粗漢子,從小受得管教少,年經還輕,整一個沒頭沒腦的紈絝,大家暗地裏都有些瞧他不起。


    此次出征,大家對結果都是心知肚明,魏太尉也是想讓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小兒子能混個功名,才硬著頭皮把他塞入伍。魏元一十七歲,在晉人這邊已經算是個半大不小的年紀了,連田知遠十四歲都隨伍去關山城走過兩三趟了,他卻從未參過軍。既無經驗,更沒辦法安排職務,這次更是隻將他當做尋常兵勇看待,扔進泱泱二萬將士之中,和一般百姓同吃同住。


    孤竹位處晉國的西北方,在那兒的晉國邊城叫岐,是個戈壁草原交接,藍天雪山共存的偏遠邊界。出行時早春,到了以後安劄下來,已經是春暮夏初了。


    從鎬京一路往西,越走越荒涼,西北的風沙簡直要把燕瑜逼瘋。她不算多麽有潔癖的分,出門趕上刮風天就被糊滿身的細碎沙石,偶爾沐浴出來的水都浮現泥色。十五的姑娘,哪裏受得了。


    這裏的春夏秋,都是一樣的景色。什麽時節都是見不到盡頭的荒涼戈壁,盛夏的空氣中處處彌漫著叫人煩悶燥鬱的氣息。來這裏是行軍打仗,燕瑜也不敢嬌氣,熱的頭昏腦漲的,也隻是四仰八叉的躺在竹簟上來迴翻滾。


    她又翻了一個身,趴著籲籲喘氣,有氣無力地喊來蒹葭:“軍中可有消息了?”


    打仗也有打仗的規矩,不能領著兵就氣勢洶洶的去打,那是數百年前的野蠻人做法。如今天下君王皆是狼子野心,卻都愛講究規矩章程。隻要不是什麽血海深仇,所有兵戈相交之前,需先由主將去下戰帖,用光明正大的理由昭示天下,以示自己磊落。等迎戰一方接過戰帖,迴應一個迎戰之日,方能開打。


    蒹葭也熱得厲害,拿手當做扇子來迴扇風,搖頭說不:“您又不必去打仗,關心那個做什麽。”她探脖子看了看放在風口銅盆裏的冰塊,發覺大半已經化成了水,零零碎碎的冰渣子浮在水麵,一拿起就撞的乒裏乓啷的響,“就這麽點兒冰塊,怎麽挨得過一天。奴婢去再拿一些吧。”


    冰塊是用來給將士們消暑降溫用的,燕瑜能勻到一份已經不易,腆著臉再去要,她也做不出來:“你也知道不是我打仗,那麽還能和底下的將士搶冰塊。你去打盆幹淨的水來,我洗一洗,這幾天被風沙弄得怕了,總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大西北的荒郊野城,她也不穿什麽清麗的顏色,蜜合色的輕衫薄裙,滿頭青絲逶迤垂於身後,一臉從飛天的壁畫中印刻出來的倦懶神態,說話的聲音淡淡,怎麽都和這裏漫天黃沙格格不入。蒹葭不免心疼她,稱了一聲是,退下去外打水了。


    燕瑜挪了挪身子,避開不斷西斜的日光,縮在一處陰涼通風的地方,單臂枕著臉,昏昏欲睡。等了兩刻鍾,才看到端著水的蒹葭匆忙進來:“不好了,不好了。娘子……我……我看見莫襄和魏九爺打起來了。”


    “什麽!”燕瑜半夢半醒間聽到這麽一句話,心頭猛地一跳,二話不說就要起身出去。


    這兩個人八竿子打不著,遇到都已經十分稀奇,怎麽還打起來了。蒹葭見她火急火燎地,覺得奇怪:“他們男人打架,不是時有的事麽?現在去已經晚了,他們人都散了。”說著取了手巾下來,放水裏浸了浸,請她先擦一擦身子,還樂,“奴婢說句討打的話,您別怪我。雖然魏九爺是主子,可那點花拳繡腿的功夫擱到莫襄麵前,太……”


    這話已經分出了高下,燕瑜稍稍鬆了口氣,脫了自己外衣,拿手巾順著脖頸輕抹:“出戰在即,魏元不好好操練,跑我這裏來尋釁滋事作什麽?你說說經過。”


    他們將士都在城外紮營駐紮,燕瑜不隨軍,住的地方和他們隔著一堵城牆不說,狐晏也不是放縱下屬的人,本就不該出這樣的事。燕瑜擔心莫襄,又不好現在就去問,隻能耐著性子聽蒹葭說。


    岐城不是公子府,想要幹淨的水需去到街口那處公井親自打上來。蒹葭出門帶上當地雇來的壯丁,打了滿滿當當兩桶水,迴來時正巧遇到魏元和十個來一樣衣著的兵卒在城中四處遊蕩,她也不敢在這當口去請安,和人從後門饒了迴來。等她把水儲到缸中,圍牆以外就傳來了嘈雜的吵鬧聲,一行人不知怎麽撞到了莫襄,於是對他開始冷嘲熱諷起來。


    那些兵痞都是市井裏的混混,入伍也是混日子,魏元除了出身比他們高些,其實做的事都差不多,一來二去的也就混得熟了。下九流的庶民,話說一個比一個難聽。蒹葭聽不過耳,想去解圍,不想繞過去的時候已經打了起來。魏元年紀不大,又被寵溺的壞了,走路都是鼻孔朝著天,偏偏莫襄不吃這套,連連避讓不能,還手的一點也不含糊。


    等蒹葭過去時,魏元已經被撂趴下了,莫襄居高零下的看著地上的人,猶覺不足地再踹一腳,冷笑著罵了聲廢物,轉身就走了。沒人敢攔他,等他走遠了,一眾人才把魏元拉起來,扶著他很快消失在甬道盡頭。


    雖然是一刻鍾以前的事,蒹葭說起來還是心潮澎湃,但也起了一身篩糠,苦巴巴地提醒燕瑜道:“固然這樣能逞威風,可魏九爺頂頭是太尉,莫襄得罪了他,以後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一個人若是紈絝,那渾身上下的惡習定然數不勝數,魏元記仇是必然,可他有違軍規在前,被打在後,說出去也是弊大於利。樹尚且要皮,他又怎麽丟得起這個臉。燕瑜把外衣穿迴,已經沒有之前那麽熱了,心中還是躁動:“我也說不準,你替我梳發,我去看看。”


    崎城的植物少之又少,偶有幾顆白楊樹點綴於後院間。還沒有到仲夏,熱浪已經伴著悶熱的風在肆意打滾,燕瑜熱得發暈,簡直要被自己不畏嚴寒酷暑的這份情誼感動了。還沒有進到莫襄的住處,一股詭異的味道就飄了過來,她這半年來和血打了不少交道,立馬就辨別了出來,當即也管不了其他,直刺刺地就衝了進去。


    莫襄才扯開衣領,忽然被人闖入,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擒住了來人,雖然適時地反映過來,可明晃晃的匕首離燕瑜的脖頸也隻差一毫一厘的空隙。兩人都怔住了,用奇怪的姿勢互相僵持。燕瑜的目光黏著他的肩頭裂開的傷口,心疼不已:“這傷是什麽時候受的?”


    這女人瘋了還是傻了?再進一步她就能早早歸西了,還關心自己這點傷幹什麽!莫襄心中湧起一種古怪的情緒,好在他克己能力極強,很快就平息了下去,若無其事地將匕首收迴鞘,知道她一定知道自己打架的事了,也不隱瞞:“打架的時候裂開了,應該沒什麽大礙。”


    燕瑜扭了扭手臂,還是動彈不得,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你抓的我好疼……”


    他這才發覺自己還擰著人家的胳膊,連忙鬆開,神色有些訕訕。


    “嚇死我了,你剛才那樣對我。還以為要死了。”她抻了抻胳膊,雲淡風輕的埋怨他,活脫脫就是個缺心眼的傻大姐,轉過身又扒著他的肩膀看,“這麽熱的天氣,傷口潰爛了就不好了。你還沒有告訴我,這傷又是怎麽來的?”


    “劍砍的。”莫襄裝傻。


    她知道他一定會說,並不著急,拿指頭戳著他胸膛:“你到和我也打起馬虎眼了。”


    莫襄解開了腰帶,這會領口敞著大半,從肩頭的鎖骨一直露到胸膛,比起上迴已經含蓄的多。不過正是這樣半遮半掩,反倒給某人足夠的借口,反正也不是全脫,多看兩眼也沒什麽。如今時過境遷,兩人的關係不同,自然不必多麽含蓄。燕瑜還不太明白男女之間該如何相處,潛意識中覺得他是與眾不同的一個,所以對他也格外的縱著性子來。


    精壯的胸膛戳起來手感硬邦邦的,滿心的羞澀之餘,忍不住又用手摸。姑娘的纖纖玉指就搭上去,指腹輕貼著胸口的皮肉,半輕不重地摩挲過去,一陣陣的酥麻感直往莫襄的心頭躥。


    他倒吸一口涼氣,想不到堂堂燕姬也有這樣恬不知恥的一麵,不知道好氣還是好笑,強行撥開了她的手,皮笑肉不笑地問她:“摸夠了?”


    燕瑜尷尬的掙紮一番,手還是被握得極緊,別過臉開脫道:“咳……我,我去拿藥來。”


    “不用。”他拉著她不放,耍起無賴來,“怎麽,占了便宜就要走?”


    其實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失禮,莫襄又不是別人,摸兩下怎麽了,不過這種想法裝在腦子裏就行,說出來的確顯得孟浪。對於不想迴答的問題,燕瑜裝聾裝的很明顯,半天都不再吭聲。他果然覺得束手無策,拿指尖刮了刮她的臉頰,鬆開手:“來找我做什麽。”


    燕瑜怕說擔心他顯得太矯情,倔強地朝他搖了搖頭:“隻是來看看你。”


    的確溫柔體貼,就是身份顛倒了,莫襄不習慣這種被翻牌子的感覺,冷淡的應下。他是天生笑唇,所以負麵情緒在臉麵都不太明顯,說這話的時候仍笑得十分優雅。


    其實隻有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情,多少能有些心意相通的能力。這兩個人在一起的含糊,對自己對對方都沒什麽信心,可在某些細枝末節的地方上,又能很好體現出彼此的分量。比如燕瑜可以一眼看穿他的冷淡,乖巧的伏到他身邊,用軟糯糯的嗓子埋怨他:“敷衍。”


    莫襄越來越覺得頭疼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那個豆芽菜一樣的姑娘開始出落的越來越漂亮,也越來越聰明。她已經開始懂得如何運用美貌,以一種溫柔而殺傷力極強的方式再呈現出來——簡直就是恃美行兇!


    “沒有。”


    溫香軟玉靠過來,怎麽能叫人不心神蕩漾。燕瑜對男女之間的認識,隻停留在一個淺顯的你情我願之上,不知者無畏,因而所作所為亦十分大膽。莫襄不是初出茅廬的少年,可偏偏於她,多麽堅定的意誌也分離崩析,隻是看她嬉笑怒罵,就忍不住投降。


    “你肩上的傷……真的無礙?”不知道什麽時候,燕瑜又開始對著他傷處端詳起來,的確隻是一道淺淺的口子,部分結了痂,隻有當中的某處裂開,新血蓋過愈合的部分,已經凝成了三兩血珠。她不懂醫術,也不知道這樣將好未好的情況該不該在用藥。


    莫襄本就衣衫不整,又被一扒,半個肩頭都露了出來。他有點忍無可忍,又覺得哭笑不得,把燕瑜推得遠遠的,自己重新穿好上衣:“不用。”


    小公主在不遠處端坐,好整以暇的模樣,和剛才的孟浪又是判若兩人:“那好。那你告訴我,這傷是怎麽來的。”


    他這樣的人,手上的人命一雙手都數不過來。不過從前來去都很快,從未遇過險。如今鬼迷心竅的跟著燕瑜在外麵四處奔波,難免會被人抓到蹤跡。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情,那時是行軍途中,瞞也瞞不過:“途中停駐的時候,遇到個仇家,找上門來尋仇。就這樣了。”


    燕瑜多少知道他那一行的內情,對迴答深信不疑。沉默了一會,感傷道:“那以後呢,你還會再殺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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