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斂今天悠閑得很,褪了朝服後一直歪在永安殿裏閉目假寐。他睡他的覺,我看我的話本,永安殿中一片靜悄悄。這種靜悄悄一直到臨近午膳時才被打破,用個侍官頂著腦門上的冷汗戰戰兢兢地奏說趙佑臣趙大人至今還跪在西花苑中沒有起來,周圍的雪都給跪融化了。


    秦斂“唔”了一聲,溫溫吞吞地說道:“以前倒沒這麽自覺過。”又斜斜瞧我一眼道:“熙兒怎麽說?”


    我被他的稱唿生生抖出一身疙瘩,學著他一樣裝腔拿調:“聖上若是體恤臣子,那就讓他迴去吧。”


    他揉著鼻梁:“別說我,若是依你的意思呢?”


    “若是依我的意思,既然難得他喜歡,那就讓他繼續跪著吧。”


    秦斂看我一眼,黑玉一樣的眼睛古井無波。我又重新低頭看書,慢悠悠地道:“趙佑臣不是一直以給我使絆子為樂麽。反正我就算現在為他說好話到頭來他也不會記得,那就索性讓他更恨我一點好了。”


    秦斂笑了一聲,轉頭對侍官道:“那就依皇後的意思,繼續跪著吧。”


    趙佑臣作為當今聖上一直最為寵信的大臣,在冰天雪地裏跪了整整一天的事,當日就被添油加醋地傳開。第二天趙佑臣理所當然地感染風寒,並且又理所當然地連續七日都傷寒未愈。等到第八日他終於站迴了早朝上,再麵對立後這個問題時,整個人就變成了根不通氣的擀麵杖。而那些以前跟著一票起哄的老臣子們,也一個個從夏天的麻雀變成了冬天的青蛙,於是總算是暫時消停。


    他們一消停,秦斂就開始大刀闊斧。當即敲定了立後典禮的日期,然後又迅速打發了幾個前些陣子鬧騰得最歡的大臣去了邊遠地區慰問官兵視察民情。


    我估摸著秦斂這麽一做,眾臣子鬱結在心中的千言萬語就全部化作了三個字,昏君啊。


    眾臣子敢怒不敢言,唯一意氣風發的隻有一個秦斂。當他已經連續五天的第六天準時踏入永安殿時,我隔著燭火,一邊給他磨墨一邊瞅著他那張特別漫不經心又難得安靜乖巧的臉,在心裏直歎氣。


    我磨磨蹭蹭一步三挪地蹭過去,小心把手指搭在他的左手腕上,結果半天都沒見他有什麽反應,於是又小心地緊了緊手指,終於讓一直埋頭在書卷中的某人轉過臉來。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我,我很誠懇地看著他:“陛下,您達成了臣妾一直不敢想象的成為皇後的夢想,真是讓臣妾受寵若驚感激涕零,臣妾該怎麽迴報陛下呢?”


    秦斂撩起自己的衣袖看看,道:“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過,”眨眼間,他那點安靜乖巧的模樣忽然全都不見,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樣子,手指從我的下巴一路沿下,路過我的身前最高的那一點,然後掐住我的腰,眼角吊起紈絝子弟特有的數種風情,語氣溫柔得能哄人入睡,“熙兒要是真想感謝我,不如今晚就……”


    我努力掙了掙,沒有掙脫,幹笑兩聲:“這樣陛下也太虧了……”


    “所以今晚才要盡量尋迴補償麽。”秦斂利用身形優勢把我壓在桌沿邊。我躲開他的鼻息往後摸了摸,還沒等摸到硯台之類的東西就被他先握住雙手。秦斂騰出一隻手開始挑盤扣,我在底下踹了他一腳,他低頭看了眼,抬頭道,“再亂動就在這裏開始。”


    “……”


    我立刻不動了。然後我就看到他滿意地笑了笑,手穿過我的腋窩,把我整個人像撈麵一樣騰空撈起,順便還抽出了我頭上的發簪,頓時頭發如瀑布傾瀉滿衣。


    秦斂看看我,又是微微一笑:“蘇國第一美女啊。我娶到你,算不算也是種福氣?”


    在永安殿以外的人眼裏,南朝陛下這些天的表現難以與之前身為儲君的德才兼備的形象相作對比。皇後典禮祭拜完畢之後的一個月,謠言四起。據阿寂的轉述,在南朝民間,我身為狐狸精的形象愈發的深入人心。古有紂王妲己,幽王褒姒,今有秦斂蘇熙。連蘇熙這名字都取得富有天意,押韻押得都同古代兩位著名後宮禍水的名字正正好。


    據說那個叫蘇熙的蘇國的第一美人,不知使出了什麽魅惑手段,讓陛下三十多天來上朝都是心不在焉,下朝亦是心不在焉,且一天裏有大半時間都呆在永安殿;而這位南朝新皇後,隻是隨口說了句思鄉心切,想吃蘇國特產的紅果山楂,南朝陛下便特地命人快馬加鞭八百裏加急從蘇國國境內買了迴來;不僅如此,南朝陛下還下令翻新永安殿,窮奢極欲的程度為前些任南朝國君所望塵莫及,在呈上去的長長的列單裏,光是夜明珠就花去了國庫將近十分之一的用量。


    而秦斂以前塑造的形象太高大太光輝,如今就算他的所作所為令人扼腕,人民也堅信他隻是一時被美色迷了眼。


    還是那句話,假如這些謠言的主角不是我和秦斂,單從民間傳聞看,我也真的快要覺得皇後是該被千刀萬剮的禍國之人。可現在當事人是我自己,我眼睜睜看著謠言亂起,除了把我的容貌說成傾國傾城天下第一這一點比較讓人欣慰之外,沒有其餘任何好話,那種心情,五味繁雜。


    我歪在床頭邊,盯著秦斂親手遞過來湊到我嘴邊的山楂,又微微抬眼看了看他,最終還是一口咬下。


    殿中安寧,隻有一縷焚香點燃的白氣,在隔著窗子的冬日日光下搖曳生姿。我瞅著秦斂放下山楂,取過絲絹慢條斯理地擦拭手指,低斂的眉眼溫柔,唇角有好看的弧度。


    我冷不丁地開了口,打破了一室寂靜:“陛下,我給你講個蘇國流傳的民間故事好不好?”


    “我倒是記得南朝有個習俗,”他沒接我的話茬,想了想接著說道,“已婚的女子若是給丈夫繡一個鴛鴦的荷包,這對夫妻不但這一輩子,連生生世世都能在一起。”


    我微微睜大眼:“還有這個說法?”


    他笑笑,握住我的五根手指:“所以說,熙兒前兩天終於把鴛鴦荷包繡完了,為什麽不給我呢?”


    我立刻答道:“那個荷包才不是繡給你的。是我自己的。”


    “是麽。”他麵色平靜,挑一挑眉,“你不是說給我講個故事麽,怎麽不說了?”


    “……”我憤怒地指控,“明明是你硬要轉移話題,我現在又不想講了。睡覺睡覺。”


    “那我給你講一個。”秦斂扒開我蒙在頭上的被子,也不管別人究竟想不想聽,就一個人悠悠地道,“有個妖怪看上了一個公主,施展法術硬是把她擄到了山洞裏。妖怪百般討好公主,但公主仍是抵死不從,尋死覓活。妖怪又苦惱又傷心,又不甘願把她就這麽送迴去,有一天他為了博公主一笑,告訴她自己脖子上串著七顆珠子的項鏈其實是一條法術項鏈,捏住第一顆說讓妖怪變成什麽,隻要妖怪應了,妖怪就會變成什麽。妖怪說得很誠懇,公主聽了就有點兒好奇,就捏住那顆珠子說了個老鼠,妖怪不想變成老鼠,但是為了美人一笑,還是很痛快地變了。”


    我閉著眼,耳朵卻在認真聽講:“然後公主果然笑了一下。妖怪很高興,又耐不住公主漂亮的笑容和幾句溫柔的問話,把剩下幾顆珠子的效用一股腦都告訴了她。第二顆是起風的法術,第三顆是隱身的法術,一直到第七顆,隻要捏住它說一聲變,那妖怪就會停留在當時的麵貌上,再也變不迴去。”


    我正聽到興頭上,沒想到後麵卻沒有了。等了許久身後都沒有聲音,忍不住迴頭看他,正好碰上他一臉的笑容:“想知道後麵的結局?”


    “……”


    “那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他慢吞吞地從我的脖子上拈出那個碧玉通透的墜子,“這個東西,你永遠也不能摘下它。你在哪裏,它就得在哪裏。”


    “……”


    “那就當你同意了。”秦斂重新把玉墜子塞迴去,接著道,“那公主不是傻子。想了想,衝妖怪一笑,妖怪給那璀璨笑容晃花了眼,聽到公主捏住他的第一顆珠子說了聲老鼠,想也不想就應了一聲,然後自然是又變成了老鼠。公主又趕在他變迴來之前捏住第七顆珠子,說了聲變,妖怪就永遠成了一隻老鼠。”


    秦斂看我聽得眼睛也不眨,微微一笑,接著說道:“然後公主把老鼠扔到籠子裏,在籠子下麵堆了一堆柴火,妖怪就這樣被燒死了。”


    秦斂看著我,我看著他。半晌之後,他摸摸我的頭發,開口:“睡吧。”


    他下床滅了蠟燭迴來,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瞧著他的身影越來越近,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被子聲,琢磨著或許該說點兒什麽。沒想到秦斂的手比我的思維要迅速,蓋上我的眼,然後輕輕往下一拂,另一隻手再把我往他懷裏一拽,聲音帶著笑:“還是睡覺罷。”


    秦斂這些天的表現不能用常理來形容,對我每一句話都相當詭異地百依百順貫徹到底。看來他打定了主意要塑造一個色令智昏的庸君形象,我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弄小白貓,心不在焉地聽著阿寂平鋪直敘稟報:“聖上下令在蘇國全境為太子殿下征選合適的太子妃人選,前天已有了結果。”


    “哦。”


    “太子妃最終人選是藩王秦九韶的女兒,名曰秦繡璿。才貌雙全,聰慧識大體,聖上和太子殿下都比較滿意。”


    “哦。”


    “太子殿下的大婚典禮定在這月二十六。”


    “哦。”


    阿寂持續悶聲悶氣:“皇後娘娘。”


    “我在聽我在聽。你別叫這四個字,太瘮人了。”我抬起頭看她,“什麽叫比較滿意,是形勢比人急吧。秦王的封地是蘇國所有藩鎮中最大的一塊,聯姻這個東西,還哪有什麽才貌雙全滿意不滿意。秦繡璿就算是駝背四肢不全外加長了張麻子臉,哥哥也得不得不娶她。”


    阿寂的眼睛被劉海遮住,嘴角冷冷清清:“公主聰慧百裏挑一,屬下佩服之至。”


    我的雞皮疙瘩抖了抖,擺擺手:“你盤點一下,把還沒用過的布匹,沒有皇家標記的珠釵什麽的,平分給從我來南朝後一直服侍得不錯的侍女們。”


    “公主這是要……”


    我衝她伸出一根手指頭晃了晃:“一個月,最多也就一個月,我和你就不會住在這裏了。”


    阿寂掩在劉海後麵的眼珠動了動,繼續像是事不關己地說道:“不管住在哪裏,奴才都會誓死保衛公主的平安。”


    我重新趴迴桌子上,瞪著小白那雙比玻璃珠子還要亮的貓眼,想了想又道:“阿寂,你跟了我這麽多年,比我還大四歲,至今還沒有嫁人呢。”


    “奴才以公主為家。公主在哪裏,奴才就在哪裏。”


    “可你要是真的孤苦終老,我一輩子都會覺得愧疚的。”我轉過頭去,很認真誠懇地望著她,“我讓你嫁給秦楚好不好?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不過我的阿寂這麽能幹,若是做妾侍太委屈你了,嗯,我還聽說康王妃嫉妒成性,如今康王府裏的年輕女孩子用一隻手掌就能數過來……”


    阿寂低聲道:“奴才不喜歡康王殿下。”


    我捏著手腕的玉鐲子,慢吞吞地道:“那你拿我的性命發誓,你真的一丁點兒不喜歡康王。若是說謊,就讓我立時而死。”


    阿寂身子顫了顫,嘴巴張了張,不說話了。


    我學著母後的樣子拍了拍阿寂的手背,笑了笑,說:“你等著,我一定不會虧待了你。”


    阿寂抬頭看我,眉心蹙成一團疙瘩,一臉不能苟同的意思:“公主……”


    我及時截斷她後麵肯定不算好聽的話,慢慢收起笑容,淡淡地說:“據說秦斂現在不是很寵愛我麽,我再不趁著這時候好好利用一下,怎麽能對得起以後要受的暴風驟雨。”


    晚上,秦斂果然準時駕臨永安殿。距離趙佑儀嫁過來隻剩下一個半月,宮中卻無半分喜慶的意思。我也沒有見到秦斂對這件事上心過。


    我在晚膳後故意把這事提到秦斂麵前,沒想到他連眉毛都不皺一下,捏著茶盞明目張膽地轉移話題:“永安殿幾天之後就要開始翻修,你和阿寂先搬去柔福殿住些日子。”


    我癟著嘴瞪著他。


    “你不喜歡柔福殿?”秦斂露出一個笑容,“那長信殿如何?”


    我看著他低頭飲下一口茶,吸了口氣道:“陛下,安排個吉日吉時,把阿寂嫁給康王殿下吧?”


    秦斂拿茶蓋撥弄茶葉的動作停住,抬頭看向我,黑眸沉沉,古井無波:“你肯舍得?”


    “我不舍得。所以阿寂嫁過去一定不能受委屈。所以……”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氣,閉著眼道:“讓阿寂做正室好不好?”


    良久沒得到迴應。我半睜開一隻眼,秦斂正單手支頤似笑非笑地瞅著我:“熙兒這話,是想讓我把現在的康王妃廢了?可康王妃是依先皇的旨意嫁過去的,要廢怕是不容易。”


    我抱住他的一隻胳膊,見他沒有抗拒,就更緊地抱住,揚起臉,表情相當誠懇:“這件事要是能達成,普天之下辦到的人也就隻有陛下了。”


    秦斂笑笑:“熙兒說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我想想,說:“阿寂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她的德行和容貌都足以把現在那個康王妃比下去的。”


    秦斂不為所動:“這話說反了吧。你是阿寂從小看到大的才對。”


    我再次癟起嘴。他伸出手扯了扯我的臉頰,笑著說:“再給你兩次機會。”


    “傳聞康王妃以善妒出名,康王夫婦相處不睦。而康王和阿寂又本就兩情相悅,康王妃嫁給康王,苦的是三個人。這樣的婚姻,不要也罷,對不對?”


    秦斂還是淡淡地微笑,既不表態也不說話。


    我憤怒地站了起來:“陛下究竟是想怎麽樣才肯答應我這樁請求?”


    “還有最後一次機會。”秦斂很冷靜地把我拽迴椅子裏,“你好好想想,想到了合適的再同我說。”


    “可我就隻剩下最後這一個願望了啊。”我眼巴巴地瞧著他,語氣卻比他還要冷靜,“君心難測,哪裏是我可以妄自揣摩的。若是還找不到使陛下信任的理由,那我此生最後一個願望就不能實現。若是不能實現,我這一生,也隻能死而留憾了。”


    秦斂的一雙眼睛眯起來,黑黝黝一片地望著我,像是能望到人心裏去。過了片刻,他把茶盞往書桌上一擱,淡淡地道:“我答應你就是。”


    秦斂答應得比我想象中要痛快一些,而他答應後的行動也比我想象中要痛快一些。第二日下朝後,秦斂就和我坐在了禦花園中,喝著熱茶吃著點心等著秦楚前來。


    我讓阿寂給我折了根梅花枝拿在手裏把玩,秦斂則在一邊慢吞吞地撥著茶水,喝一口,放在小石桌上,過了一會兒又端起來,再喝一口。


    我撐著下巴假裝看不遠處的梅樹,實則拿眼角偷偷去掃秦斂。他自登位後,事情繁多,每日忙碌至極,難得有清閑坐在這花園中。並且心思更加莫測,不單我猜不透,大概朝堂上的大臣也沒幾個能猜得透。


    比如說,秦斂前段時間登位,秦旭秦宇秦楚都留在了京城。前些天秦旭以留在封地的寵妾病重為由請求離開京城奔赴封地,卻未被準奏。又過了兩日,直到秦旭寵妾因未見到心心念念的夫君,一口氣沒能續上就眼睜睜地病死在床榻上,秦旭悲不能勝,朝堂之上再次請求奔赴封地,再加上有兩個大臣幫襯,秦斂沒了硬留的理由,才終於準奏。


    我仔細望著他的臉龐,睫毛低垂,嘴唇微抿,依然是我最喜歡的模樣。


    他的眼睛突而微微一動,我在他望向我這裏之前及時收迴目光。


    禦花園的雪還未全化,蕭瑟寒意通過宮女低低的吸鼻聲音表達出來。我等得有些不耐煩,終於看到了不遠處侍官弓腰引著秦楚穿過枝枝杈杈,小橋冬水緩緩而來。那千篇一律的滾著貂毛邊的黑沉沉的朝服穿在他的身上,沒想到竟也很有幾分風采。


    我看看他,再看看阿寂,心中還是有幾分不舍得。


    阿寂容貌過人,智慧過人,身手更是過人。自父皇得知我還可以活過二十歲後,阿寂就被撥給了我,算一算如今已經過了十多年。昔日甘蔗一樣瘦弱的阿寂如今已經長成如雪山般筆直巍峨,我親眼看過她練武時迅如疾風的腳步,親眼見過她果斷淩厲以一敵十的身手,親亦眼見過她同蘇啟過招時毫不遜色的勇氣。我一直覺得她這樣出色的女子生來就應當被人嗬護,即便無法嫁給達官貴人,也應當嫁給一個性格敦厚家境殷實的好人。可她的真實身份卻是侍衛。


    既為公主的貼身侍衛,就注定會見血。我不知道她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是什麽感覺,但她曾在一次迴答我問話時曾說:“除了公主,其他人的性命均是草芥。奴才的性命也是草芥。當奴才眼中隻有公主一人時,殺人也就不過爾爾了。”


    阿寂曾因保護不力,被蘇啟勒令在雪地裏跪了一夜。我當時和蘇啟求情,蘇啟慢吞吞點著桌子道:“我已經手下留情了。阿寂若是我的侍衛,此刻已經殘廢了。”


    “你是你,我是我。阿寂是我的侍衛,我有權利自己處置她。”


    蘇啟瞥我一眼,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樣:“我這是為了你好。”


    “可是看見她跪在那裏我很難過呀。”


    蘇啟一笑:“蘇熙,你得記住你的身份。蘇國皇室從不輕易難過與高興。身為皇室成員,永遠不能心軟。”


    頓了頓,他忽然又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戳著我的腦門道:“要是有可能的話,我真想把你重新塞迴母後的肚子裏麵去。和蘇姿比起來蘇熙你真是除了相貌以外沒什麽優點了。”


    “……”


    秦楚躬身規矩行了禮,撩起衣擺坐下。我瞅著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往我身後瞅,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康王殿下。”


    他微一拱手:“臣在。”


    “聽聞康王府近日夜裏時常能聽見陶瓷破碎聲。”


    秦楚也咳嗽了一聲,大概有點不解其意,遲疑片刻決定撒謊:“是這樣?臣近日夜間睡得甚是香甜,不曾聽到。”


    秦斂坐在一邊笑了一聲:“三哥的意思是皇後在說假話?”


    秦楚又是一拱手:“臣不敢。”


    秦楚淡淡地笑:“其實皇後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今天把三哥留下,隻是想問一句這傳言是真是假。”


    “這個……”


    我在一邊插話:“康王殿下承認了也沒關係。正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古詩有雲,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過了這家店,說不定還有別家門。”


    秦斂似笑非笑斜我一眼,又轉頭對秦楚道:“我也讚同皇後的說法。”


    秦楚:“……”


    我揮了揮手中的梅花枝:“依我看,康王殿下麵皮薄,默認就是承認了。”


    秦楚:“……”


    我指著裹得跟粽子一樣厚的秦楚,轉頭對秦斂道:“陛下,天氣冷,既然康王殿下穿得單薄,我們也問完了,那就讓他迴府吧。”


    秦楚薄薄的唇一抿,微微一笑:“也好。”


    秦楚:“陛下,皇後,恕臣愚鈍,臣不大懂……”


    我道:“沒有關係,陛下和我懂了就好了。陛下,是不是?”


    秦斂點頭道:“沒錯。”


    秦楚:“……”


    我和秦斂先往永安殿的方向走,秦楚目送我們離開。路上我繼續揮著那根梅花枝,秦斂瞅瞅前麵露出一個屋角的永安殿,又瞥我一眼,忽然溫吞一笑:“我背你過去好不好?”


    我腳步一停,差點跌倒:“啊……?”


    秦斂一本正經道:“你昨天晚上夢話連篇,一直說想讓我背你繞著皇城走三圈,說了起碼十來遍。我覺得這個任務我不可能完成,於是就沒有叫醒你。”


    我:“……”


    “不過雖然不能繞著皇城走三圈,背著你走到永安殿門口還是可以的。”秦斂拿過我手裏的梅花枝扔給一直以來都麵無表情的阿寂,揮揮手對剩下的侍女侍官道,“你們離遠些跟著。”


    身後的人低聲稱了“是”,我瞪了瞪不斷退後目不斜視的眾人,再瞪了瞪一臉悠閑等著我趴上背的秦斂,咬一咬牙,最後還是爬上了他的背。


    秦斂很快接住我,手勾住我的小腿,走路很穩。


    我在腦海中默默勾畫著此刻我和秦斂的形象。秦斂雖微微弓著背,但他走得悠然自得,唿出的白氣都沒有見到半分增多,所以一定還是那種風雅從容的模樣;可我就不一樣了,我此刻穿著裙子趴在他的身上,就算再是個絕世美女,此刻同手同腳一起趴在同一個平麵上的樣子……肯定也不是那麽好看的。


    若是愛美如命的蘇啟看到此刻我的模樣,肯定會扶額痛哭,再也不要認我這個妹妹了。


    我趴在秦斂的背上,小聲說:“陛下打算怎麽處置康王妃?”


    “嗯?”他微微轉過頭來,笑,“放心,不會令你失望的。”


    我說:“臣妾隻是想知道陛下把阿寂嫁過去的確切時間。”


    秦斂頓了頓,又是笑:“你著急的話,那就十天的時間廢黜康王妃,再十天的時間把阿寂嫁過去,你說好不好?”


    我抱住他脖子的手臂緊了緊:“當真?”


    他唿出一口氣,說道:“我的承諾一向有效。”


    “那臣妾就等著陛下的好消息了。”


    秦斂笑笑,說:“熙兒對永安殿翻修還有什麽意見,過兩天就真的動工了。”


    “一切照著陛下的意思就可以了。”我說,“倒是過陣子趙佑儀就要入宮了,怎麽宮中不見喜慶?”


    “已經在重修朱顏殿了。她說到底也隻是一個妃子罷了。”他帶著幾分調笑的口吻道,“熙兒這是在吃醋嗎?”


    我基本已經可以預見,假如我此時說了諸如“臣妾不敢”之類的話以後,秦斂將要用來堵我的話了。他有八成都會繼續調笑著說,哦?熙兒還有不敢的事情麽,連罷黜康王妃這等事都同孤提出來了。


    我看看灰暗暗的天,把腦袋貼在他的肩膀上,後腦勺對著他的側臉,慢慢地說:“我當然在吃醋啊。”


    他沒有說話,我就接著自己說下去:“聖上現在隻有我一個,我也隻有聖上一個。等到趙佑儀嫁過來,聖上有兩個,我還是隻有聖上一個。到時候如果用一句詩句來形容我的話,那便是春光鎮在人空老,新愁往恨又何窮?”


    秦斂淡笑:“我怎麽記得有人以前曾經很努力地勸我納妃呢?”


    “私心歸私心,公心歸公心。在蘇國時,有人以前教導過臣妾要識大體,家國為重,己欲為輕。臣妾那時隻是在盡力懂事而已。”


    “哦?彼時在盡力懂事,那此時呢?”


    我們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永安殿,秦斂旁若無人地背著我一直到寢宮。他把我放到床榻上,我抓住他的胳膊不撒手,看著他那雙墨黑如玉的眼睛,想了想說:“我說過我很吃醋了啊。而且趙佑儀很不好。上次哥哥來南朝的時候,我的腰扭傷了,便是她推的。”


    他那雙眼睛還是波瀾不興,隻是彎起唇角笑了笑。半晌開口:“即使她進了宮,你也還是你,不會有什麽變化。”


    我仰臉望著他,說:“可我還是不想你娶趙佑儀啊。”


    “昨天你說阿寂嫁給秦楚是你唯一的願望。”他收斂了笑,慢悠悠開口,“可沒有說你自己。”


    “我不想你娶趙佑儀。”我又重複了一遍,“就是這樣。”


    這個要求很過分,我知道。我在蠻不講理,不管我再重複多少遍它都不會實現,我也知道。


    我很少會這樣任性,可我想,那也許隻是因為之前我受的委屈不夠多。


    我也不想這樣任性,可除了這麽口頭上說一說,我也沒有其他緩解的辦法。我已經快要忍不住了。


    秦斂看著我,忽然俯下身,偏頭在我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下一刻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被推倒在床榻上。秦斂的手和我十指交握,我眼睜睜看著他低下身來,然後用舌尖撬開我的牙關,長驅直入,吮吸糾纏。


    我暈暈乎乎地還想提醒一下他這是大白天,他已經單手落下了帷幔。


    其實自上次蘇啟來南朝後,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行房過。秦斂尚在東宮時,有大概十幾天的時間心情莫名變得很差,那會兒我不敢招惹他,他也不來招惹我,隻日日在書房度過,後來久了,漸漸不知怎麽就變成睡覺各顧各的。


    這世上謠傳太多,連真相都好像成了假的。外麵都在盛傳狐媚蘇熙以色惑主,卻不知其中有段時間我們睡覺都是分開的;那些腐朽的老頭子們戰戰兢兢地唯恐蘇國公主在享受萬千寵愛之下會誕下南朝子嗣,卻不知我從嫁給秦斂的第二天就一直暗中在吃避孕的藥丸。


    蘇啟當初交給我藥丸的時候,望著我歎了口氣,臉上難得沒有慣常那種悠遊清閑的神色。我當時倒是一臉輕鬆自得,大概是因為從小除了喝藥之外再沒受過苦,所以對鈍刀割肉的感覺僅限於所謂的紙上談兵而已,簡單地以為同為活人,既有殯腳的孫子,又為何不能有誅心的蘇熙。就算到時候對秦斂是喜歡到骨子的迷戀,咬牙忍上一忍也總會過去。


    可現在我發現並沒那麽容易,我有點兒後悔莫及。


    假如早知道會是這樣,當初就不該為求逼真假戲真做,當初就不該答應父皇的要求,當初就該聰明地學蘇姿那樣停手。


    隻可惜,就算真的有如果,再重來一遍,我大概還是會忍不住再度假戲真做,再度答應父皇的要求,再度食髓知味舍不得收手。


    記得算命先生在我出生後卜過我的命理,說我及笄後必有一大兇劫,若是度過此劫便一生無憂,若是度不過便隻好阿彌陀佛。我後來知曉後隻顧和蘇啟嘲諷他這句看似玄妙實則廢話的廢話,隻說及笄之後又未說幾時之前,難道說我直到終老之際才能知曉到底哪一次困難才真正算得上兇劫。


    而現在想想,我卻再也笑不出來。大概這一次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劫難。


    蘇啟這個蘇國公認最聰明的人隻教過我如何編織陰謀如何算計人心,卻沒教過我該如何躲避歡喜。不過我後來想,他就算真的教過我,大概也不管用。因為他自己都還從來沒真正喜歡過一個人,就算講也隻不過是紙上談兵,他大概也不了解什麽叫鈍刀割肉,遍體鱗傷。


    倒是蘇姿的話此刻對我來說最有效,迴憶都是徒增煩惱,再怎麽樣都不可以哭,隻可以笑。若是實在笑不出來,也要清醒地牽牽嘴角。


    我和秦斂的午膳晚膳都沒有吃,在床上一直從日升中天待到夕陽西下。秦斂從未像今天這樣失態,以超出他風格的力道和技巧逗弄我。衣服和被子都掉到了床榻下麵,我被他像濕手巾一般卷來又卷去,又被他像秋風中的枯樹葉一般翻來又翻去,他的頭發散亂在額前肩膀,唿吸聲粗重,微微抿著唇,眼睛裏滿是欲望,最後終於停下來的時候兩個人都像是從水中剛剛撈出來一樣。


    以前進行過的每一次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在我和他相處的半年多時間,每次床事他都習慣了克製忍耐,我因秦斂的逗弄而不得不唿叫得慘不忍睹時,他卻依舊是嘴角含笑冷靜溫柔的模樣。他和蘇啟在某些地方超乎尋常的相通,什麽時候都是一張從容淡定的臉,似乎隨時都可以抽身而退,國事為重家為輕,容不得半點泥沙。


    英明的君王就該是這樣。


    最後我昏昏沉沉地被秦斂抱去沐浴,再迴來床榻早已利落地重新鋪好嶄新的床單被褥。我又困又累,秦斂雙手一攏把我從被子裏挖出來,拍拍我的臉:“先吃點東西。”


    “……”


    “不吃東西半夜會餓醒的。”他不依不饒地繼續騷擾,聲音帶有十分的溫柔,“熙兒就吃一口好不好?”


    “……”我就算再困也隨著他這比較特別的語調不由自主地顫了顫。勉強睜開眼,果然看到寢宮的四周都站著垂目低頭的侍女。


    秦斂一手端著一盅骨湯,一手捏著勺子湊到我嘴邊。我看了看周圍:“……多謝陛下,臣妾自己來就好。”


    我要接過勺子,他並不鬆手。我看他一眼,再試圖接過勺子,沒想到他還是不鬆手。我再看他一眼,這迴他笑了笑:“乖,張嘴。”


    “……”我在他的那雙如墨的眼睛底下,真的乖乖張了嘴。


    秦斂難得有這樣真正悠閑的時候,雖然他平常總是擺出一副十足悠閑的模樣。整整兩天,我睡著的時候他躺在我身邊撫摸著我的頭發,等我醒來他還是躺在我身邊撫摸我的頭發。見我睜開眼,就會俯身下來,然後把我整個人像撈麵一樣撈起來,拂開額前碎發,然後從額頭到眼睛到鼻子,再到嘴角,溫軟的嘴唇像是柔和的花瓣一樣一寸寸刷過,啄得十分細致。


    秦斂還沒有這麽徹頭徹尾地溫柔過。眼神溫柔,動作也溫柔,連說話都是輕聲細語,就像是一碗溫和的蜂蜜水,甜得恰到好處,粘得亦恰到好處。這兩天我沒有見他批奏折,也沒有見他召見大臣,甚至沒有見他去上早朝,他一直都呆在永安殿,一步都沒有踏出去過。


    秦斂這般作為的時候,眉眼間依舊是稀鬆平常的神色。我看著他,也隻好跟著做出同樣稀鬆平常的神色。


    假若身為合格的皇後,我理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軟硬兼施千方百計甚至以死相逼地請求皇帝去主持朝政,可我也沒想當過合格的皇後。秦斂讓我坐在他的腿上臨摹字帖,教我撥弄南朝特有的錦琴,給我在窗前細細畫眉,以及領著我去西苑玩泥巴,我都一一照做。


    我曾經這樣小心翼翼地奢望過,而如今一一在眼前實現,我沒有用來拒絕的理由。


    更何況時日無多。


    蘇啟搖著扇子的時候,說的話一般隻分兩種,一種是胡說八道,一種是至理真言。我來南朝之前蘇國剛剛到了可以搖扇子的時節,而蘇啟搖著扇子說出了他當年的第一條錦囊:以蘇熙你的智慧,就不要想著和秦斂比精明了。不管秦斂多麽陰晴不定詭計多端,你需要的隻是以不變應萬變。


    我照做了,然後事實證明蘇啟又是正確的。


    秦斂大婚的時候,我假裝自己除了所謂的琴棋書畫之外什麽都不懂;秦斂監視我和阿寂的時候,我仍舊假裝自己除了所謂的琴棋書畫之外什麽都不懂;秦斂溫柔以待的時候,我還是假裝自己除了所謂的琴棋書畫之外什麽都不懂;等到秦斂散播狐媚謠言的時候,我還是假裝自己除了所謂的琴棋書畫之外什麽都不懂。


    太陽底下,有什麽總是比沒什麽容易發現。假裝一無所知要比假裝高深莫測容易得多。


    可是假裝得久了,差點就連什麽是真的都忘了。我隻看到趙佑儀對秦斂的念念不忘,差點就忘記趙佑娥送給我小白貓的意義。若不是乍然聽到蘇啟要連婚的消息,我差點就忘了自己來南朝的意義。


    父皇曾經千叮萬囑,你嫁去南朝,不為聯姻,不為男女之情,也不為當皇後,隻為殺了秦斂,擾亂朝綱,輔助大皇子秦旭登上九五之位。


    那時候我深深跪在地上,有一會兒的時間裏覺得手腳冰涼。


    在那之前,我並不曉得父皇和秦旭何時有了聯係,我也不曉得父皇何以如此篤定我有那麽大的能耐,可以殺了秦斂擾亂朝綱,憑一己之力為他賺得半壁江山。


    然而這世上我不了解的東西太多,不可能一一都問得清楚明白。


    第三天秦斂終於去了早朝。我一大早起來喂八哥逗小白,等聽到第二遍朝鍾響起後,阿寂悄無聲息地走到我身後,低聲說:“公主,太子殿下的婚期提前了,七天後舉行。”


    我歪了歪頭,想了想,道:“知道了。”


    等下了早朝,我又得知了另外一件事。趙佑臣在朝堂之上突然列舉餘慶王結黨朋欺貪汙受賄等十大罪狀,秦斂震怒,著三司使嚴加會審,兩日後上奏聖裁。


    秦斂下朝後沒有再過來永安殿。我趴在桌子上按照清單一點點地敲定阿寂即將需要的嫁妝,阿寂在身後忍了忍,又忍了忍,終於還是沒有忍住,低聲喚:“公主。”


    “什麽?”我頭也不抬,“你放心,餘慶王這件事本來就是秦斂和南朝先皇早就想解決的案子。他兩日後的結果必定是認供,秦斂到時候一定會抄家嚴懲,田欣茹如果聰明,也許會上吊自殺,如果她不夠聰明,秦斂也會羅織出一堆罪名讓她認罪。秦楚休妻是肯定的。很快你就要嫁過去了,我再不給你準備嫁妝就晚了。”


    阿寂又低低地喚了一聲:“公主。”


    我抬起頭看她。


    “公主是為了讓我過去監視秦楚麽?”


    “秦楚有什麽好監視的?”我把手卷放下,“他不過是一個無實權的逍遙王爺而已。”


    “那公主一定要把我嫁出去是為什麽?”


    “我不是說過麽?你跟了我這麽久,我一定不能虧待你。秦楚愛慕你,又是個王爺,算是個不錯的人選。你不相信我的話?”


    阿寂垂著眉,麵無表情:“公主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把我嫁過去?現在是非常時候,稍微一個差錯就會全盤皆輸。”


    “我有分寸。”


    “公主來南朝時隻帶了我一個,我若是去了祿王府,公主一個人在宮裏必定無依無靠。”


    我托著下巴看著她:“那你自己說說,來南朝之後,你都幫我做過些什麽?你身為第一侍衛,可曾幫我擋過刀,殺過人?我被趙佑儀撞到假山上的時候,你又在哪裏?謠言無休無止的時候,你又可曾堵住過悠悠之口?在這裏,兩個人和一個人是一樣的。”


    阿寂良久不言語,過了一會兒低聲說:“公主到時候若是需要易容出宮,總得有人扮成公主留在宮中。”


    這迴換我良久沒有說出話,過了一會兒才歎了口氣:“那你就當嫁過去是在幫我監視秦楚吧。”


    “公主……”


    “你為什麽一定要讓我說實話?”我把毛筆在雪白的紙張上重重劃下一撇一捺,撕成一條條抓在手中慢慢收攏,“父皇既讓我來,就沒有想過我有機會再迴去。你呆在宮中也隻不過是多死一人而已。”


    當晚掌燈時分,我躺在美人榻上合著眼,腦海中全是恍惚的一年前。畫麵裏一直有一雙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拂動琴弦,而一人歪在旁邊的琉璃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手裏的點鼓。落紗帳被風吹得輕柔飄蕩,窗子外麵的美人蕉盛開得大朵大朵。


    我半醒半寐間,眼睛忽然被人輕輕蓋住。來人的掌心微涼,湊過來的鼻息卻是溫熱,拂過我臉頰時引起一陣陣戰栗,緊接著便聽到他低低地笑了一聲:“你在做什麽夢?還皺著眉?”


    我仍是閉著眼,小聲說:“我想蘇啟了……”


    不遠處的漏壺激出一滴水聲,秦斂鬆開手,在一邊的軟榻上撩了衣擺坐下來,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你哥哥快要大婚了。”


    我歪著頭瞧著他,目光纏在他的臉上,一寸寸停留反複:“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覺得你和哥哥很像。”


    “後來呢?”


    “又不像了。”


    他微微彎了彎唇,拿過桌案上一個蘋果放在手裏摩挲,片刻後又放下,而後突然騰空將我抱過去,安置在腿上。


    他的手指在我唇邊一抹,嘴角劃過清水一樣的笑容:“你哥哥的福氣可是比我好多了。”


    我看看他,說:“那可不一定……”


    “怎麽不一定。”他微微歪了頭,手指開始繞上我的脖頸,一粒一粒解扣子,嘴唇熨帖上去,唇齒間溢出的話含糊不清,“最起碼蘇國太子妃大婚的時候就不會來葵水。”


    “……”


    老夫子當初在不得不教我“抵死纏綿”一詞的時候,躲避著我的眼神告知我,它的意思是指一種抵抗死亡的糾纏。而我那時年紀還小,尚且存有一絲知無不言竹筒倒豆子的炫耀心理,凡是學會一個自認為生僻的詞眼,此後幾天裏必定會千方百計絞盡腦汁地在日常對話中提到。然而抵死纏綿這個詞在蘇國宮中著實難以遣詞造句,一直到蘇國軍隊遠征凱旋而歸,而一位將軍為箭矢所傷,流血不止行將死亡的時候,我才有機會跑到蘇啟麵前,洋洋得意地造句道:“周將軍在床榻上抵死纏綿,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好將軍。”


    下一刻蘇啟嘴裏的茶就全數噴了出來,把他那把上好嶄新的折扇濡濕大半。待宮女收拾幹淨退下去,他才在我孜孜以求的眼神底下清咳了兩聲,道貌岸然地道:“妹妹,這個詞不是這麽用的。”


    “老夫子說它就是抵抗死亡糾纏之意,難道我用錯了?”


    蘇啟想了想,說:“老夫子對你這麽說是對的,但你自己說就是錯的。不過如果我來說就也是對的,但是如果再解釋給你聽就是錯的。你懂了?”


    “我不懂……”


    “你不懂最好了。”蘇啟一臉欣慰,拿折扇敲敲我的肩膀,果斷堵住我接下去的話,“總之記住這個詞就是個類似人渣王八蛋之類不好的詞,你以後不要用就是。”


    “……”


    於是我就這麽被誤導了許多年,直到我終於不再以他的話為至上真理,有了自己的辨認能力,才知曉原來抵死纏綿不是什麽人渣王八蛋,蘇啟自己才是。


    我想,如果我現在以“我和秦斂今晚的房事算得上抵死纏綿”來造句,大概不會被指為錯誤。


    當今天晚上我用盡全力,反客為主地把秦斂壓住的時候,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異,而後在看到我一顆顆頗為費勁地解開他的扣子的時候,淡淡地笑了一聲:“要幫忙麽?”


    我仔細迴憶了一下往日裏秦斂在這個時候的作為。一般情況下他會手指靈巧地以快於我十倍的速度挑開一粒粒扣子,二般情況下則會不耐地用手撕開。我看看他,想了想,拿過一邊的絲綢裏衣蓋住他的雙眼,然後把剩餘部分壓在了枕頭底下。


    我小聲說:“你不許掙紮。”


    我雖然這樣說,卻並不指望他真的不掙紮。然而秦斂今晚卻是反常的配合,我本來以為他到底會意思意思地反抗幾下,沒想到他竟然就像是乖巧的小白一樣躺在原地任我宰割。我無視他微彎的嘴唇,又接著仔細迴憶往日裏秦斂挑逗我的動作。然後我照貓畫虎,手指按上他的下巴,再然後俯身親上去。


    接著我聽到有人先低低嘶了一聲,又歎了一口氣,道:“你是小貓變的?咬得真疼。”


    然後他的手在黑暗中準確握住我的五根手指,拉到他的喉嚨處,又道:“親這裏。”頓了一下又補充一句,“輕一些。”


    “……”原來就算是現在,任人宰割的人還是我。我鬱悶地瞅了他一眼,低下頭把嘴唇貼到指定位置,既然不能用牙齒咬,隻好微微張嘴,拿舌尖碰了碰。


    很快我就聽到悶哼一聲,接著便是疑似幾個磨牙的聲音,秦斂低聲道:“蘇熙,你就是我的命。”


    我愣了一下,覺得我該是聽錯了。就算是聽對了,也該是我理解的意思錯了。且不消說秦斂這個人在我麵前基本不說真心話,就算是真心話,如今也沒有用了。


    我隻是在疑惑他為什麽要說這多餘的一句話。就算他不說這句話,我也早已放棄殺他了,而假如我真的打算殺他,那他說這句話又有什麽用呢?


    秦斂沒給我時間再繼續想下去,他很快握住我的手腕,下一秒我就又如往常那般被他重新壓在了下麵。明明他剛才還在指責我用牙咬他,可現在他分明就在捏住我的下巴,狠狠啃咬我的嘴唇。


    他的力道著實大,讓我很快擰起眉,溜出一聲嗚咽。他停了一下,慢慢又變得溫柔,舌尖抵開我的牙關,刷過牙齒和上頜,最後輾轉在唇角處,像潮水一樣一進一退。


    “蘇熙,”他在我兩眼淚汪汪的時候終於停了下來,手指撫上我的臉,慢慢地說,“你當真沒話跟我說麽?”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想了想,道:“你能放棄算計蘇國嗎?”


    他抿唇定定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輕聲說:“不能。”


    “你能讓蘇國那些被你挑撥起來的藩鎮撤兵嗎?”


    “不能。”


    “你能不娶趙佑儀嗎?”


    “不能。”


    “你能別殺我嗎?”


    這次他停了一會兒,避開我的眼,仍是說:“不能。”


    我的眼淚掉下來:“所以你讓我說什麽呢?”


    秦斂的喉結動了動,過了一會兒低下頭來,一點一點溫柔地吻我。


    今夜沒有月光,芝麻似的星星點綴了整個藍色天空盤子。我和秦斂的衣裳腰帶絞成一團,在曆經我壓住他他壓住我我再壓住他後,我終於如願以償地壓在了他的身上。


    我的手攥住他的肩膀,眼淚在掉了五六顆之後就沒有再掉下來,我安慰自己我的控製力相較初嫁來南朝時已經相當好了,我甚至在彎了彎嘴角笑了一下,然後手在他的胸膛上按了按,摸索到他跳動的心髒處,伸出指甲撓了撓,隨之便看到他微微笑了笑。


    秦斂笑起來的時候總是那麽好看。有一點溫柔,有一點縱容,還有一點不可觸摸難以名狀的風雅。


    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我怎麽可能會愛上這樣一個冷心腸的人。然而,隻是,他這個樣子,我又怎麽能不愛上他。


    秦斂在我發怔的瞬間翻身將我壓在下麵,手指靈活地將兩人僅存的一點衣料都勾去。


    然後他溫軟的嘴唇覆上來,挨著我的牙齒吮吸輾轉。溫柔又放肆的感覺,如同芙蓉帳頂上那一派明紅盛放流離,天旋地轉。


    次日的事情發展和我預料的有些偏差。田欣茹的確上吊自殺,卻又被秦楚及時救下。田欣茹在針灸之下悠悠轉醒,見到秦楚的第一反應是拔刀相向,大聲唿號是他負了她。


    聽到這一段的時候我一度懷疑故事的真實性。首先,我很難想象田欣茹究竟是擁有何等神力,才能從床榻上憑空變出一把匕首來;其次,負了田欣茹乃至負了她全家的人再怎樣也不該歸罪到秦楚的頭上,若是她開口詛咒我整個蘇國皇室倒興許還能有點說法。


    秦楚和田欣茹本就是一樁緩兵之計的政治聯姻。既然聯姻的主題是政治,田欣茹就總該有一些為政治犧牲的自覺。


    蘇姿曾說,誰負了誰這種說法在大多數時候都有欠妥當。你若是付出得心甘情願,那也就不要怪罪他人接受得理所當然。情愛這件事,原本就與下賭無異,傾盡心血之前就該計算好值不值得,到頭來若是真的血本無歸,隻能說你運氣差眼光糟,卻沒什麽理由指摘別人該不該對你迴報。


    田欣茹大抵沒有這樣一個姐姐對她指點過這些話,而她自己又沒能擁有如此覺悟,於是到頭來看到秦楚非但沒有寬慰她反而去了桌案前開始寫休書的時候,想到的隻是拚盡全力往床頭柱子上狠狠一撞,若非有旁人拖拽著,幾乎就已經血濺當場。


    我覺得田欣茹這樣的做法有欠考慮,很不好。而退一萬步講,就算是真的自殺,最起碼也要自殺得體麵。我想,若是蘇啟在這裏,他肯定會把頭搖一搖,再把唇角彎一彎,換上一副惋惜的神情,道:“南朝的人就是野蠻未開化,太衝動。白白讓情感駕馭理智,難怪都這麽愚蠢。”


    這幾日的太陽就像是書房裏的小飛蟲,隻眨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經從東邊飛到了西邊。


    秦楚下了休書後不久,秦斂的詔書便快馬到了康王府。


    侍官端著架子站在院落中,把冗長的一大段念過去,到頭來的意思隻有一句:六日後阿寂嫁給秦楚,是為康王妃。


    六日後,也是蘇啟大婚的時間。


    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正無趣地托著下巴看夕陽,那裏火紅一片,寧靜安詳,沒有任何要變天的跡象。


    阿寂仍是無聲無息地站在我不遠處,我迴過神,對她笑笑:“你看,秦斂有多聰明。我都沒跟他提過我想把你嫁出去的具體時間,他就給你安排到了不多不少的六天後。”


    阿寂動動唇,神色漸漸攢出一片哀傷,沒有說話。我想了想,把上次蘇啟來南朝帶給我的繡囊從袖子裏摸出來,遞過去。


    “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麵。”我道,“阿寂,你以後珍重罷。”


    她望著我,沒有說話,突然眨了眨眼,又在淚珠掉下來之前迅速別過了頭。


    六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掌燈時分,阿寂身著紅色的婚服來同我拜別。我看看她被衣裳映紅的臉,像模像樣地歎了一口氣,道:“想當初我大婚的時候……”


    話還沒說完,身後就有人噗嗤一聲笑出來。我迴頭一看,一屋子的人已經烏拉拉跪了一地。


    秦斂走到我的麵前,握住我的手,笑道:“你大婚的時候怎麽了?我虧待你了?”


    我低頭看看他的手,手指修長,從寬大的袖袍中探出來,幹淨且有暖意。我再抬頭看看他的麵容,嘴角含笑,眉目清朗,依然是我最喜歡的模樣。


    我動動唇,語氣平淡:“想當初我大婚的時候,陪我來南朝的四個侍女,如今死的死嫁的嫁,一個都沒有了。甚至原本掛在走廊上的那隻八哥,如今也已經不再是活物。”


    我的話音落下,屋子裏剛剛直起腰的眾侍女又都無聲無息地跪了下去。


    連向來努力裝作低眉順眼的阿寂都抬了頭看向我。


    我知道不該在這樣的場合說這種話,更不該在這樣微妙的局勢之下如此無故頂撞。可我已經扮癡扮傻那麽久,著實想在被人最後收拾之前先下手為強一把。


    秦斂看看我,嘴唇微微抿起,笑容慢慢斂起來。過了一會兒,我自認很有自知之明地把手從他的掌心裏抽了出來。


    屋子裏一下子靜得隻能聽到吸氣聲。


    我抬頭看看秦斂,秦斂的表情已經換做了麵無表情。我垂下眼,兩手抄在身前,看他的衣袖垂下去,衣擺後退幾寸,而後拂袖而去。


    我微微歎口氣,閉上眼,又睜開,道:“吉時快過了。挑下新娘的蓋頭罷。”


    蓋頭被挑下時,阿寂仍在看著我。她扶著身邊人的手,一步步小心翼翼踩下台階,最後一步的時候頓了頓,隔著紅色的蓋頭扭過頭來,朝著我的方向望了片刻,又迴過了頭。


    我看著她離開,一直到轎輦離開視線。她陪著我活了十幾年,接下來的幾十年的日子終於能真正屬於她自己。


    而迴顧我活過去的十八年,卻不曉得哪一天哪一年過得是真正舒心。我下了心血讀過的兵法,學過的琴藝,練過的書法,都還沒來得及賣弄給別人看,就要離開我所愛的人,這個世間。


    若是早知如此,便該隻吃喝玩樂,縱情恣肆,也不枉我來這世上走上一遭。


    然而,命運總是比人更高一著。


    我把其餘人等幹幹淨淨打發開,阿寂離開的院子裏便隻餘下一片寂清。我對著一壺清茶,摸出懷中那塊秦斂曾經親手戴上的玉墜,在手裏撚了幾十遍。百無聊賴地想,此刻除了這裏,大概許多地方都是熱鬧的:阿寂和秦楚忙著在祿王府拜天地入洞房,蘇啟和秦繡璿忙著在蘇國拜天地入洞房,蘇國的藩王們忙著閉門謝客籌謀叛亂,秦斂和趙佑臣忙著給蘇國的焦頭爛額上再添一把火,趙佑儀則忙著半月之後的拜天地入洞房。


    隻有我一個人,閑得簡直是罪過。


    想當初在蘇國時,蘇姿曾經取笑蘇啟,說她身為他的妹妹都已出嫁一年多,他卻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搖著剛剛被別人供奉上來的象牙折扇笑道,急什麽,不出兩年,你們就該叫秦繡璿為嫂子了。


    我那時還不曉得秦繡璿是何方人物,問蘇啟,他則繼續笑道,沒什麽,一個人罷了。她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嫁到南朝是為了挑起矛盾的,她嫁給我是為了平息內訌的。


    蘇啟閑談時極少提起政事,那日倒是肯開金口,為我和蘇姿惡補了諸多朝堂之事。他說秦繡璿的父親秦九韶知道朝廷遲早要削藩,自己先造反。不但野心膨脹,並且鬼迷心竅,竟與虎謀皮與南朝做了交易。若是秦斂能助他登極,他便允諾將蘇國的一方土地割讓給南朝。


    我垂涎於他身上那塊碧得可愛的玉佩,一動不動盯著,順口道,割讓土地?他怎麽想的?


    蘇啟將扇柄握在手中掌玩,笑悠悠道,他這是打的一本萬利的主意。等到事成之後,他的權力和領土要比侯王的時候多百倍,哪還會計較給南朝的那一塊。至於事敗……人的欲望一旦破土發芽,哪還有功夫考慮什麽失敗。


    我再道,那他就沒想過賣國可恥是要遺臭萬年的?


    蘇啟睨我一眼,道,良心這兩個字,就跟麵子一樣,撕下來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對秦九韶來說,活著拿到手的東西才最實在,遺臭萬年又有什麽關係。


    自那之後,我愈發感到,男子與女子的想法著實迥異。我實在想不通,一個人若能吃飽穿暖,生活安逸,又何苦費盡心機去謀求其他利益。蘇啟如此,秦九韶如此,秦斂亦如此。而蘇啟則實在想不通,蘇國皇室向來善心機喜侵略,何以會生出我這麽一個安於現狀不思進取的公主。明明蘇姿不這樣,母後不這樣,太後也不這樣。


    再後來他索性直截了當地對我下了論斷,我於皇室發展著實一無是處。


    然而事實證明,這是蘇啟說過的少有的幾句錯話之一。我不僅有用處,還比較有用處。不管是幫忙還是幫倒忙,總之我來南朝這件事於皇室的發展確實是起到了一定的促進或者阻礙的作用。


    蘇國皇室出美人,不過像我這種肩負使命遠嫁他國的公主倒還是第一個。然而盡管本朝尚無先例可循,可若是追究到曆史上,紅顏禍水們的名字卻可以拖出長長的一串。美人們眼波飛一飛,酒窩醉一醉,便能長得君王帶笑看,自此難能上早朝,最上頭的那一顆腦袋既然被鴛鴦被芙蓉帳裹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下麵的五髒六腑四肢百骸便慢慢地跟著癱瘓。


    這本是最狠毒卻又最溫和的招數。若是功虧一簣,也不過是喪失了一名女子的性命,與戰場上的千萬枯骨相比來說算不得什麽;若是一招得手,那自然獲益無窮,從此美人便是本國津津樂道的紅顏和敵國唾沫星子裏的禍水,這一邊萬古流芳的同時那一邊遺臭萬年。


    我摸著脖頸上的玉墜,想起在蘇國第一次見到秦斂,到現在已兩年有餘。


    那時候我尚不知他的身份,並且以為他喜歡的是蘇姿,還曾經好心好意提醒他,姐姐將來要嫁的人必定非權即貴,你既然無功無名又無錢無勢,還是提早闖出些聲名為好。


    他嘴角含笑,眼中卻帶著有趣,問我,那如果要娶你呢?


    他的笑容清淡雅致,修長手指掩在寬大的袖袍裏,一手執扇,微微傾身,在離我不到一尺的地方望著我,我頓時隻覺臉上如雲霞翻滾般火燒火燎,低頭避開他的視線,憋了良久才小聲道,這個問題我還沒想過。


    其實並非沒有想過,反倒是想過無數次才對。一次跟蘇啟閑談,我曾說,以後我要嫁的人,可以不必那麽權貴,但最好是長得比較好看,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凡事都能想著我,能和我一起烹茶煮酒,我陪他散心他陪我解悶,帶我出去玩的時候不會不情願,永遠不會利用我。


    蘇啟嗤地一聲笑出來,道,你這不是在說我麽?


    我說,你長得好看麽?隻不過是蘇國男子普遍醜,顯得你長得順眼一些罷了。


    蘇啟笑道,這話要是傳出去,你連嫁人也別想了。再說,人人哪都有那麽好命,不僅你喜歡人家人家還喜歡你,這兩個隻滿足一個就很不錯了。要是人家既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人家該怎麽辦呢?


    我說,那樣最慘了,我還沒那麽倒黴吧?


    蘇啟略想了想,隨即拍拍我的頭,又是微微一笑,道,也是,我虧心事做多了,能滿足我一條就很不錯。但你從小病到大,又沒有沾過人命,一顆心膽小得跟團棉花一樣,也許上天眷顧,會讓你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騙到一個良人也指不定。


    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最慘的不是人家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人家,而是人家喜歡我我也喜歡人家,卻不能長久在一起生活;不但不能在一起生活,反而還要互相提防,甚至不得不殺死對方。


    我最近時常咀嚼天意弄人四個字。想如果我沒有生病,便沒法出宮療養,如此也就不會有見到秦斂的一天;如果當初沒有見到秦斂,自然也就沒有來南朝的一天;如果沒有來到南朝,便也不會有籌謀要殺死秦斂的一天。


    然而如今我生了病,見到秦斂,嫁來南朝,籌謀殺害秦斂的同時卻又舍不得,隻好眼睜睜坐看蘇啟指使秦旭篡奪皇位,秦斂又指使秦九韶作亂蘇國,兩者相爭,我心中就算憂愁,也不知該幫哪一邊才好。


    我憂愁了許多日,錯過了最佳的時間,到了現在再沒有機會的時候。如今我能做的,就隻有坐在這柔福殿中,等他明日擬旨將我拘禁,或者直接賜死。


    如此,不論怎麽看,都沒有我和秦斂圓滿的一日,隻好歸咎於為天意弄人。


    我把那塊通透碧綠的玉摘下來攥在手心,燈花忽然劈啪一聲,我嚇了一跳,手中玉墜應聲而落。心驚膽戰一低頭,那沒通透碧綠的玉墜竟然沒有被摔得碎裂,隻是和蓮花銀框分離開來,滾了兩滾,悠悠躺在了我的腳邊。


    倒是很快有侍女聞聲而來,未經通傳直接跪下來將其捧起。我瞅她兩眼,道:“給我溫一壺茶,我要去見陛下。”


    侍女躊躇片刻,竟不肯站起。我又瞅她一眼:“我的話你聽不懂麽?”


    她的後背深深伏下去:“陛下有旨,今晚您不得離開這寢殿半步。”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怕我和人私通消息嗎?”


    她一言不發。


    “我還以為要等到明天正式下旨才會開始呢。”我把聲音盡量放柔和,“那我如果非要離開呢?你們還要格殺勿論嗎?”


    侍女的額頭貼在手背上,手背貼在地磚上,依舊一聲不吭。


    我看了她一會兒,終於放棄:“罷了,既然這樣,去給我做點芙蓉玉露糕來,這總可以了吧?”


    次日果然有旨意傳至柔福殿,內侍看我一眼,我站在門檻後,在他開口前截住他:“我在聽。”


    我本以為他會堅持讓我下跪,已做好了強詞奪理的準備。沒想到他卻將我的不正常看做了正常,兀自對著空氣念道:“皇後數違教法,拘於柔福殿,非令不得出。”


    我點點頭,很是識趣地轉身迴了內室,一天也沒有踏出一步。


    隻是軟禁總要有名堂,秦斂選的名堂卻是如此的理不直氣不壯。其實總歸我已然將媚色禍國這四個字深入南朝百姓人心,他就算真的如此說了也沒什麽大不了。


    何況我還收了趙佑娥送的小白貓一隻,至今也沒舍得將那隻小貓毀屍滅跡。如此一來,謀害性命的事雖然沒有做,勾結秦旭的名目又是可以添上的,更何況這本就是我來南朝的使命之一。想來如果擬旨的人換做蘇啟,他必定不會如此優柔寡斷,肯定會一條條把能想到的都寫上,反正此時的我不過是一團麵團,要捏圓捏扁全看他的意思。


    隻是我既然被軟禁,也就難以得知外麵情形如何。不知道蘇啟是否已經順利大婚,秦九韶是否已謀反,秦旭是否會捺不住氣過早舉兵而起。


    唯一確定的隻有兩件事,卻都不是好消息。一件便是趙佑儀應該在十五日之後嫁定了,我本來還指望想點辦法讓她再拖延些時間,如今自身難保,也隻好作罷;另一件便是我一直掩耳盜鈴隻做不聞的兩國紛爭終於捂不住,將要兵戎相見了。


    我翻了翻話本,卻壓根看不進去,下意識望向房間角落,才想起阿寂已經不再站在那裏,這樣一來,禁不住歎了口氣。


    若是阿寂還在身邊,我此刻很想對她說一句:“我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對不起父皇和哥哥。”


    我想起我在臨來南朝之前,曾跪在蘇國皇宮最為宏偉的未央宮前,信誓旦旦地向父皇保證,我是肯定不會愛上秦斂的。我隻是想要問他一個問題,僅此而已。


    而父皇問我,假如你真的愛上了呢?


    我想了想,說,即便我愛上了他,我也會以蘇國社稷為先,喂他飲下毒酒的。


    父皇看我一眼,那眼神幽暗深邃,望不到邊界一樣。最終他袍袖一甩,一言未語地轉身進了大殿。


    而蘇姿走過來,把我從青色的地磚上拉起來,深深瞧我半晌,歎了一口氣。


    我那時不懂得蘇姿為何而歎氣,便追問,就如同我多次變著法子問她為何自願嫁給了宰相之子,卻又在婚後終日不見笑容一樣。而蘇姿在我臨行南朝的前幾日終於肯開金口,將這兩個問題一起迴複了我:“我嫁給宰相之子,雖不見得太幸福,但我可以生活得依然輕易。我可能不會和他琴瑟相合,卻可以做到相敬如賓。這雖然要犧牲少許幸福,我卻依然能做我自己的公主。我可以不費力氣地保持住這份驕傲和尊嚴,並且一生都可以這樣。”


    “而你嫁到南朝,你就不再是你,你就要做父皇的女兒,國家的公主,肩負重任,身不由己。你雖然口口聲聲說你即使愛上他也能喂下他毒酒,到時候卻不一定會真的這樣做。你會左右為難,輾轉反側。你如果喂下毒酒,你即使活著,這一生也不會再高興;可你如果不喂下毒酒,你卻又對不起整個蘇國。”蘇姿輕輕拂開我肩膀上的花瓣,柔聲說,“而蘇熙你,一定會愛上他。那時候你該怎麽辦呢?”


    我道:“愛上了也沒關係。你也喜歡過秦斂,不是嗎?可你到後來又不喜歡他了。我也可以這樣。”


    蘇姿望著我,眼神裏複雜難辨,良久又是一聲長長歎息。


    我那時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於是聽不進去任何勸言。我固執地要求嫁到南朝,滿心滿眼都是想要再見秦斂一麵,急切得以至不願去考慮這之後可能嚐到的苦果。


    而我現在,果真嚐到了苦果。


    如今仔細迴憶一遍,我想,若是能將時間推至兩年多前,我情願永遠沒有見過秦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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