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著一襲絳紫的狀花緞麵織並蒂蓮花的廣繡留仙裙,雲鬢之上簪著青玉雙鸞鏤花牡丹釵,長眉鳳眼,瓊鼻櫻唇,罩金撒花的海棠罩衫襯得她更是蜂腰猿背,亭亭玉立。她慢條斯理的站到了入琴麵前,卻不看她一眼:“去把你們主子叫來。”


    入琴看清了來人的身量模樣,驚得眼淚撲簌簌而下,連滾帶爬的過去牽著女人的裙角,哀求道:“世……世子妃殿下,奴婢不知好歹……沒認出您來……您大人有大量……”


    女人抬腳就把她踹去了一邊,嫌棄的拍了拍撫了撫裙身,厲聲道:“我叫你去喊你們的爺,聾了?!”


    燕瑜迷迷瞪瞪的,過來好久才把蹦出去的心歸迴原位。一迴神,發覺自己靠在某個懷抱,下意識的起身想走。這一動腿,腳踝處就傳來一陣劇痛,她連哭都沒來得急,軟趴趴地嚷了聲疼,仰身就暈了過去。


    好端端的私宴,被一波三折攪和黃了。狐晏等人到是有心留下來照看燕瑜,奈何有溫姝坐鎮,他們幾個小輩也不便多留,先後告了辭。好在田知遠之前已經乘著酒興,和魏元商議好了魏家小妹和季子文的親事,又有眾人作證,不怕他賴賬。心頭大事了卻了一樁,挨起罵時頗有些死而無憾的感覺。


    平日裏囂張跋扈的十一爺不見了蹤影,田知遠將眉眼熨得十分溫順,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下世子妃一口一個的小十一,乖巧的簡直像隻雀兒。


    不管是長幼有別,田知遠和世子夫婦的關係本就非比尋常——他是晉王的風流種,在外淪落了□□年,後才被田知悠尋到,帶迴京中複了公子之名。田知遠這小半輩子,禮儀仁孝不夠精益,可獨獨認一條死理:長兄如父。對別人再怎麽剽悍,對這兩位卻是一百二十個的心誠悅服。


    溫姝知道自己這小叔子脾性,罵了半天,把自己氣笑了:“迴迴說你你就賣乖,也就我吃這一套。虧你第二哥被門人絆住了腳,沒能和我一道來,若是他知道這麽大的事,你以為你站著就能免罰了?”


    “恩恩,嫂嫂說的是。我這不是也隻在嫂嫂麵前賣乖麽。”田知遠嘿嘿扯了笑臉,見溫姝不氣了,順勢就坐迴了椅子上,“前些日子隨父王去燕國,來去數月,府上的下人都懶散了。這會知道利害了,一定好好整頓,肅一肅府上的風氣。”


    溫姝看他還是副小孩脾氣,不由得扶額,意味深長的歎道:“小十一,你都十八了。別人家這個歲數的男人,不說老婆孩子熱炕頭,起碼府上有個人幫襯著打理,再不濟,也該定過親了。大男人該建功立業,你啊!缺個女人~”


    她說罷去打量田知遠,發覺他正低頭撥茶水——又裝聽不見!女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愛操心這妯娌間的婚喪嫁娶,田知遠又非比尋常,她自然叨念的勤快。不過這話她說了好幾年,從前田知遠還訂兩句嘴,現在習慣了,連敷衍都不敷衍了。孩子大了,翅膀也硬了,溫姝覺得自己不比從前受重視,拿帕子假意擦著淚,別過臉不說話。


    田知遠一陣頭疼,心道若女人都是嫂子這樣陰晴不定,那更懶得去打算什麽婚事了。他哼哼唧唧的吱了兩聲,還是裝作沒發覺似的說起入琴的事情來。牽馬的漢子是魏府的奴才,自己處置不著,臨了交給魏元之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問清了,這會原原本本的轉述過去。溫姝見自己演得投入,這傻孩子卻沒看見,索性也不裝了,一聽到入琴還詆毀了什麽私生不私生,當即青了臉:“碎嘴的東西!”她向來護犢子護得緊,罵了一句猶不解氣,抬手砸了手裏的茶杯,直叫人把入琴拖出去亂棍打死。


    該處置的處置好了,溫姝這才想起了來時的目的,撇了撇嘴,慢慢歎道:“那妮子也是個可憐見兒的,就你這粗心眼兒,早晚小命該交代在這兒。我看著你長大,知道你一直心善。可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她以鳳仙花染過指甲,搭在新換上的青釉茶杯上,像一瓣瓣紛飛的花,“不如我來今天跟來的那個隨侍送她,起碼再遇到這種事兒,能救一救。”


    “那不行,二哥專門給你的侍衛,給她作什麽。嫂嫂擔心她,我迴頭挑個人跟著她就是了。”溫姝想的沒錯兒,田知遠從來都是嘴癮心軟,燕瑜是個孤苦伶仃的,他自然待她好。不過親疏有別,揀來的當然比不上親人。


    “你這榆木腦子。”女人一擺身子,噠噠噠地坐迴了太師椅上,壓低聲音道,“你二哥擱了這麽個周全的人護著我,那我還怎麽黏他?你小時候那麽貼心,怎麽越大越不懂事了。你是覺得你嫂嫂老了,配不上你二哥了?”


    田知遠的嘴角抽了抽,略一頓,才明白溫姝的心思,沒奈何的點頭允了。溫姝也不同他多囉嗦,直接將人指派了過去。


    燕瑜是抹藥的時候被疼醒的,睜眼就看到腳踝處一片青紫,傷勢可怖。她從前是個多金貴的主兒,哪裏受過這樣的磕碰,有點傻眼地問向幫自己抹藥的白露:“嚴重嗎?會不會瘸?”清涼和疼痛的感覺在皮肉上交至穿插,像穿針引線似的,疼得她連連吸了好幾口涼氣。


    白露安慰了她幾句,把手上的動作又放得輕了些,又同她說了入琴的下場,還說道世子妃送了位長隨給她。燕瑜心思敏感,聽到這樣的詞,第一反應就是眼線。抗拒是本能的,但是轉念一想,自己身正影直坦坦蕩蕩,監視也監視不出什麽來,索性就認了:“唔,是誰?”


    “叫莫襄,就是這之前救了您的那個人。”


    合著還是救命恩人,燕瑜想禮數不能少,於是叫白露喊人進來道謝。


    男子走了進來,隔著簾子看過去,墨發青帶,黑衣勁裝。她楞了楞,起身細看他。來人有一張年輕俊朗的麵龐,睫毛很長,眸子是不摻一絲雜誌的黑色,帶著一眼望不到底的繾綣。眼皮的褶很深,隱者唿之欲出的溫柔神態。鼻子生得十分磊落,招人魂牽夢縈的眼睛下,是一張勾著促狹笑意的唇。整個身子挺拔,利落又淡漠,神態中帶著一種自然的疏離。


    燕瑜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人,況且自來了鎬京,美人臉都看得幾乎麻木了。可來人的確與眾不同,他像是遊離在黑與白之間的模糊灰色,燕瑜沒有辦法在初見將他歸咎為善亦或是惡。這種摸不透的隔閡,被這樣漂亮的臉一催化,就成了驚豔。她有點兒手足無措的抓了抓披在肩頭的長發,順手指了個位子叫他坐下。


    莫襄才邁腿,床上的人又把自己埋進了枕頭裏:“算了,你先走吧。”


    燕瑜把自己蒙在被子裏,心中小鹿亂撞,心道莫不是自己……一見鍾情了?尋常女兒家的十三四歲,已經到了思春的年紀了,就算沒有意中人,好歹也會對著詩書裏的情愛嗟歎向往。她不一樣,見過了父一輩間男女的恩怨情仇,所謂的愛和情都是被皇宮這個染缸浸的餿爛玩意。自以為早就心如死灰了,殊不知哪個少女不懷春,悶的越久,釀得也愈發不可收拾。


    白露端了醒酒湯來喂她,隻見燕瑜的臉上紅紅的,忍不住伸手去摸額頭,嚇了一跳:“怎麽燒的這麽厲害?!”


    “沒……沒有。你去備水來,我不睡了。”燕瑜別過臉,自顧自的撥弄著頭發。白露暗自咂舌,這位主兒不吃不喝能睡上幾天,這會子醉了傷了,竟不願意睡了,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梳洗罷了,又飲過醒酒湯,身子終於輕鬆了一些。隻是腳傷得沒了知覺,什麽都得在床上做。燕瑜平日最喜歡躺著,這會該躺了,又不樂意了。死活叫人把自己扶去了南窗的羅漢床上,又揀了本閑書看了起來。光從隻開的窗外投了進來,炕幾上擺了一隻霽藍釉白的紅梅美人肩,裏麵斜插了一支早時折來的海棠花,花瓣上結著灑過水的盈盈水珠,在案麵上撒下一片影。


    燕瑜沒看了幾個字,被不溫不火的陽光曬得軟綿綿地——又困了。她不是愛折騰的人,不過困勁上來,抵也抵不住。但又不好意思再叫白露她們折騰一遍,索性把花瓶移開,書也移開,就著細牙桌睡著了。


    睡了大半個時辰,燕瑜在拔步床上被叫醒了。白露朝她欠了欠身,道:“世子、世子妃、還有十一爺要見您。”


    因為她傷了腳,幾人也就直接進了屋。好在燕瑜年歲尚小,幾人都是長輩,來了也就來了。


    田知悠約莫二十八、九的年紀,與田知遠眉眼有幾分相似,細看下來模樣氣度又與他大相徑庭。他眸子更為狹長細致,眼上的褶線較淺,因為也比田知遠顯得成熟。瞳仁黑的深而暗,五官深邃陰柔,湊在一起沒有半分女氣,反到有一股叫人心生懼意的陰騭,不過通身的貴氣與驕傲倒是與田知遠如出一轍,且尤勝於他。


    溫姝還是那身衣裳,隻是臉上的綿綿情誼和之前那副青臉是天差地別。她本是挽著田知悠的胳膊,見到燕瑜疊手坐著,忽然想起了什麽。從手上褪下一對金絲種的翡翠手鐲,遞了過去:“你是個有福氣的丫頭,我瞧著喜歡,這個就當是表嫂給你的見麵禮。”


    燕瑜才多大的身板,溫姝的鐲子當然帶不了。略一看過去,算不上十分珍貴,略一思索,還是點頭收下了。她性格靦腆,也不去嘴甜說什麽,朝幾人欠了欠身子道謝,有垂下頭不說話。溫姝倒十分喜歡文靜的姑娘,越看越喜歡,索性和她坐到了一邊:“是個標致孩子,今年多大了?在這裏住的可好?”


    她問到一半,忽然想起這姑娘和小十一是表親——得了,白問!


    邊上上兩兄弟當然曉得這女人的心思,不約而同的抽了抽嘴角,十分默契的咳了咳。溫姝橫了他倆一眼,還是把喉嚨裏那句看什麽看咽了下去,細語道:“夫君,十一弟,你們掛念穀兒的傷是好。但也得留些時候給她靜養。”


    話說得好聽,其實就是替著燕瑜在逐客了。天下間,也隻有溫姝這個世子妃敢這麽拿捏著倆男人了。兩人各自說了點寬慰的話,就沒再多留。


    燕瑜精疲力竭的送走了幾人,頓覺自己像隻猴兒似的,被誰聽說了以後都想來探看一番。她覺得自己活了許多年,竟都比不上這一天精彩。當初以為隱姓埋名就能安穩度日,現在才明白,住在風雲的十一爺府上,能安穩才怪!


    反過來想想,既然狐穀的名字傳遍的鎬京亦或更遠,那對她自己也好。隻要攀上了名門望族,安危就和他們係在一起。人們總喜歡去揪那些高高在上人的錯處,若是她有了什麽三長兩短,總會有別的有心之人去替她口誅筆伐。人淪落到一定地步,也就沒那麽多善心去替別人著想了。苟且的活著,活在他人的慷慨和憐憫之下,利用輿論去挾製別家——唯利是圖、隨世浮沉。她已經成了這樣的人了。


    這裏的銅鏡被磨得鋥亮,把燕瑜的倦容也照得格外清楚。因為遇病遭災,本就消瘦的臉更小了,下巴尖尖的,擱在稚氣的臉上一點也不合襯。蒹葭打起簾子走進來,將香片茶送到了桌前,道:“娘子,十一爺說還有話要說。”


    燕瑜實在是累得頭痛欲裂,讓蒹葭替她隨意綁了個辮子,揮揮手讓她去請田知遠進來。自己腿腳不靈便,也就懶得再挪窩,懶懶地坐在妝案前,看著田知遠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


    田知遠踱著步子進來,和之前那副乖巧孝順的樣子又是兩副麵孔。他左右打量了一番她的廂房,見燕瑜坐在裏間,也不介懷,自己拿了個凳子,就近挨著她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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