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恬家境貧寒,家中有多病的母親和尚且年幼的妹妹。賣身魏府本就是迫不得已,靠著一點微薄的月例勉強度日,誰知那日好端端的被入琴一攪合,辦砸了差事。魏元也不是什麽大度嚴明的人,胡亂發了一通脾氣,將他一頓好打,不管不顧的就撂到青澤當苦差了。滿身的傷病不說,青澤裏那點兒微薄的月例,養活自己都不夠,哪裏還能補貼家用。


    那日燕瑜順口提了他,狐晏去山莊領人是才知道了韓恬的家境,不但叫人給他治傷,也賞了銀錢為他安置家中老小。韓恬感激涕零,都恨不能肝腦塗地的來迴報,不過是磕兩個頭,又有甚麽了得。他拍拍小白馬,又十分細心的捋了捋鞍上的流蘇,昂首闊步的愈走越遠了。


    狐晏三言兩語的道明了韓恬的身世,燕瑜笑笑,還是不解:“那也是你的恩情,那麽謝我作什麽。男兒膝下有黃金,動不動就跪,多不好。”活在最頂端的人,總歸嚐不來人間疾苦。在她眼裏,眾生平等,所有人都該有一樣的骨氣和血性。不論處境高低都沒有受過多少苦難的人,自然不能懂在絕望中接到一根救命稻草的感覺。


    “話不能這樣說……”狐晏想了想,忽然又覺得沒什麽可以辯駁的,“總之就是不能這樣說。善有善報,至於怎麽報,那是別人的事。反正你隻要記著,一心向善,總歸會結出好果子的。”他總把燕瑜當成小孩子,所以不論什麽事情都愛引申了講大道理。畢竟他是家中的老幺,自小就是這麽被諄諄教導過來的,由己及人,自然而然的就這麽說教起她來。


    燕瑜心裏嫌他囉嗦,又不便明擺著不耐煩,於是抬頭作期待狀的看向不遠處:“原先說好的騎射,怎麽這幾日隻騎馬,不拿弓?”


    話說出去有了效果,狐晏果然止住了嘮叨,應她道:“唔……我想過,你是個姑娘家,或許不願學那些男人學的東西,所以一直沒有再提。既然你想學,那教你一些也不無不可。不過,那個不著急,反正都是需要日複一日的先紮基本功,等你腰傷好了,慢慢練也不遲。”


    “好,好。”她忙不迭的點頭應允,生怕狐晏又開始說教,不動聲色的往外退著步子,“既然今日無事,那……穀兒先行告辭了。”


    *


    天色轉暖,一直擺在南窗下的美人肩裏從海棠到了水仙,後又插上了梅花。前一夜春風一卷,瓶中自然換成了府上開的第一株桃花。燕瑜軟綿綿的坐著,手裏捧著一盅熱的紅糖薑湯,舀了小半勺蜂蜜勾兌了進去,小口的戳飲著。隨著疼痛的漸次消退,心中升起了一絲莫名的歡喜——自己總算是個女人了。


    雖然這初潮來得不是時候,早上才要出門,蒹葭看到燕瑜裙後的一片血跡,這才把她拖了迴來。因為不是甚麽說得出口的理由,隨便遣了個家丁去迴狐晏,推說身體不適。自己閑在屋中,破天荒的取了銅鏡來看。她性格溫吞內斂,人也一樣長得慢,瘦弱這個詞更是和自己形影不離了許多年。這世上的美人多得數也數不盡,光她現有的這點兒姿色,實在是不夠比。燕瑜對著左右比劃了半天,愈發覺得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索性蓋了銅鏡,又窩迴榻上去了。


    迷迷糊糊得睡了半個多時辰,被某位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大爺打擾了。燕瑜胡亂穿了件黛色的勾花上裳,下係同色留仙裙,綁成了兩個麻花辮,不倫不類的就去了。田知遠等了半天,早有些不耐煩,把桌子叩得篤篤響:“請你是愈發的不容易了。”他是外出剛歸,自己家門都沒進,先來得這裏,玉袍博帶,不說話時有幾分像個謙謙公子。


    燕瑜早都習慣了他的臭脾氣,臉不紅心不跳的坐了下來,知道他每每來都不是閑聊,遂氣定神閑的喝茶等他。田知遠也不囉嗦,揮退了一旁站著的丫鬟,張口就道:“我遇到那個老頭了。”他怕她不記得,“真無,真無道長。”


    “……他?”自己的此番境遇,全拜這個人所賜,又如何不能記得。燕瑜一凜,兩彎眉不自覺的攏了起來,遲遲道:“說什麽了……”


    田知遠搖頭,表情有些僵硬:“瘋了。”


    他剛從宮中出來,就看到了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道在街上撒潑打滾,鬧得許多人駐足。自己眼神尖,一眼就認出了這位闊別已久的道長,什麽身份地位也不管了,撥開人群就湊了過去。結果人還是那個人,昔日的仙風道骨早不見了蹤影。他眼前的真無,衣衫襤褸,癡癡傻傻,誰也不認識,咕噥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田知遠左右問不出結果,越想也越覺得古怪,遂馬不停蹄的動身迴來。他不信命,他從來不信命。可是……那首簽詩卻一直縈繞在腦海,記得燕瑜也曾試探著說過,什麽利在中邦,什麽得享佳名,自己還不屑的駁拉了迴去。


    現在他被莫名奇妙的封作了副將,二哥反倒被強留在京。孤竹那麽一點的地方,捏死都容易,不是明擺著送戰功給自己嗎。現在鎬京的風向動蕩,莫名的又傳出了什麽晉王又想廢世子的流言蜚語。他平日裏不參議朝政,也都聽到了這樣的說法,可想在百姓是如何傳播。那麽再一結合真無的簽,愈發的汗毛倒豎。


    兩個人都沉默了。


    燕瑜本來就身子不爽利,猛然聽見這麽古怪的事,小腹一陣陣的刺痛的起來。她幽幽倒吸一口涼氣,忍疼忍得眼睛都泛起淚光來。又是垂著頭,看著更是委屈。


    “你也別想多了。不是你的錯。”田知遠不明所以,伸手撫了撫她的肩頭,“到底是我自己要上山,要帶你迴來的。也沒多麽嚴重,不過是冒了個尖兒,我自個兒撚了就完了。”


    燕瑜覺得難堪,下身洶湧澎湃,還要分心和他聊這些,腦子裏亂糟糟的,一張白臉漲得通紅。勉強整理一番思緒,才出聲說話:“你想如何?戰事再小也都是戰,馬虎不得。”


    “當然了,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逛窯子養鳥的紈絝傻哥兒了麽?仗自然要好好打,我不能拿將士的性命和家國的聲譽去開玩笑。不過打完了,就可以找父王要塊地,遠遠的當閑散公子了。唔……到了那個時候,你若是想走,也可以走了。”


    他們倆有些牽強的緣分,但也不能一輩子都綁在一起。田知遠不是有意趕她,而是燕瑜身為帝姬,親弟弟還坐在龍椅之上,她是注定不能也絕不會就此庸碌下去的。即便現在多麽與世無爭,血脈相連的情義是不會磨滅的。在這件事上,他甚至比燕瑜更懂她自己,所以才會這麽說。


    “嗯。”燕瑜把頭垂得更低了,看不出是期待還是失落。


    田知遠是不知道她身子那一層,見她一直耷拉著臉,有點兒心疼,抬手拉她起來:“好了,不說這個了。就算順利,也該是年底的事情了。這才開春,別想太遠了。今天你晏哥哥在校場點兵呢,我本來不想去的。看你像個苦瓜似的,我就大發慈悲的帶你去湊湊熱鬧。”


    “誒,誒誒……”


    燕瑜臉皮薄,沒好意思解釋,不情不願的被拉了出去。還好田知遠早上是乘馬車入的宮,這會兒去城外,也就沒再牽馬。她現在也不是閑得住的人,心裏那點兒小別扭很快就被期待的心情蓋過去了。


    去得不早不晚,正巧見到大隊的士兵穿著整齊的聚攏在一起。田知遠示意燕瑜噤聲,扶著她下了馬車,在將士們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到’中悄悄走了過去。她有些奇怪,壓低了聲音問田知遠:“這個時候不正當農忙麽?怎麽又要練兵了?”


    “唔,我不知道。”田知遠十分誠實的搖頭,“我沒帶過兵,更沒打過仗。年年去邊關,也是穿著戎裝混日子。”他眯著眼環顧了一圈四處,猜測道,“這迴好像隻是點兵吧,子昱也是頭一迴當主將,按慣例,許是樹威來了。”


    拿著名冊的狐晏著一身戎裝,頭束銀冠,通身的鎖子連環銀甲,足蹬獸首靴,腰上勒著獅蠻帶,雙插雉尾,身披赤色披風。身姿似竹,挺拔筆直,被春風吻過的側臉的輪廓分明而堅毅。


    他一旁還站著兩位位高權重的老人,其一站得筆挺,長臉冷麵,官袍上麒麟怒目,老則老矣,卻還有一身的英雄氣概。“啊?!”田知遠也沒想到這兩尊佛也來了,嚇的連忙把燕瑜往身後掖了掖,“麒麟袍的魏太尉,另一個是狐相。”她聞言也是嚇得一震,連連退了幾步,躲在田知遠之後,這才接著看了過去。狐季稍矮,顯得比右邊的魏太尉胖了些,紫袍繡鶴,腰掛金印身佩紫綬,頭發隱約已有花白之跡,可一雙眼睿智明亮,不怒而威。她都不敢多看,怯怯的縮了迴去。


    “你們……?”


    兩個人齊齊迴頭,均倒吸了一口涼氣。田知悠一身黑金相襯的團水龍袍,頭束紫金冠,腰間勒著赤金雙龍玉帶,身前掛著金綬,眼神銳利明亮,目光就像一雙刀子,也開了口:“你怎麽不去跟著去。是你這樣做副將的麽?你不是說……身子不爽?”他橫了一眼田知遠,並沒有多看燕瑜。


    趙夙和燕瑜交換了無奈的眼神,笑了笑。他一身水色繡雁的官袍博帶,腰間用深一色的線串著軟玉,還懸了一把白扇。雙手自然的垂著,一隻手露出的手腕上戴著一串佛珠,每每見到都是這樣一副清心寡欲的秀逸模樣。他招了招燕瑜,帶著她去到了另一邊,低聲笑道:“十一爺最好麵子,挨訓就不要看了。”


    話音剛落,田知悠的聲音就又傳了過來:“你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這些年學得東西都學到哪裏去了?每年都是去混日子?我倒是不知你現在膽子這麽大了……”


    她唰得紅了臉,慢慢躲在了趙夙的身側:“你們……都聽見了?”


    “是。”趙夙自然知道她怯校場上的兩位長輩,也沒有帶她往裏麵走,隻是稍稍走遠了些,就停了下來,“十一爺說的不錯,今日是來樹威的。子昱是小將,比大部分的將士都還要年輕,今日點兵,起碼有四成的人沒來。”


    “韓恬!”


    “韓恬!”


    “韓恬!”


    狐晏講這名字一連喊了許多遍,仍沒有迴音,最後一遍叫得時候,已經帶著濃濃的怒意。趙夙停住話,頷首示意燕瑜往前看。


    短暫的一片靜默之後,隊伍的氣氛就奇怪了起來。開始還不斷有人窸窸窣窣的方陣站得筆直了,每個人都挺直了身子,誰都不敢出氣。燕瑜被帶得也莫名緊張了起來,四處環顧了一圈在列的兵士,似乎真得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


    又等了一會,才看到漲紅了臉,暈乎乎的韓恬從入口處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他像是醉了,‘到’喊得斷斷續續,聲音都變得尖細了。惹得眾將士一陣哄笑,好容易站好的陣型頓時又渙散了。韓恬孤零零的站在對外,憨笑著又喊了一聲道,操著一口鄉音結巴著解釋道:“俺……俺不小心來遲了……”


    燕瑜看的目瞪口呆,把身邊的人當做了田知遠,不由自主的就牽住了他的衣角。心中是說出來的滋味,印象中韓恬雖然說方言,可也不至於說的這麽帶這麽鄉土氣息。況且在她心中,韓恬也算是個幹練利索的人,現在這麽一副吃醉了的瘋癲樣子,實在叫她好不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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