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從天亮等到天黑,足足四個時辰,卻有如四年那樣長。直到丹烏打開門的那一刻,他的手心依然很冷,在滲著細涼的汗。丹烏握著陶罐走過來,告訴他蘇熙馬上就要醒來,又提醒他:“我沒有估計錯的話,蘇熙醒來以後的心智隻有不到十歲,你做好準備。”


    雖有十歲的心智,記憶卻半點沒有剩下,不認得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


    那一日她尚未醒來,他坐在床邊,希望她睜開的第一眼便可以看到他。他其實心中些微忐忑,直至看到她的睫毛細細顫抖,緩緩張開眼,烏黑的眼珠裏全是迷惘,轉了一圈後,聚在他的身上。


    他克製住心中所有想法,不動聲色地去撫摸她的發鬢,不想這一動作竟讓她臉頰慢慢緋紅,將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輕聲喚她的名字,不指望現在的她再會有什麽有趣可愛的反應,卻在收迴手的那一刻被小小拽住衣袖,他垂下眼,看到她臉頰通紅,仰臉望著他,又很快別開,兩瓣嘴唇開開合合遲遲不出聲,正是往日被他整個撈住親吻時那種害羞的模樣。


    最後她仿佛終於鼓足了勇氣,卻仍然細聲:“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他微微一怔,心酸之餘,啞然失笑。


    丹烏說,蘇熙的心智並不會一直停留在十歲的時候。如果耐心教下去,會迴到失憶前的水平。丹烏說這話的本意是在安慰他,可他卻未曾因這一點太傷心,反倒覺得,不論是十歲的蘇熙還是十九歲的蘇熙,其實並沒什麽分別。


    他還記得她十七歲剛嫁到南朝去的時候,很喜歡偷偷盯著他瞧。起初會像小動物一樣藏在洞中偷窺,後來以為他沒有察覺,膽子漸大,開始理直氣壯地趴在桌子上,一直一直盯著他看。那時如果他還不理會她,她會一直趴在那裏,直到迷糊睡過去。而現在的蘇熙比那時還要有意思,若是盯了很久見他仍不迴頭,會猶猶豫豫地站起來,然後一步三挪地蹭到他身邊,咬住下唇煞有其事地思索一會兒,然後輕輕拽住他的衣袖。


    那一瞬他隻覺得心中有個地方滿溢出來,有增無減。


    他轉過臉,就會看到她的五官微皺,一雙眼珠濕漉委屈:“我很無聊呀,你陪我下棋好不好?”


    他將她擁在懷中,故意逗她:“我不會怎麽辦?”


    然後就看到她的眼睛瞬間亮起來,仿佛難得遇到很有成就的事,再是一彎,拍拍他的肩膀,安撫道:“不怕,我教你啊。”


    “……”


    她教得很認真,他也裝作學得很認真。後來兩人對弈,說實話十歲的蘇熙棋藝要比十七歲差上許多,然而他想起那次在南朝,他幫秦楚出子讓她九贏一輸後氣急敗壞的模樣,這次還是故意連輸給她十盤以為補償,雖然輸得很有些費力,幾乎都在胡亂下子,但看她笑彎了眼,大抵又覺得這樣在他麵前太過得意於是很快又勉強忍住的模樣,又覺得實在很有趣。


    他帶她迴南朝,途中路過蘇國。見到蘇啟後,又是一番意料之中的雞飛狗跳。蘇啟對蘇熙失去記憶這個事實有些難以接受,對著自己的妹妹時一臉溫柔連哄帶騙,轉眼對著他就開始橫眉怒目拔刀相向。他念及那十年壽命,隻防禦不反擊,到後來蘇啟自己出招出得沒了興致,索然地收了手,同他道:“你不要妄想帶她迴南朝,蘇熙以後就住在蘇國。”


    他鎮定地迴道:“這不行。”


    “由不得你說不行。”


    “我說不行就不行。”


    “……”


    住了半個月,仍然迴了南朝。途中假寐片刻,睜開眼後就見她拿出一張小紙條,對著擰眉想了半天,又塞進了袖子裏。他光明正大地撐著額角看她偷偷摸摸,直到她轉過臉來嚇一大跳,臉頰瞬時紅了一大片:“你好無恥!居然偷看!”


    結果他理直氣壯伸出手:“我看一看。”


    她指著窗外認真道:“你看天上居然有隻鷹!”


    “我知道。”他說,“那本來就是我的。”


    “……”她頓時垮下臉來,卻還是梗著脖子道,“就不給你看能怎樣?”


    他隻笑不答,突而將她一把拽進懷裏,捏著下巴就要親上去,結果被她手忙腳亂推開,臉頰立時更紅了:“停停停!這是在馬車上!”


    他一挑眉,見她別別扭扭地從袖中抽出那張紙條,按在他的手上,眼神四處飄移:“那就給你看一看好了,總歸也沒什麽大不了。”


    其實方才他已經從她身後看到了一句,正是那一日他逗她說的話,“凡事問秦斂即可”,然而那時他同她說了三句,但她方才拿出的紙條上卻寫著四句。


    將紙條展平,終於看清楚了最後一句,是秀氣雅致的簪花小字,“勿念勿迴憶”。


    “阿寂說這是我在以前寫給現在的話。”她看了看他的神情,小心地把手指搭在他的腕上,“你怎麽了?”


    他抬起眼來,把方才消失殆盡的笑容浮現迴臉上:“那你覺得有沒有道理呢?”


    “你不是我說之前很聰明的嗎,既然很聰明,寫出這樣的話應該很有道理。”她歪著頭想了想,又有些沮喪,沮喪的卻不是那些應該煩心的事,而是,“那時我的字很好看啊,可是現在寫不出來了。”


    他覺得這樣下去未嚐不好。即使存在一些缺憾。比如途中路過一片荷花塘時,如今隻剩下他一人能想到那時她伸手撈花瓣的模樣,而他似乎永遠無法再將這類事情訴諸於口;再比如說她趴在他懷中,向他詢問當年蘇南兩國交戰時的詳情,而他望著她的眼神,發現想要將她的事從中屏蔽掉並不很容易。然而這些畢竟都是他自己的為難,他觀察了她許久,發現除了偶爾的迷茫外,其他時候她都過得很快樂。


    這未嚐不是一件幸事。


    蘇熙忘了許多事,不止是棋藝與簪花小字。琴棋書畫,詩歌舞茶,她一樣都不再清楚記得。但她一直在認真學習,還學習南國皇室那些繁雜曲折的禮儀,學習如何做一個好的皇後,以及學習如何照顧他。當然很輕易可以看出她照顧人的技術並不如她當初跳鳳闋舞那般出色,比如說洗手作羹湯卻總是會糊,女紅看上去慘不忍睹,修剪花枝還不如他有眼光,然而他每每將她的照顧看做一種情趣,這樣想下去,無論她在做什麽,都會覺得很有趣。


    他有時會手把手教她臨摹簪花字帖,慢慢教她合奏《鳳凰於飛》,耐心陪她品出每一種茶葉的味道,隻是更多的時候卻在說服她用更多的時間去玩,不管是逗弄小白貓,陪她馴鷹,還是兩人一起偷溜出宮。她仍然喜歡出宮,許多次都是兩眼發亮地跟隨他出去,由他抱在懷中揪住他衣襟地睡著迴來。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終於有人忍不住要上表示忠。


    上表的內容無非還是老一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往這些奏折都是私下裏呈上來,他也每每以擱置一旁處理,然而這一次有老臣在朝堂之上下跪以懇求,聲淚俱下,言語沉痛,讓他不得不耐心聽下去。


    然而聽來聽去也無非是以己陰謀揣度他人陰謀,陳述蘇國二公主美人計用盡,這一次又在換個方式扮豬吃老虎,懇切請他自溫柔鄉中醒一醒,勿忘祖宗基業,務必以國事為重。


    他神色不動仿佛傾聽,在心中卻猜想蘇熙現在大概仍未醒來,以及待會兒那些太醫開的補藥送來,要如何才能哄她再一次喝下去。


    等他的神遊告一段落,那老臣的眼淚也已流得差不多。他微一頷首,看向內侍,後者極有眼色,立即宣旨下朝。


    走了幾步還能聽到老臣子迷茫裏帶著憤怒地問:“聖上點頭又不說話是什麽意思?”


    前些天在阿寂的刺激下,立誌銳意進取遂開始上朝參政的秦楚悠然答話:“是表示聖上對趙大人您的忍耐到了盡頭。有言道唯諫臣與小人難養也,古人誠不欺我。”


    迴去永安殿的路上下了雨。迴到南朝的那一日他帶她重新踏入永安殿,她環顧四周半天,臉上現出認真思索的表情,最後迴頭問他:“這裏你翻修過是不是?”


    他心中湧過無數念頭,最終隻是一個微笑:“怎麽說?”


    她看他一眼,又低頭,而後默默走過來,又停住,手指抵在唇上,大概又在猶豫主動抱他會不會顯得太不矜持,他耐心等著,看她兀自糾結了一會兒,最後一個把心一橫的表情,下一刻便有一雙手環住他的腰,一顆毛茸茸的頭塞進他的懷中。


    他順手攬住她,聽到她聲音小得不能再小,卻很甜蜜:“因為這裏每一處我都很喜歡呀。你說我以前在這裏住過,但那時的永安殿肯定不是現在這種類似蘇國的樣子。一般來說裝飾宮殿這種事,符合了一個人的喜好就不能符合另一個人的喜好。如今這裏每一處都很符合我的喜好,你一定是為了我翻修過。這說明你真的很喜歡我,是不是?”


    那時她離開他,永安殿尚未翻修完畢。此刻的他說不出口那個時候他繼續翻修,獨自麵對空寂大殿的滋味,隻能繼續微笑,逗著她:“也沒有很,隻能算一般般吧。既然甩不掉,就隻好勉為其難喜歡了。”


    每次聽他這樣說,她都會有點惱怒,這一次也不例外,很快他的袖子就被惡狠狠咬了一口。


    他迴到永安殿,果然看到重重紗帳後朦朧拱著一個小山包。一邊小桌上已經放著每日一碗的補藥,他坐在床邊探身察看她究竟是真睡還是裝睡,發現是後者以後,生出不懷好意,開始坐定在那裏眼睛不眨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果然看到她的臉頰微微變紅了。


    他笑著把她連人帶被抱起來:“起來喝藥?”


    她弱聲反抗:“我想我還沒睡醒需要再睡一睡……”


    他不抱希望地勸:“喝完再睡。”


    果然聽到她在討價還價:“睡完再喝。”


    “喝完再睡。”


    “睡完再喝。”


    不知已經說了幾遍,他仍然在打趣:“喝完再睡。”


    然後仍然聽到她不屈不撓:“睡完再喝。”


    ……


    又是一年初夏時節。日頭輕暖,香爐生煙。清風漫過荷花葉,一瓣薔薇一脈香。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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