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窗外桂樹的枝椏上跌至殿內,碎成了一地斑駁的影,透過青紗帳幔望過去時隻覺得銀光冷冷,似夢非夢。燕瑜從日複一日的噩夢中驚醒過來,一顆心尚在擂鼓般狂跳,四周卻是沉寂無聲,空中彌漫著淡淡桂想,她的腦海一片混沌。


    “殿下,您怎麽了……”


    “殿下,您這樣夜夜難眠已經數月了,是不是……憂思成疾?奴婢去請疾醫來看看?”


    睡在床前的凝秋聽的動靜連忙起身跪好,小心翼翼的試探問道。無怪她戰戰兢兢,自大行皇帝駕崩以後,這位長帝姬的脾氣就愈發古怪起來。她不什麽狠毒角色,生起來氣來雷聲大雨點小,可底下都是下九流的奴才,禁不住她一驚一乍的怒意。一來二去見多了,也就服侍的愈發恭敬起來。誰叫她是長帝姬,是和如今皇帝一母所出的嫡親姐姐呢?


    床上的人愣了會,重新躺了迴去,翻了身將自己埋了起來:“天都蒙蒙亮了,還叫做什麽。睡吧。”


    永定皇帝殯天已有半年,陵墓尚未修成,屍身仍在明堂1的棺木之中。按照禮法,天子停喪七日後才可備棺槨、修棺槨,而下葬則告知天下,遍請王候大夫,端足了架子等足足七月方可下葬。這樣大張旗鼓,為的則是所謂哀榮。


    如今已是晚夏,可熱浪仍是一滾接著一滾的撲來。熾烈的陽光把屋頂上的琉璃瓦都晃的叫人睜不開眼,連立在上麵的麻雀都無精打采耷拉著。明明是紙醉金迷的地方,如今卻變得處處拘謹起來,連景色都不敢施展原本的神采飛揚,好像蒙了塵,消沉地叫人處處都喘不過氣。


    腳踩鑿金為蓮以帖地的磚,殿內十二隻姿態各異的鸞鳥銜桂纏柱分立兩邊,不論是高昂的脖頸和唿之欲出的翅,還是鬱鬱沉沉的金桂,都將當年工匠的用心良苦表現的淋漓盡致。雕梁畫棟的靈犀宮依舊奢靡如昔日,可當年享此殊榮的人已然不在,於燕瑜來說——這滿目琳琅,都隻是母妃的遺物。


    “欸,殿下,您醒來了——陛下才聽完政,這不就差著奴才來請您過去禦書房呢。”


    剛出了攬月殿,寺人就迫不及的迎了上來,臉上堆疊著滿滿的笑意,朝著出來的人不住的點頭哈腰,還細心妥帖的囑咐著:“這日頭毒辣,殿下您可仔細曬著了,若您有個磕著碰著,皇上還不得把奴才的皮給剝了。”說罷像邀功似的,巴巴得把傘舉得老高,隻為想讓自己顯得殷勤些。


    今時不同往日,從前燕瑜從不得皇帝青眼,默默無聞,可如今她是燕國唯一的長帝姬,是當今皇帝的嫡親姐姐,身價跟著水漲船高,與從前自然是雲泥之別。宮中是個不得不趨炎附勢的地方,人人都是牆頭草,也不稀奇。燕瑜不接他的話,抬臂讓含夏攙住胳膊,身邊的幾人前後擁簇過來,正要走,那寺人又說話了:“殿下,您瞧今天這麽熱,奴才還是叫人備轎輦來吧。不然……”


    “多嘴。”她有些不耐煩,琥珀色的眼瞪過去,“撐你的傘便是。”


    酷暑時分也能聒噪個不停,多惹人厭。一路走得安靜,沿途可見的枝葉被烤得打起了卷,隱約還聽得到幾聲有氣無力的蟬鳴,斷斷續續的,此起彼伏。她有些恍惚,頓住打量了左右的宮殿,疑道:“這裏怎麽都沒人打理?”


    “殿下……”


    凝秋欲言又止,幾度欲解釋,又咬了咬唇忍住。燕瑜一怔,旋即想起原先住在這裏的嬪妃們不是升作了太妃,就都去了底下作了陪。先帝薄幸,又子嗣稀薄,修成正果的女人寥寥無幾,化作了宮闈中的縷縷芳魂。看著嬌花碾作了爛泥,無不惹人欷歔。她歎了口氣:“再怎麽空著也不能不打理,晚些去給各宮的奴才醒醒神,別沒了主子就懶怠了。”


    景連正摟著拂塵靠在禦書房外假寐,被驕陽曬得昏昏欲睡。他無意識的一抬眼,猛然瞧見一個月白的裙據出現在眼前,渾身打了個激靈,像隻魚兒似的躥過去相請。


    燕承佑尚且年幼,雖登基,但並未親政。每日照例上下朝,可並無實權批示奏折,且不提什麽權勢,這般由人代勞,倒是清閑。


    他正百無聊賴之中,忽然聽見門外有細碎的交談之聲,知道是阿姐來了,興高采烈的去接:“阿姐,你可來啦——”說著又搶過去扶她,“不許行禮。我說過,阿姐與我,隻有姐弟之親,骨肉之情,斷沒有君臣之禮!”


    他拉著阿姐坐在案前,在冊子裏拎出最醒目的一本攤了拉開來:“阿姐,你瞧。我這半年清閑,全心全意的給你琢磨了這個,瞧瞧可喜歡?”


    燕瑜何曾聽不出他話裏的小情緒。她和他是血親,又是他的長輩,說話並不拘著什麽君臣身份:“你繼位也才半年,剩下的時候多著呢,急這時的分秒做什麽。”


    小皇帝一抿嘴,眉頭鎖得老深,從鼻子裏哼出氣來,一把奪了案上的冊子,負氣道:“罷了,我忽然覺得擬得不好。還是阿姐自己個兒擬吧。”


    “阿姐還沒看呢。”燕瑜啼笑皆非的從他手中取迴冊子,隨手翻了開來,佯怒道,“怎麽一晃神的功夫就不許我瞧了,真小氣。”


    說罷翻開冊子,分別寫的是一列封號:瑛華、瑲珩、瓊璧、瑋靖、璿瑰、碧瑤。字字帶玉,皆應了她的名諱。不由得心中一暖,笑著攜起他手:“都是廢了心思取的,怎麽剛才還藏著掖著。每個都取得好,若要我選一個,那可要為難了。”


    燕承佑和燕瑜雖為姐弟,但模樣卻大相徑庭。這位小皇帝是十成十的遺了先帝的相貌,輪廓溫和,目若點墨,黑漆漆的兩隻眼,沒什麽君王風範,卻是個討喜的孩子。他經不住誇,過不了一會就自己笑開了。


    燕瑜拉著他去了稍間坐下:“怎麽好端端的想起擬封號來了?”


    帝姬何時封號並無規矩,越早越顯得有帝王寵愛,遲些也不過出嫁之時。大概是冷落受的慣了,她對這些聲名也不太看重。不過她也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和先帝父慈子孝,相處尤恰,獨獨最不平先帝對自己的冷落。如今當了主子,可不是想好好補償。


    “不過是個封號,算得上什麽。”小皇帝說著說著,忽然攥著拳頭往桌上一砸,語調陡然一轉,“阿姐,你總說心字頭上一把刀。凡事要忍,要忍。今日,輔政臣工批完折子,破天荒的來請示了一次。你可知,他們請示的是什麽?!”


    燕瑜手忙腳亂的拿手巾抹著桌上的茶水,對他的小脾氣早已司空見慣,心不在焉的應道:“說什麽?”


    “和親!”


    她心中一顫,諸多雜念猶如地方潰決,五味雜陳紛至遝來。如今大燕每況愈下,諸臣各自都對此心知肚明,忠心的想救國,薄幸的要自保,可不論意圖為何——聯姻都是最好的選擇。


    她是燕朝唯一的長帝姬,聯姻自然是勢在必行。帝王家的女兒出嫁是常事,隻是到了這一輩,三位異姓王恰巧都是春秋鼎盛的年紀,最年輕的也是不惑之年,而自己才堪堪豆蔻。老夫少妻著實不算稀奇,更何況還是君王身側。


    看者說者無關痛癢。可,若是落到了自己抑或親人的身上,自然與局外人的滋味不同……


    “昨夜接到秦公顧光忠的折子。一是吊唁,二是請安,三則是索錢要糧!先帝都殯天了半年,他才來吊唁,吊的哪門子唁?還推說封地山高水遠,信息滯後,順帶著連九月裏先帝出殯時該來的假也請了。他不過是個公爵,就敢蔑視天威,難怪那些異姓王都肆無忌憚!”


    燕瑜心裏難過,難過弟弟處境艱難,更難過自己無能為力。她見他氣的咬牙切齒,卻也隻能端茶遞水,徒勞安慰。


    “請安就不提了,不過是些阿諛奉承之詞。最要我生氣的,是這其三——索錢要糧!永定十三年時他就被遠封秦地,自給自足。怎麽的十幾年都過去了,他非但隻口不提納貢,反倒開口嗷嗷待哺起來。合著我這一繼位,就民不聊生,百業凋零啦?這不是明擺著——坑我麽!”


    “佑兒。”燕瑜將他的手擱到自己掌心,滿滿把他的指頭撫平。其實她何嚐不害怕,不怯懦,可自己是長姐,理當安慰他,“阿姐不懂這些政事,秦公的事說不上話。可臣工們說的和親一事……”


    “不可能。你肯我也不肯。”小皇帝迴絕的果斷。自己姐姐是個溫吞的性格,做什麽都慢條斯理的。一顰一笑都含著皇女該有的矜貴端莊,眉眼像是寫意的畫,眼是清冷的琥珀色,看向自己的時候總是十分溫和。什麽怯懦軟弱,安在她的身上,都不是短處,反而成了女兒理所當然的柔美。這樣一個如璧似玉的好人兒,怎能委曲求全的許給那幫老頭子?他是皇帝,又是她的親弟弟,於情於理,他都不許自己這麽毀了她的後半生。


    小皇帝起了身,在燕瑜麵前來迴踱著步:“不光是輔政大臣,連太後也說如今咱們大燕威信大不如前,若不能尋得一個強有力的倚仗,連根基都紮不穩。這話是說的沒錯。可,怎麽我堂堂大燕的樹威第一步,是嫁公主?!委曲求全得來的好,能有幾時?踏著阿姐的身子得來的榮光,不要也罷!”


    燕瑜聽他字字懇切,更是心如刀絞。看著弟弟變得憔悴而陌生,為了肩上的重擔而寢食不安,鼻子一酸,眼淚已盈然於睫。她籠統罩了個帝姬的名頭,學了一身禮義廉恥,可偏偏少了身為帝姬該有的深明大義。她自己不願背負太多,也不舍得親人受累,流著淚嗟歎道:“你這皇帝當的,我實在不喜歡。


    “阿姐,不是我想坐在這個位置,可既然落到我的手上,就不能置天下黎民於不顧,更不能因為自己的喜好把它拱手相讓,容旁人予取予求,使得蒼生因各人私欲而陷入水深火熱!常人都說皇帝好,皇帝好,可隻有當上了這個位置才知道。雖是手握萬裏江山,可與之並肩的,是那滔天權勢後的責任和義務!這世上沒有迴頭路,即便有,我——也要義無反顧的往前走下去。”


    永定帝生前生怕自己死後大權旁落,隻是母家稍稍有些權勢的皇子全被打發到了偏遠的封地,就連尚在繈褓之中得幼子亦是。雖說這樣偏心的處置讓承佑成了其他皇子的眾矢之的,可封地都離都甚遠,手上又無實權,這數月前雖有不少風言風語,後來也都漸漸平息了。如今燕承佑登基半年,不能說勵精圖治,卻也算是發憤圖強,帝位已然坐的的穩實,即便有誰人不滿,如今也是奈何不得。燕瑜被一番慷慨陳詞堵的啞口不言,更不敢想——這樣宛如蛻皮出蛹一般改變和成長的背後經曆了多少的痛苦。


    “阿姐。大燕開國六百餘年,稱帝也有四百餘年。我這些日子翻了很多前朝史記,看著咱們大燕從芝麻粒大的小地方一步步壯大成這樣的局麵。我實在是心潮澎拜,在明堂1對著列祖列宗及先帝起誓,誓要承先祖遺誌,振興大燕,才算不負此生!”


    話音剛落,景連從正門處進來,俯首躬身道:“陛下,秦相在外求見。”


    燕瑜起身就要告退,卻被小皇帝拉住的。他笑盈盈的帶著她越過珠簾,不由分說的把燕瑜按到了簾後的座上:“恭請長帝姬垂簾聽政。”


    不消片刻,景連便領著一人進了書房。男人約莫不惑之年,留著髯須垂胸,體格矮壯,著一身鶴紋朱袍,前配金印紫綬,昂首闊步的走了進來。並未先拜皇帝,反倒是先朝我這邊掃了一眼,忽地,就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陛下,大喜啊。”


    燕承佑靠在在書桌前的檀木八寶雲團龍的椅子上,單臂搭著扶手,有一下沒一下的叩著,聲音懶洋洋的:“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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