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田知遠所料,晉國的好幾座城邑都鬧起了雪災,好在今年秋收豐盛,隻是要費人力去撥款運糧。對於君王來說,災禍成一年的結尾,著實掃興,年也過得不甚熱鬧。可對於處在異鄉的燕瑜來說,不論熱鬧與否,都是一種折磨。


    眨眼就到了年三十,燕瑜前一天就打發了府上本地的家奴迴去,好叫他們團圓。至於漂泊在外、沒有根的那些,也讓了一間膳廳給他們聚在一起著過。炕幾上擱著銀壺裝的酒,紅紙,銀剪刀,還有一遝五色的點心和蜜餞。她自己換過簇新的妃紅衣裳,裙角是勾連不絕的石榴花,暗銀色的滾邊從交領的兩邊綿延流淌過,綰著單螺髻,沒有施粉,隻點了胭脂於唇上。她是生來穠豔的人,一身紅衣似火,美得灼人眼。


    平惠帝生前喜歡熱鬧,逢年過節都辦得大張旗鼓,闔宮歡慶,且除夕還有煙火。可燕瑜孤僻,有母妃帶著還好,後來純熙夫人過世了,她就愈發的喜歡一個人。獨自守在靈犀宮,拿一疊紅紙,學著剪窗花,年複一年,倒是練出了一副巧手。蒹葭開門,打了簾子進來,看到燕瑜身前一排火盆,像是眾星拱月似的烘著她,映的臉上也是紅彤彤的,不由得笑:“娘子,今兒下了場小雪,剛才就停了。現在出了好大的太陽,您就別悶在屋子裏拉。出去走走,多好呀。”


    她靠近了一些,探了探脖子瞧燕瑜剪出來的一疊,小心翼翼的拿指尖撚起來,逐個翻看著,一直嘖嘖歎個不停,直說誇手巧。燕瑜心中有自己的打算,擱下剪刀,拿了一些叫蒹葭送去分別貼去府上,又隨口問了些家長裏短。她平時很少說話,偶爾多說了兩句,蒹葭簡直受寵若驚,有一答一,說得十分仔細。


    燕瑜認真聽著,身子懶懶的靠了下去。屋內燒著炭,把燃著的沉水香烘的暖意融融。她半躺著,手裏握著暖爐,掌心貼著凹凸不平的爐壁,已經捂出了一層滑膩的汗。窗上的窗花隔著一層窗戶紙,紅得朦朦朧朧,像是每年除夕夜裏,宴席後放得那些煙火的餘燼,是耀眼了一瞬後黯淡的紅。她有點恍然,仿佛又看到燕承佑在這個時候大唿小叫的奔來殿內,拉著自己並肩坐在唱晚池的墜星亭裏,兩個人等到晚上,聽隔著層層宮牆穿來絲竹靡靡,依偎著漫天的繁星和絢爛的煙火。年複一年的場景,如今迴憶起來,竟是如此的彌足珍貴。


    “好了,你也和她們吃酒去吧。”燕瑜起身,半退半哄的把蒹葭推了出去,“都走得遠遠的,叫我一個人靜一靜。誰都不必來,誰也不許來。”


    蒹葭看她皺著眉,眉眼裏有點祈求的味道,許多想問的話也都咽了下去。想想她是異鄉人,就算根是這裏,在別處也應該有牽掛的人,大年三十,誰也不想礙著別人。於是一福身,笑著道:“知道啦,可要是吃得醉了,娘子可不能罰奴婢。”燕瑜推著她笑,忙不迭點頭:“絕不管你,快去。”


    看著蒹葭走遠,燕瑜又在屋子裏等了等,這才悄悄摸摸的出了門,確定府上的家丁都吃酒去了,這才撣了撣裙子,朝著東南麵跪了下去。這些日子來她不知看了多少遍地圖,雖然城邑疆域模糊,可燕國的方向,早都記得熟爛於心。青石板砌起的地麵光滑,因為昨夜積的一層薄雪,跪上時就有涼絲絲的寒意順著衣料就攀上了膝頭,很快從雙腿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冷得渾身打著顫,斟酒的手也跟著抖了幾抖。


    還沒把酒遞到嘴邊,鼻子已經一酸。燕瑜忍著淚,高高地舉杯敬空空蕩蕩的身前,一飲而盡。高粱酒烈,從北漠荒原裏開化過來的地方,酒是暖身壯誌,不是澆愁抒情。她覺得喉嚨裏像是燒著一團火,*辣地,又嗆又澀的味道湧到喉鼻,頓時就哭了出來。她從來就不是多堅強的人,被孤獨和醉意一蒸,全化作眼淚撲簌簌滾落,泣不成聲道。


    她斟了第二杯,朝地上倒了一半,再飲:“方才第一杯是做長姐的聊表心意。這一杯,敬天地。願我的佑兒平安喜樂,願大燕的皇帝的龍體康健。”再斟,再飲,“第三杯祭父皇,女兒愧為燕姬,愧為公主……”


    燕瑜有些不勝酒力,重重磕下杯子,又很用力的舉起酒壺,把空杯都倒滿,一口氣咽了下去。長久以來在心裏築起的巢和繭,被紛至遝來五味雜陳擊潰——她不愛燕國,不愛燕宮的一草一木,不稀罕燕姬身後的富貴榮華,可是大燕的皇帝,是和他血脈相連、相依為命的弟弟啊!她無數次的後悔,和這世上道路千千萬萬,從沒有一條叫迴頭。


    她推開矮幾,朝著遠遠燕宮的方向慢慢磕了三個頭,流著淚嗚咽道:“這麽久了,我每天都在後悔為什麽不能早一點想明白楚文薑的狠辣心思,為什麽不能長個心眼去查一查什麽勞什子國寺太祝,為什麽……為什麽不能老老實實的承先帝遺願……如今我都想明白了,不要什麽前途不要什麽自由……我想要和你好好的,可又來不及了!”她從懷裏取出燕紋佩,放在唇邊吻了又吻,掉了一會眼淚,又道,“佑兒,如今十一爺於我有恩,救我於千鈞一發之時,我本就無以為報,更不能再陷他於不義之地。他的心思不在王權,隻圖個富貴安逸,我不能為了私心去慫恿他如何……佑兒,阿姐心中惦念著你,但、但也萬萬不敢做忘恩負義之人!”


    從鎬京到燕都八百裏,隔了大大小小二十七座城,隔了千山萬水,不願見不想念的東西真的如願以償的抽離了自己的生活。沒有如釋重負的解脫,反倒是像個無恥逃兵。無數次的午夜夢迴,是先帝垂危時病榻上的字字鏗鏘,是承佑繼位後書房中的拳拳之心——自己對不起燕朝,對不起列祖列宗,更對不起承佑。


    漸漸地又開始飄起雪來,飄絮似的雪花前仆後繼地往下落著,又像是紛紛揚揚的玉蝶,千萬對無形的翅膀把熱淚一一煽盡。燕瑜察覺不到一點寒意,反倒是大汗淋漓,醉得酩酊,朦朦朧朧地隻看得清矮幾上已經覆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目光上移,是各式樣的窗花和簷下黯淡的彩畫,還有飛揚的翹角,在鴟吻上聚起的雪,和一眼望不穿的重樓疊嶂,心中升起一種有心無力的倉皇悲愴之感。


    她跪了很久很久,到最後雙腿幾乎都要沒了知覺,好容易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身子一軟,險些又要摔下去。也不管地上的一片狼藉,紅衣的姑娘就這麽搖搖擺擺的走了迴去。她醉得渾渾噩噩,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一直在被注視。


    莫襄靠在院前,考慮是否要幫燕瑜收拾這個爛攤子。雖然府上那兩個貼身丫鬟不會說什麽,但難免叫人多想。在冰天雪地裏一個人喝酒,人家怕是要覺得她魔怔了。略一遲疑,還是認命的去收拾,甚至有些得意——他十分喜歡和這位小公主共享秘密的感覺。


    燕瑜一覺睡到了次日的日上三竿,雖然酒勁過後總是伴著頭疼,總歸是發泄過一場,像是蛻皮了似的精神了許多。


    白露正在隔間中繡著女工,見人醒了,於是過去挑起帳幔:“娘子昨日醉得好厲害,早上怎麽也喊不醒。十一爺本想給您發個利市,結果等得急了,就走了。主子還說,過年就把娘子算作及笄了。往後入府也不進二門,沒得壞了姑娘的名聲。且您隻要喜歡,也可以叫蒹葭替您梳發髻,帶首飾。”


    燕瑜揉了揉眉心,看著被褥上的金玉滿堂,拿指頭去撫它的紋路,眼神又迷蒙起來:“知道了。今天年初一,再給他們放一天假,府上不用忙活什麽。我頭疼的很,再睡一會兒。”


    這也太可怕了,再睡,再睡就該午後了。姑娘家家的……哪有這麽放縱自己的?!白露向來覺得燕瑜十分有教養,誰知道那些條條框框在睡意麵前都是那麽得不堪一擊。她覺得有點兒好笑,但也不能真得笑出了,忍得十分辛苦:“那……狐家相公來了怎麽辦?”


    狐晏?燕瑜一骨碌地起了身,可想想又覺得她大抵隻是隨口一問,就又把自己縮迴被子中:“今個是大年初一,晏哥哥忙著呢。你不必去想這些沒什麽指望的事。我想睡就睡,你別管我。”


    撇開那些國仇家恨,權衡利弊不說,燕瑜真的挺喜歡如今的生活。不愁吃穿,有枝可依,還可以活得十分逍遙自在,不必守著那些累人的規矩。女孩的天性裏都有些嬌蠻,她自然也有。


    白露哭笑不得,替她將帳幔又放了下去,哭笑不得道:“那好,等狐六爺來了,奴婢就說娘子您忘了。“


    “等等……什麽?真的要來?”


    “是呀。”白露循循善誘,慢慢提醒她,“就是上次十一爺在府上辦私宴,您傷了腳的時候。狐六爺走前寬慰了你好些,還說若是能留在京中過年,定然在年初一就來看您。您那是雖然暈著,可也是點了頭了。”


    燕瑜覺得自己百口莫辯,因為她自己根本就不記得什麽點頭,更別提這麽一碼子事了。不過白露也不是胡編,她那時傻靠在莫襄懷裏,的確聽過了不少人的不少寬慰話,估摸著真是自己忘了:“那我還是梳洗把。”


    燕瑜長得很慢,個頭小,身板瘦,胸前也是一馬平川,甚至連葵水都還沒有來。仗著雖天生的容貌可稱美人,可到底缺了點兒女人味。她對這一點十分有自知之明,甚至認識的有點過分。總之不願梳發髻,還是從前的打扮。及身的是團花福壽雙成的雲錦交領直裾,裏穿遍繡梔子花的裙,輕掃眼眉,以脂粉點了顏色。隻是有過昨日的一身紅衣作比,今天的隨意妝點就顯得略遜色一些。


    午時剛過,狐晏便踩著時辰來了。


    巧是個大晴的好天。他一身勁裝,腰間長劍鋥亮,黑發自額前腦後以玉冠束起,滿眼的意氣風發。燕瑜雖與狐晏遠不如與田知遠熱絡,但從前自燕都到鎬京一路,她都受了他不少的照拂,不說知恩圖報,起碼總是時不時得想起她。


    燕瑜叫人奉了茶,與他一並落了座。


    “這麽好的日子,想來你這兒尋尋喜氣,怎麽府上冷冷清清的,連下人都沒見幾個。”狐晏笑著搓了搓手,低頭呷了口茶,忽然眼神一滯,眉頭皺了起來,“恩?你眼怎麽紅紅的?哭過了?”


    燕瑜使勁眨巴眨巴眼,把頭別了過去,有些不好意思的攥著裙擺,忸忸怩怩的:“昨夜自己貓在窩裏飲了許多酒。我……酒品不好,胡亂哭了半宿。”


    狐晏噗嗤笑了出來,從袖籠裏拿出個錦囊遞予我:“有些時候沒見了,倒是開朗不少。比剛來時那副期期艾艾的模樣好多了。腳傷差不多該痊愈了?我瞧你走得挺利落。”他示意燕瑜打開,又慢慢說道,“去年有些不順,事情絆住了腳。早就和你們十一爺說好的去青澤遊獵,怕是要過了正月十五才得空。等那時迴來,我可該教你騎射了。”


    錦囊輕輕巧巧,一打開,乍一看卻是空的。燕瑜頓覺奇怪,又伸手探了探,摸到個物件,這才取出一枚銅錢來。外圓內方,圈內是鏤空的幾株桃花,鑄的極是玲瓏精巧,小小的一枚,握在掌心剛好。她從沒見過這種玩意,又好奇又喜歡:“這是什麽?”


    “這叫壓勝錢,漢人民間用來趨吉避邪的小玩意。你握著的這種是鏤花錢,女孩家拿著也合適。至於這紋樣嘛……我想著你拿什麽別的也不合適,有正是十四、五的年紀,求什麽恩澤綿長,還不如……想想桃花應景。”狐晏摸了摸她的額角,笑得和風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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