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著兩天,燕瑜都萎靡不振。田知遠和狐晏都來瞧過幾次,誰知這兩位爺們是死心眼,不知道她有心事,以為是傷病心境鬧得,於是輪著來講道理安撫,弄得她哭笑不得。


    於燕瑜來說,就這麽不了了之,的確是有事公平。可於田知遠來說,把事情壓下去,是逼不得已。這麽一反常態的來獻殷勤,實在是奇怪。她也感覺得到,雖然田知遠沒有明擺著和自己說過什麽,可待自己比來青澤之前優渥多。每每見麵都擺著溫煦的笑臉,明明是一十八的模樣,生生像五十八似的老氣橫秋,和他那張風流倜儻的臉著實不配。


    臨行前,燕瑜正在和白露一起點對物件。她外傷斷了一根肋骨,多在內傷,需要長期療養,好容易養得豐腴些的臉,沒兩天又消瘦了下去。這會坐在玫瑰椅上,身上套了件蜜合色的襖裙,懷中揣著湯婆子,一隻手拿著冊子,看得十分認真。


    田知遠又不通報,提著一壺酒打著簾子進來了。兩人都被嚇了一跳,白露欠了欠身,很快退下去備茶。燕瑜已經習慣了他這樣的不告而來,把冊子擱到桌上,目光落到他提的酒上,莫名其妙:“你……醉了?”


    “你才醉了。”田知遠覺得燕瑜一點眼力見都沒有,拂袖坐在了一旁,端起主子爺的派頭打量起她來。


    她更奇怪了,摸了摸自己的臉,不自然地縮了縮身子:“你有話,說就是了……別這麽看我。”


    “酒我都帶來了,擇日也不如撞日。就今個……”話說了一半,田知遠又覺得有些說不出口。自己支支吾吾了半晌,那邊燕瑜已經被嚇得起身連連倒退了好幾步。知道她誤會了,無奈道,“想什麽去了。我是想和你結兄妹呢。”


    他頓了頓道:“矯情的話我也說不來。總之,你也瞧見了,雖然你是我半道上撿來的,且還淨惹麻煩。但我待你如何?對親妹妹也就這樣了吧?我找你,磊落光明,也不是做給誰看,隻為叫你安心。既來之則安之,叫你一直提心吊膽,是我這東道主的不對,總之……唉,我還你這債便是了。”


    數月來,燕瑜和鎬京內諸人的關係都是不鹹不淡。過到現在,沒能有什麽知心的夥伴,反倒是交惡了兩個。但她和田知遠雖然比和其他人見得多,但關係也一直忽冷忽熱,今日他這麽耿直的語無倫次,更是頭一迴見到。


    她慢慢坐了迴去,沒有直接迴應。結拜非同兒戲,是請天地見證,有神靈監看。自己一窮二白,漂泊無依,或許某日客死他鄉,又或許此生都如此碌碌苟且。當真結拜了兄妹,他不僅得不到好處,更要被拖累。何必呢?


    田知遠眼一抬,臉上的那股別扭勁褪了不少:“你也別巴巴算著什麽盈虧,這不是和你做買賣。給老天爺看著的呢,我能糊弄你嗎?我還怕被天打雷劈呢。做壞事要借口,善事難道還要理由?我就問一句,拜還是不拜。”


    燕瑜活在兵不血刃的深宮,又何曾見過這麽熾熱單純的善意?理智在慣性的抗拒著,可身體卻十分本能的點了頭。她尚幹淨得像張白紙,有足夠的信任的揮霍。


    田知遠到沒想那麽多,不過是個儀式。氣勢洶洶的來,除了一壺酒什麽也沒準備,至於該怎麽辦,要做什麽,更是一概不知了。兩個人麵麵相覷,過了一會,他才以有心意就好,帶著他糊裏糊塗的燕瑜去在莊內的佛堂中拜過把子。


    舉頭三尺有神明,田知遠也敢拉著她昭告日月,這份純良的脾性……哪裏像個公子。


    “成了,你也該迴去了。”他拉著燕瑜起來,繼續念叨,“該打點的我都打點好了,過會兒跟子昱會陪你一並同行。我還要得住上個十天半個月。和你們一起是玩兒,這之後就該是陪祖宗了。明個我二哥來,後天五哥、六哥來,指不定父王也要來,還有各家臣子裏的長子這裏來一窩……那兒來一窩……”


    他掰著指頭算來客,眉頭越擰越深。他是那樣個喜歡自在的人,和一群長輩呆著,簡直就像是受刑。可能有什麽辦法呢,榮華富貴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想過這樣閑散富貴的日子,就必須要被不喜歡的事揉搓著擺弄。


    “嗯……”女孩兒還是有些別扭,訥訥哼了一聲。


    田知遠穿著身玄色長袍,領口滾著黑狸毛,絨絨的出鋒擋了小半個下巴,容長的臉,眉眼也都是細細長長,一展眉一轉眸,是風流,揶揄她道:“瞧把你給委屈的。要不是我害怕你對我芳心暗許,至於下這麽大本兒嗎?”說罷自己也笑出了聲,又摸了摸她的頭,“逗你玩。長得跟顆豆芽菜似的,迴去跟子昱好好抻抻身子骨兒。那小白馬我沒打發,你要是不怕就接著騎,不喜歡了就給你換匹。”


    有些人骨子裏透著浪蕩,還沒臉沒皮。奈何有副好皮相,縱使說得再可憎可恨,也叫人討厭不起來。話是這樣說,燕瑜還是躁得慌,跺了跺腳:“呸,口無遮攔。沒有的事,何必翻來覆去的拿出來說!”


    這兩個人就是天生不對盤,湊在一起,再好的花前月下都能鬧得雞飛狗跳。燕瑜不喜歡田知遠這種歡脫性格,時常說一兩句尚可,深交未免太勉強。說白了,少點兒感覺。至於田知遠,一來燕瑜雖然有點兒姿色,可模樣還是幼稚,矮個子小臉盤,哪能有什麽別的意思。再來,她是燕姬,自己這種閑情逸致的人,消受不起,也無心去想。


    “薄臉皮,一兩句話都禁不得。”他又呲噠她,伸手扶了扶她,一路送她,“喔,對了。那個莫襄……好歹為你出生入死過,你也別作踐人家了。”


    燕瑜聽到這個名字,不由頓住了步子,不明白他的意思,爭辯道:“我……我哪有?”


    “還沒有?他為了你受了那麽一塊傷,你倒好,生生把傷口又弄裂了。這寒冬臘月的不必擔心潰爛,可愈合了又裂開,那多難受?”他聲音低了低,“雖然他是二哥插來的眼線,可哪又沒什麽。算計來算計去,能得什麽好處?做人,還是要講一個善字。”


    話說得有理,可燕瑜還是冤枉。雖然自己不小心傷了莫襄,後麵不也是鞍前馬後的補救過了嗎?隻是這事不能拿出來解釋,唉了一聲,抱怨道:“他說出來做什麽……”


    “他沒說,素問換藥的時候看到傷勢了。能叫他不還手的,不隻有你了麽。”一路送紙門口,他又拍了拍她的肩,淡淡說了句迴去吧。


    燕瑜很鬱結地上了馬車,坐定了又開始心猿意馬起來。幾個月來的潛移默化,她已經不是那個甘守深閨的深宮公主了,膽子愈發的大,規矩也丟了不少。趁著還沒啟程,她慢慢揭了車簾的一角,往外張望著。


    因為隻是自己和狐晏迴京,隨行的人並不多,外麵稀稀拉拉的站了些人。白露正拿著單子查點行李,蒹葭靠在角落裏,偷偷躲著懶。左右環顧了一圈,沒有看到她想‘偶遇’的人,才要失落的落下簾子,目光不經意的落到不遠處牽馬的漢子身上,覺得有點眼熟。


    那人佝僂著背,隔著些路隻能看到一張病氣的側臉。生得濃眉大眼,就是神情懨懨,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燕瑜向來認人,隻要見過,不說想得出名字,但是一定辯得出來。盯著那個模樣想了半天,記了起來——這不是從前替魏元牽馬的那個小廝麽?和他隻算是見過一次,還是在醉醺醺的時候。不過隱約記得他使勁拽著瘋馬,算是個機靈有血性的漢子。


    她掛起簾子,就近叫人把他喊了過來,張口就問道:“你不是從前伺候魏九爺的那個人嘛?”燕瑜不太會說話,一開口又覺得有些端架子,跟著補了一句,“那日我遇險,險些丟了命,還沒有來得及謝過你……不知道壯士姓名?”


    漢子有些敷衍,強打著精神朝燕瑜作了個揖:“小的韓恬。奴才伺候主子是應當的。穀娘子還能掛記著小的,小的誠惶誠恐。隻是小的做錯了事,十爺一氣之下賞了三十棍,把小的發配到莊子這兒喂馬來了。”


    燕瑜長長的哦了一聲,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知道了。”沒再說話,就這麽掛了簾子。


    韓恬覺得簡直莫名其妙,旋即苦笑一聲,自己一把賤骨頭,還指望別人如何謝自己?金枝玉葉兒肯開口說一兩句話,已經覺得自己是天大的恩賜了吧。他默然,不置一言的走了迴去。


    燕瑜在晃晃悠悠的在馬車上熬過了兩個時辰,被叫下來時還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天色亮得刺眼,狐晏騎著紅馬,錦衣華披,腰間的佩劍被冬陽渡出了一層銀光。她眯著眼打量他,想起先前的打算,磨蹭的諾到他身邊,有些忸怩的絞著自己的手,嘴裏咕咕囔囔的亂哼哼,一臉的欲言又止。


    狐晏見她這副模樣,翻身下了馬,繞道她跟前笑:“怎麽了?有話直說。”


    “不是……”燕瑜沒求過人,也不知道用什麽態度來說,羞赧住下兩隻食指對點著,聲音很小,“我……想求晏哥哥件事。”


    狐晏以為是什麽不得了的事,不言語的摸了摸她的頭,把韁繩遞給身邊的隨侍,帶著她就要往偏僻些的地方走。燕瑜見他想多了,有點無奈的止住步子,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一股腦的把韓恬的事情都倒了出來:“一來,我看他的病像是沒好,你叫人去治一治他。二來,他還正值青年,且有沒做錯過什麽,就這麽關在青澤那裏太可憐了。你管著兵,能不能帶帶他?男子漢大丈夫,從軍總不會委屈。”


    “啊……就這?”狐晏撲哧笑出了聲,哈哈哈了半天,上氣不接下氣的笑,“十一爺成天跟我們說你冒傻氣,我還當他瞧你不順眼。今兒是知道了,是真的。”他帶著燕瑜在公子府門前來迴轉著圈兒,卷雲紋的靴子,在及地的氅衣裏若隱若現,“病可以治,隻要有血性,自然是條好漢。我對他也有點兒印象,過幾天就把他抽掉過來。不過能混到什麽地位,要看本事,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燕瑜認真搖了搖頭,一板一眼的解釋道:“我就是覺得他可憐,且也算對自己又恩,這才在你麵前提一提。我和他又沒什麽交情,此後他的死活我可就不會管,什麽地位名祿,是要靠他自己的。”


    狐晏點頭稱,看著白露點的差不多了,叨念了兩句要她注意身體,好生養傷,過幾天他再來接她校場。燕瑜小雞啄米似的應了,把話都記了下來,低頭捋了一下裙子上的褶,朝他道了個別,先行迴了是府。


    啟程時是元宵剛過,迴來時已經元月二十多號。年味漸漸淡了,府上的人忙不停蹄地開始打掃上下,撤了窗花年華,把簷下的冰錐子折掉,慢慢擦一遍五彩的藻井畫,已經該備著迎春了。燕瑜難得也沒有躲懶,在一堆花樣和衣料裏挑挑撿撿,選了幾匹遞下去。這幾個月裏她的衣裳都是從鋪子裏購置來的,實在是太不合身,每每腰上都寬了一截,穿著著實不舒服,不由得對新衣上了點心。


    選好了春衣,又聽著白露說府中上下事宜,因轉眼該換季了,難免積了許多事。她平日力不怎麽管事,以前沒有學過,籠統聽了個大概,都交給白露去了。偏府雖然不小,可上下伺候的人不多,隻是白露細致,樣樣都說的齊全,話畢以後,已經磨蹭到了日落。


    燕瑜坐在南窗下,支著下巴看向遠處青白相間的山巒上層層疊疊暈染開來的霞光,手指搭在茶盞之上,慢慢地來迴劃著。心想,春天真的是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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