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總是覺得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這句話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比如說今天晚上,三位皇子的禮物若是能用一點巧心思,也不至於招致聖上這樣大的怒氣和怨氣。假如三位皇子的禮物交換一下,大皇子呈給聖上的是頗費了功夫和銀子的清倌兒戲曲兒,二皇子呈給聖上的是正正經經的美人竹枝舞,而三皇子呈給聖上的則是一副很下了心思和耐性的梅圖,那必然就能使得聖心大悅。


    然而皇室宗族裏最有特點的一點就是內訌第一,親情第二。沒有辦法。據說這四人小的時候還在讀書那會兒便結下了梁子,到現在相處都是一般,表麵上裹了蜜一樣的和睦,心裏麵卻是掛了霜一樣的寒涼。


    姐姐蘇姿曾道:“幸虧咱們蘇國沒有這傳統,就蘇啟一個男兒,不想當太子也得當太子。”


    蘇啟道:“你說得好像我多那啥似的……”


    我道:“那萬一哥哥一個不小心,摔斷了腿什麽的,那我們未來的皇帝不就是個跛子了?”


    蘇啟道:“啊呸呸呸。你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


    我閑閑道:“誰讓你又讓我幫你抄經書?”


    蘇啟怒道:“有能耐你別求我給你那個玉佩!”


    我身後跟著阿寂,兩人繞著偌大的禦花園走了半晌,眼看著離宴會的地方越來越遠,阿寂道:“公主,時間夠久了,你該迴去了。”


    所以說,有一個太盡責的下屬有時候也不好。我道:“你就不能不提那個地方……”


    阿寂道:“那奴才閉嘴,公主請慢慢逛。”


    “……”我有氣無力揮揮手,“行,迴去,我這就迴去。”


    阿寂又道:“公主不逛了嗎?”


    我道:“花園裏蚊子太多,就不打擾它們清淨了……”


    然而我在迴去的時候被不遠處的兩人阻住了路。一對明明暗暗的人影或窈窕或玉立地站在小亭子裏,一個高高瘦瘦,一個嬌嬌弱弱,一個身著藍袍,一個身著黃衫,客觀來講,那對剪影其實很是般配。


    隻是再般配我身為太子妃也不能說般配,因為那男子在我注目過去的一瞬很巧就轉過了臉來,讓躲在樹叢後的我看清楚後愣了一下,本想誇一誇那人風神俊秀清雅出塵的,看到是秦斂之後又把所有的話堪堪咽了下去。


    然後還沒等我琢磨出自己此刻該有的反應,我就看到那個長得挺漂亮的少女很快就撲到了秦斂的懷裏,嗲嗲的少女聲音迴蕩在四周的空氣裏:“秦哥哥……”


    說實話,我真的分不清她喊的究竟是“秦哥哥”還是“情哥哥”,但是姓秦的皇子有四個,她若是都喊作“秦哥哥”,豈不是每一聲都要有四個人應和?可若是情哥哥,似乎也不怎樣妥當,好像我來南朝這樣久,除了聽說他花心風流之外,也沒聽說他有個情深似海的小青梅呀。


    秦斂在說話,然而聲音不比少女大,我聽不到。隻看到他頗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唇角還有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兩人的影子糾纏在一起,瞧著挺緊密。我用食指一下一下地戳著自己的臉頰,無意識道:“阿寂,你說現在我該做些什麽呢?”


    阿寂很快出了聲,卻不是迴答我的:“三皇子殿下。”


    我迴頭一看,果然是秦楚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我身後,臉上掛著一撮兒笑,代替阿寂迴答我:“你現在就該衝上去,對那個趙家小姐申之以孝悌之義,讓她死了嫁給秦斂的心。”


    我道:“三皇子殿下,你現在不是應該已經……”


    “應該迴去抄五經了是麽?”秦楚的扇子搖了搖,衝我彎著一雙桃花眼道,“那個不急嘛。話說,太子妃殿下,你就不想知道那邊那個小姑娘是誰麽?”


    我道:“是誰?”


    秦楚一臉高深莫測的笑,搖頭晃腦了兩下,慢吞吞總算開了半張口,目光卻突然定在了阿寂的側臉上,嘴巴和眼睛都不動了。


    好一會兒他又轉了個角度,彎下腰把阿寂的正臉仔細瞧了瞧,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喃喃發出聲:“你這個婢女長得好漂亮……”


    阿寂一直冷著一張臉不動,我道:“三皇子殿下?”


    “啊……”


    我繼續道:“三皇子殿下。”


    秦楚的眼睛還是粘在阿寂的身上不肯拔下來:“啊……”


    我清了清嗓子,道:“陛,下,駕,到。”


    “啊!兒臣叩見……”秦楚彎腰到一半,終於醒過神來,一臉怒容地瞪著同樣一臉怒容的我,道:“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熙兒一直都這樣,平時對我比對三哥還過分。”我還沒說話,身後就又冒出來一個清淡的嗓音。我被這從未被喊過的“熙兒”兩個字肉麻得肩膀顫了顫,很快就有一個陰影阻擋了我身後的光線,我的腰從後麵被人摟住,秦斂用前所未有的親昵勁兒點了點我的鼻尖,笑得就像是朗月入懷,扭頭對秦楚道:“讓三哥看笑話了。”


    秦楚又“啊”了一聲,擺擺手根本無暇顧及我倆,指著阿寂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阿寂低著頭不卑不亢道:“奴才叫阿寂。”


    “連聲音也好聽。”秦楚頗有花花公子範兒地歎息了一聲,敲了敲扇柄,又對阿寂用極其溫柔的口吻道,“你跟我去康王府,我保你一輩子都衣食無憂備受寵愛,你意下如何?”


    我被秦斂握住了雙手,還被秦斂壓製了雙腿,不能打他也不能踢這個花名在外的三皇子殿下,隻能狠狠瞪著他。然後就聽阿寂無波無瀾道:“奴才一切都聽憑公主安排。”


    我盯著秦斂的眼睛,咬著牙一字一句,語含威脅道:“我都聽憑太子殿下的安排。”


    我在暗地裏拿手指甲狠狠掐著秦斂的手掌心,讓他終於瞅了我一眼,我瞪大眼望著他,努力用眼神表達出“你敢把阿寂送出去我今晚就敢在你的酒裏下鴆毒”的意思,幸而秦斂萬般不好,也終於是個愛惜生命懂得審時度勢的聰明人,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轉頭對秦楚笑意宴宴道:“阿寂是熙兒的眼珠子,你挖了她的寶貝,她不會跟你拚命,卻會跟我撒潑。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些招數三哥想必都很熟悉。真要鬧起來,可真是會生生要了人命。”


    我:“……”


    秦楚哈哈笑了兩聲,眼珠還是戀戀不舍地粘在阿寂身上,道:“說得這麽嚴重,我可沒幹過強搶民女的事。既然這樣,那就以後再說吧,我先迴府了。”


    等秦楚一步三迴頭地離開我們的視線之後,我立刻狠狠瞪著秦斂道:“你才撒潑!你從早到晚每時每刻都在撒潑!”


    秦斂則淡淡道:“你剛不是說你要更衣麽,倒是跑到禦花園來了。”


    他張嘴一說,我的氣焰頓時就被打消了一半。但我很快又想到了剛剛那個和他還蠻親密的小姑娘,於是道:“你還說我呢,你跑出來又為了什麽?”


    秦斂瞥我一眼,屈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理所當然道:“當然是尋你來了。”


    他彈得不是很重,但嚇了我一跳。我仰著臉,努力用睥睨的眼神表達出一種精神上的居高臨下壓倒他,道:“不對吧,剛剛我好像看到一個小姑娘和你待在一起……”


    秦斂微微低下頭,好笑地瞧著我:“小姑娘?這宴會上還有比你更小的姑娘麽。”


    我肅容道:“你不要轉移話題。”


    “想審問我?”秦斂垂眸瞧著我,裏麵滲出一點笑意,“你說你看到了小姑娘,然後呢?”


    “她還叫你情哥哥呢。”


    秦斂打斷我的話:“那是秦不是情,下次你的耳朵聽得清楚一點。”


    我道:“好吧,那她為什麽叫你秦哥哥不叫你斂哥哥呢?或者就叫哥哥就好了呀。”


    “趙佑儀又不是我的親妹妹,怎麽能叫哥哥。”秦斂的臉色變得有點兒陰,“還有,你覺得斂哥哥好聽麽?”


    我想了想道:“也不是特別難聽……”


    秦斂突然掐住我的腰,並且撚起了我的下巴,然後他的那張麵孔在我眼前驀然放大,似笑非笑,眼尾挑起來,道:“那熙兒叫一聲來聽聽?”


    我被他這句話生生抖出一身的雞皮疙瘩,結結巴巴道:“這就算,算了吧……”


    他無法預測的惡劣興致看起來又不知怎麽被激起來了,我努力想從他的爪子下撤走,掙紮道:“阿寂還在……”


    “你那婢女可比你識眼色多了。”秦斂嗤了一聲終於大發慈悲放開我,我立即迴頭看,發現果然剛剛阿寂站的地方沒了人影。再把頭轉迴去,秦斂還在頗有研究精神地瞧著我。


    我給他瞧得心裏發毛,於是道:“我們還是迴到宴會上去吧……”


    “宴會早就散了。”秦斂隨口道,捏了捏袖口還是瞧著我,過了一會兒忽然淡淡露出一個笑容,像是在自言自語,“果然還是在半明半暗的地方更好看些。”


    我淡定道:“多謝太子殿下的誇獎。”


    “一點都不帶謙虛的。”秦斂擰了擰我的耳垂,拖著我的手腕開始邁步子,道,“迴東宮罷。”


    等迴到東宮躺到床上,秦斂靠著床看書,我縮在床角看帳頂的時候才想起來關於那個亭台樓閣裏的小姑娘的事,秦斂除了告訴了我一個名字叫趙佑儀以外什麽都沒透露。而一般來講,對於男子故意戴了麵紗半遮半掩之意圖,蘇姿的傾向是多問多錯,理由是對方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男女相處就是彈簧的關係,壓製得狠了隻會招致更大的反彈;而蘇啟的建議則是務必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理由是男人的劣根性乃是自然殘留的本能,男女相處的確是彈簧的關係,隻不過是你強它就弱,你弱它就強的關係。


    我很同意蘇啟的觀點,並且認為他身為太子有這樣願意為女子伸張正義的思想,實在稱得上是一位難能可貴亙古未有的英明儲君。但我又覺得他的想法實在是太過進步,進步到有點像是海市蜃樓,隻可遠觀,難能近玩。理論老是在人最期待的時候不符合現實真相,對於秦斂這樣無法用常理來推斷的人,你就得再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別說我不敢打破沙鍋,我連敲一下都不敢。目前全天下敢於當麵質問他的人就隻一個,他的父皇而已。


    但是這些事想多了比較容易打傷人的自信心,於是我索性閉眼睡覺。隻是屋子裏的光有些亮,我翻了個身還是覺得亮,於是拽了拽秦斂的袖子,很是有禮貌地道:“太子殿下……”


    秦斂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我又接著誠懇道:“你今天累了一天了,早點兒休息吧?”


    他抬起眼皮瞧我一眼,不冷不熱道:“你今天晚上在禦花園逛了一圈兒,沒被鬼附身罷?怎麽突然這麽會體貼人了?”


    我理直氣壯道:“我一直都很體貼人的好不好。”


    他又瞧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一聲,然後把書扔到一邊,把燭光熄滅,跟我一塊兒躺下來。他從身後抱住我,手在我的小腹上力道很輕地揉捏,悠悠道:“以後再跟我玩繞的,就一天一次。”


    我覺得實在有些委屈,明明他的手段比我繞多了,現在反倒開始批評我。並且他就算沒有一天一次,但是半月來總的次數加起來再除以十五,算一算其實也和一天一次差不了多少了。


    但我在秦斂手底下早就成了條難能翻身的魚,對於他這樣顛倒黑白的做法除了睜隻眼閉著眼,就隻能是把兩眼都閉上。但秦斂對我的沉默仍舊不滿意,捏住我小腹的手突然一掐,我立刻“呀”出了聲。


    秦斂道:“你確定今晚沒話問我了?你問不完睡得著覺麽?”


    “應該能,睡得著吧……”我話音還沒落又被秦斂掐了一下,我很快重重喘了一口氣,然後就聽到秦斂在身後低低地笑,他看來心情還不錯,大晚上還樂意逗弄我,並且語氣還很是輕鬆愉快地道:“還不說?”


    我咬了咬牙,再次在心中道了一聲“無恥之集大成者”,再次告誡自己是大度善良的好姑娘,然後道:“太子殿下,你會娶那個趙佑儀麽?”


    秦斂不答,卻反問道:“你覺得我應該娶她麽?”


    我想了片刻,認真道:“按理講呢,你目前是不應該娶她的。”


    秦斂揉捏我的力道終於撤走了,我剛剛舒了一口氣,就聽到他道:“哦?為什麽?”


    我實事求是道:“從國家關係上,我和你剛剛成婚半個月,你就要納側妃,那對南朝和蘇國關係的影響是大大不利的。”


    “還有麽?”


    我一五一十地接著道:“還有,如果你需要依靠聯姻來鞏固人心呢,也需要考慮清楚究竟要不要娶她。我瞧著今晚這位趙家小姐的華服不是最美麗的,而你一共就隻能再納三位側妃,如果趙佑儀家中勢力不大得力的話,那你就還隻剩下納兩位側妃,也就是隻能跟兩家來政治聯姻了。娶了另外兩家勢力大的女子,那這位趙小姐勢必會受些氣。所以你如果不是很喜歡人家,那還是不要娶她了吧。”


    秦斂靜靜聽我說完,頗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你想得倒是遠。”


    我一本正經道:“殿下過譽了,這是我身為太子妃的責任。”


    秦斂接著不溫不火道:“這麽早你就肯定我會娶滿了四位妃子?你自己倒是不怕自己受其他側妃的氣。”


    我心想誰再給我受氣也不會如你給我的更多了。不過這些話肯定不能說出來,於是我繼續在心中搜索著適合此刻說的話,然而秦斂沒等我說話便自己又道:“我還不至於淪落到用聯姻來鞏固地位的地步。行了,睡覺罷。”


    他說完以後把我摟得更緊了,下巴擱在我的肩窩裏,尖尖的骨頭硌著一點也不舒服。我在黑暗裏望了望天花板,看吧,就連睡覺這種事秦斂也要下一遍命令,並且睡覺姿勢他也要獨斷地自己規定。由此可見,這樣的男子遠遠看著便好了,真的相處起來可實在是太難忍受了。所以單從這一點來說,那個趙佑儀也還是不要嫁給他了。嫁過來她肯定是會後悔的。


    一日清晨我被窗外一聲淒厲的鳥叫驚醒。一下子坐起來才發現天已經大亮。第一瞬間的直覺就是這個時候我養的那隻八哥本該早就狗捉老鼠一樣得學雞打鳴了,為何今天突然就休息了。第二瞬間的反應才是剛剛那聲慘絕人寰的鳥叫,心裏一凜,該不會就是那隻八哥的吧?


    我立刻往床下爬,結果被一條腿絆住。然後我才發現今天早晨反常的不止一隻鳥,還有一個人。秦斂這個時候竟然跟我一樣還歪在床上,隻著了一件中衣,漆墨一樣的頭發披散開,手裏還很像樣子地拿了一本書在看,察覺到我不安分地想下床,支起腿擋住我的去路,略略掀了眼皮看我一眼,道:“好好的又怎麽了?”


    “你有沒有聽到八哥在叫?”


    秦斂把我撈迴去,重新塞迴被子裏,道:“沒有。”


    我挺懷疑地瞧了他一眼,餘光瞥到他隨便攤開在床上的書頁,上麵的內容竟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小型地圖,僅在頁腳處寥寥附了幾個字——穆國東境。


    身為南朝儲君,好端端突然注意起他國邊界,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這樣的書他不在書房好好研究,卻要拿到臥房來靠在床上看,且被隨手和我的幾本曆史話本堆疊在一處,如果這本書有感情的話,也不曉得會不會覺得秦斂侮辱了它的尊嚴。


    我瞧了瞧那本書,一時忘了我爬起床的目的,問道:“你要攻打穆國了?”


    秦斂“嗯”了一聲,指著那上麵一處標記城鎮的地方,道:“聽說穆國的絲綢數這裏最不錯,等我去了,可以給你帶幾匹迴來。”


    我道:“你攻打穆國才不是為了它家的絲綢吧?”


    秦斂道:“這個時候你應該問的問題,難道不是我剛大婚怎麽就要出征了麽。”


    我“啊”了一聲,很快改口道:“那你什麽時候出征呢?”


    秦斂皮笑肉不笑地瞧我一眼,道:“聽著你倒是很希望我出征似的?”


    我幹幹笑了兩聲,道:“哪裏哪裏。我每天見著你的時候都覺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更何況是見不著的時候呢。”


    說完我迅速躲開他,迅速蹬上鞋子,迅速跑離了床邊,道:“我去看看那隻八哥。”


    八哥的情況果然很糟糕。一邊翅膀上的羽毛禿了一半,還有兩三片髒兮兮地在地上。八哥見著我,頗滄桑頗委屈地叫喚了一聲,然後就縮著腦袋蜷成一團不動了。


    我對這情狀的感受裏驚訝的成分比較大。因為這隻八哥平素脾氣十分彪悍,盛氣淩鳥目中無人,假如這世間真有鬥八哥比賽的話,我很懷疑這隻鳥狀元也許拿不了,但榜眼或者探花還是沒有問題的。


    很快阿寂上前解釋:“剛剛不知從哪裏來了隻貓,所以……”


    我懂了。估計那幾片羽毛還是被貓從八哥身上生生拿嘴扯下來的。這個就是典型的孫悟空遇見如來佛,被鏈子鎖住的八哥不如貓。然後我就很富有聯想能力地想到了我和秦斂的關係。頓時就和八哥鳥生出了一種惺惺惜惺惺的同情感。


    我輕輕摸了摸八哥鳥尚且完好的腦袋,又聽到一聲淒淒慘慘的叫喚。我被不怎麽動聽的聲音刺激得顫了顫,轉頭對阿寂道:“阿寂,你說,貓不會飛,為什麽還喜歡吃鳥呢?而且貓還怕水,為什麽還特喜歡吃魚呢?”


    阿寂道:“奴才不知道。”


    這個問題以前我也問過蘇啟。當時蘇啟用一種很具有哲學家的口吻對我語重心長道:“因為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


    蘇啟的這句話實在很有總結意義。就比如說現在的南朝,明明邊疆已經足夠遼闊,但除了不招惹實力相當的蘇國之外,南朝對待周遭其他國家,都是拿出和貓對待八哥鳥一樣的態度的。


    然而我實在無法理解南朝收服穆國會有什麽用,就如同我當初無法理解父皇堅持攻打未國,攻下未國後養兵一年,又堅持攻打盛國一樣。


    但是這樣擴張邊疆的方式,在父皇和秦斂的眼中,卻又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蘇啟不但覺得這樣很正常,還會這樣講:“你說我攻打未國不對。但是未國東接南朝,北鄰蘇國。每年都要向兩國進貢數多貢品,以求得夾縫的生存。如果未國滅亡,百姓歸入蘇國,那百姓就不會再受納貢之苦,還可以在大國底下受到比較和平和安定的待遇。亡了一個皇室,救了一個國家,這也沒什麽不好的啊。”


    這樣的理論我聽著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然而細究起來又找不出錯誤。我一連想了三天仍舊沒有想到可以駁倒蘇啟的話,最後隻好作罷。


    而秦斂,大概也是同樣居高臨下的心態。也許在秦斂和蘇啟的眼中,那些小國的皇室和本國的臣子並沒有什麽分別,而收服與不收服,什麽時候收服,用什麽形式收服,也隻是政治上的一場遊戲,完全取決於國君一時的喜好所在。


    傳說秦斂曾周遊列國,並且懂得許多地方的方言。然而當我昨晚提及此事的時候,他的迴答卻是“沒什麽好說的”。


    這擺明了就是在敷衍人。我初來南朝的時候就遇到了許多可以說的事,比如說南朝的吃食,南朝的說話方式,南朝的衣服妝容,南朝的房屋建築等等,都和蘇國那邊很不相同。而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宮中禮儀一如既往的繁多冗雜,以及身為太子殿下的秦斂,和我那同為太子殿下的哥哥蘇啟一樣的陰險狡詐。


    我在蘇國的時候,大半時間並沒有住在宮中。因小時候就被太醫們說病症太複雜,需要靜養,而靜養需要講究的東西又太多,所以四處挑剔了之後,最終把我安置在了皇城西郊的一處院落裏。


    我離開皇宮時不過五歲,每日見到最多的人是阿寂和太醫。除去開始那些天哭鬧惶恐之外,後來就慢慢覺得適應了。因為我待在哪裏似乎都是一樣的,因為一年四季裏有三季我都因為生病無法走出屋子,唯一可以外出走動的夏天,我能去的地方也一樣有嚴格的講究。人多的地方不可以去,潮濕的地方不可以去,暴曬的地方也不可以去。總之那個時候我走過的最遠的距離也不過就是繞著院子走了五圈而已。


    當然,這些都是小時候的事,那時候別院裏個頭數我最小,從大門是如何也蒙混不出去的,別院又被保護森嚴,沒有貓洞狗洞可以讓我鑽,便不得不認命地長年累月呆在屋中喝藥。等到我好不容易長到十幾歲,個頭已經趕上別院裏個字最小的婢女,我就開始坐不住了,開始三五不時地想要帶著阿寂一起混出去。雖然十次裏有八九次要被當場識穿恭恭敬敬地請迴屋子裏,但好歹還有一次兩次是成功的,這一次兩次便大大助長了我的信心,有段時間我甚至一天分早中晚三次扮成婢女的樣子突襲大門口,如此一來,每隔三五天我至少也可以出門一次。雖然每次都被聞訊趕來的蘇啟很快捉迴去,但好歹我總算邁出了那個小院落,這就足夠讓我滿足了。


    當我不得不呆在屋子裏的時候,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蘇姿和蘇啟常常來看我。他們來的次數比父皇母後要多許多,尤其是蘇啟,自從我離了宮,他就少了許多便利和樂趣,更何況宮中約束他的人有許多,不若我這裏清閑,是以蘇啟常常跑來別院以說話為名,行逗弄之實。


    而蘇姿漸漸到了行將出嫁的年紀,在我極熱情的八卦精神之下,我們聊天時十次裏至少有五次會提到當世的翩翩少年郎,而這五次裏又有至少三次會不可避免地提到秦斂。


    北蘇啟南秦斂。南朝和蘇國的兩位儲君,在各國之間享有的名望一樣的高,且高得讓他國儲君望洋興歎。而一個人若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有很高的聲望,天時地利人和都必定是少不了的。


    亂世造英雄。客觀來講,在這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年代,蘇啟和秦斂的聲望其實大部分都是踩在金戈鐵馬之上建起來的。這兩人捏造出兵理由的手段都已經玩得爐火純青,而用兵之詭譎,三十六計之純熟,設計人心之計謀,則常常讓攻打國不戰自敗。


    偏偏這二位儲君還長了一張和陰險不搭邊的清俊麵龐。以秦斂為例,傳說他“皎如玉樹臨風前”,“盛才美貌,明悟若神”,“言笑伴盎然春意,行走若鬆下清風”,總之坊間傳聞裏對兩位的容貌描寫都已經到了極致,凡是古詩中和文人腦海中可以搜羅到的形容男子品德高尚容貌俊朗的詩句詞匯,都可以用來堆疊在兩人身上。而以這兩位作為男主角寫出的話本評書小說傳記已經數不勝數,許多待嫁閨中的女子都會派丫鬟去買繪有兩人的畫扇,一麵蘇啟,一麵秦斂;許多想教育自家調皮小子的家長則會派下人去買蘇啟和秦斂的傳記,左手秦斂,右手蘇啟。


    不過鑒於蘇啟這個人從小慣於欺壓我,特別善於把想要的都不擇手段拿到手,把不想要的東西就統統推卸在我的身上,所以我即便是看了無數傳記小說,也無法對他產生什麽所謂敬慕和仰望的感情。然而秦斂不一樣。距離就是美,若是單單講我還在蘇國的時候,自從我知曉秦斂這個名字起,自從我知曉秦斂這個名字帶來的傳奇故事起,我對他的好感就如蘇國的郭羅河的河水一般綿延不絕,並且偶爾還會在汛期的時候發個洪水什麽的。


    那個時候對秦斂的想象和憧憬就像是漫山遍野的春花一樣盛茂燦爛,那段不知愁的日子裏我常常拽著可以自由走動的蘇姿講有關秦斂的事。為了這樣一個心中想象的人物,我硬是在一年裏啃下了蘇啟書房中的一半兵書,隻因我單純覺得這樣出色的一個男子,娶的女子總該是特別美麗特別富有才華的。而我就算嫁不了他,就算一輩子都隻能在遠處仰慕他,就算他一輩子都不會聽到我的名字,我也希望可以努力夠到我心中想象的那個可以與他匹配的女子的一半風采。


    當然,我的這些幻想在見到秦斂的真麵目之後,全都像氣泡一樣破滅的事就不再提了。


    不過若是說到穆國,這算得上是一個地理形勢很微妙的國家。三麵環山,一麵耕地,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地方。大概也正因為是這樣的優勢,新即位的穆國國君才敢於和毗鄰的南朝叫板。


    然而在我看來,如果他單憑這點就敢和南朝對峙又實在是一件孤勇的事。經過前幾年的休養生息政策,如今南朝的兵士多而精,一人一舀水就可以淹沒整個穆國都城。這明顯是一次兵力懸殊勝負分明的對峙。


    所以想來想去就隻想到一種可能。那便是穆國曾經和蘇國達成了某種協議,讓穆國國君以為借蘇國的力量可以暫時保全自己。


    隻不過穆國國君不知道的是,這個協議如今也許已到保質期。蘇國公主蘇熙嫁給南朝太子秦斂,這才是如今的主流趨勢——兩國的默契在政治聯姻中已經無聲達成,其他的任何協議都會變成蒼白。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蘇國與南朝在一年裏都應該相安無事。而穆國此次再向蘇國求援,父皇絕對不會同意出兵。


    八哥受了驚嚇,一整天都沒進食。此外還會在眯著眼的時候突然驚醒,頗喑啞惶恐地嘶叫一聲。我對此很憂慮,總覺得這樣下去對八哥的身體健康很不妙。然而秦斂卻很放心,並認為鳥似主人形,有我這樣不屈不撓的主人,那麽八哥鳥也絕不會一蹶不振,而且或許還可以借此收一收它往日的囂張氣焰。


    他這是典型地把馭人之術用來馭鳥。我很不能認同他,並且很憤怒,但是我沒有來得及同他理論,因為他很快就換了衣服麵聖去了。


    傍晚時分下了小雨,因為已是入秋,一場雨水就意味著一場涼意。這種涼意在周圍無人的時候更顯得有些淒清,我摸了摸八哥的腦袋,指望它能叫出一聲來打破沉默,可它一直縮著脖子不理我。過了一會兒倒是阿寂走了過來,低聲說:“公主。”


    “什麽?”


    “魂醉已經製好了。”


    “知道了。”


    秦斂迴來的時候沒有遮傘,眉毛上沾了細細的剔透的小雨珠。他把蹲在門前玩泥水的我拽起來,打算數落的一刻又住了嘴,然後頓了頓,道:“……哭了?”


    我狠狠道:“你才哭了!沒看到是老天在下雨啊?”


    秦斂淡淡地瞅了我一眼,伸出食指在我的眼角處抹了一下,又用拇指撚了撚,道:“我頭一次知道雨水還有溫的。”


    我道:“除非你不是活的,否則你臉上的雨水也是溫的。”


    “……”秦斂又道,“眼眶是紅的。”


    我道:“剛剛刮了陣風,迷眼了……”


    秦斂閉閉眼,揉了揉額角,把我塞迴屋子裏,接著道:“是想家了,還是想出宮了?”


    我很誠懇地望著他:“我隻不過是一想到你要出征,我就很舍不得……”


    秦斂睨我一眼,道:“是麽。剛剛不是還說沒哭麽。”


    我:“……”


    你說,他一個堂堂南朝太子,為什麽就不能在口舌上讓那麽稍微一丁丁點呢?討厭,真討厭。


    秦斂聽不到我心中的怨念,又道:“我三天之後去穆國。”


    我順口道:“哦……”


    秦斂抱著雙臂瞧著我,眼神就像是在研究什麽新近變異的怪物。我很仔細地迴望迴去,結果他又開始揉額角:“這個時候你難道不應該……罷了。傳晚膳,我餓了。”


    因為秦斂即將出行,我得以見到了他那傳說中的暗衛。


    每個國家的高層人士都養著或多或少的死士,這算是一直以來的傳統。而君王和儲君因為是重中之重,所以培養出的侍衛就更是慎之又慎。一般都是由自己親自挑選,采用極慘烈的物競天擇原則,所以最後競爭出來的均是能夠以一敵百的高手。又因為這些侍衛通常都隱在暗處,盡量避免被人注意到,所以被稱為暗衛。我有一次問蘇啟:“也就是說,你在哪裏,你的暗衛也在哪裏了?”


    蘇啟搖了搖扇子道:“那當然。”


    我接著問:“那前兩天你去青樓,他們也跟著去了?”


    蘇啟搖著的扇子停了停,片刻又很輕快地搖起來,隻是風比剛剛大了些,道:“當然。”


    “那如果你以後大婚了,是不是侍衛們還要看著你和你未來的妻子一起洞房呢?”


    蘇啟木然望著我:“……”


    晚膳過後,秦斂和暗衛中的一名待在書房裏討論了許久,我隻看到書房內的人影因燭火的原因映在窗戶上,秦斂修長的身影愈顯修長。我迴到臥房,趴在桌子上數一邊屏風上的花朵,又覺得這樣實在浪費光陰,索性又爬起來在屋子裏耍了一套花拳繡腿。


    不一會兒房門被推開,我把拳頭揮過去,結果很快被輕輕鬆鬆接住,然後就被反剪到我背後,我很快不得不挺起胸膛,擰著眉毛求饒:“疼疼疼……”


    秦斂沒放開我,反倒是貼得更近,從身後騰出一隻手掐住我的腰,淡淡說道:“你今天反常得可以。”


    “你先把我放開……”


    “不。”他低笑一聲,撈起我直接扔到床上,他的意圖昭然若揭,我迅速把自己卷進被子裏,很是無望地仰臉看著他開口,“那個,你今天都累了一天了,你看……”


    他拍拍我的腦袋道:“那你先告訴我,今天又掉眼淚又耍拳的,究竟是為什麽?”


    我說:“我說了你是不是就不那個了?”


    秦斂“唔”了一聲:“你隻有一次機會,得說實話。”


    我努力把眼神和語氣演繹得比較誠懇真實些,道:“我就是比較舍不得你……”


    然後秦斂道:“那看來我們還是繼續吧。”


    再然後他果然再也無視我的抗議和求饒,把我翻來覆去地折騰。半途的時候我已經筋疲力盡有氣無力,趴在床上在心中哀嚎不已。秦斂低身把我嘴裏的被子拔出來,道:“疼就叫出來。”


    我若是出聲,絕對符合了他的惡趣味。這位殿下這段時間一直威逼利誘哄我喊出聲,並且成功幾率基本在五成以上。但是現在我已經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迴過頭可憐汪汪地望著他說:“我叫出來你能快點嗎?”


    秦斂道:“不能。”


    於是我又把被子咬得更緊了。


    秦斂:“……”


    次日上午秦斂不在,倒是有稀客到訪。當朝三皇子殿下無事不登三寶殿,到了以後眼珠就一直圍著阿寂打轉。我能看出阿寂站在後麵頗為隱忍,因為她的手指交握縮進了袖子裏,我琢磨著如果不是顧忌著秦楚的身份地位,大概她袖子裏的白練早就已經飛了出去。


    但是秦楚明顯沒瞧見。他今天穿得很得體,玉冠簡約而不簡單,頭發長而順地貼著脊背滑下去,寶藍色的衣服,腰間的玉佩和拇指上的玉扳指同為羊脂色,雙手捏著茶盞,姿態很有一點皇家的風範。


    而其實或者可以這樣說,南朝四位皇子任何一人穿成這個模樣,都會有一點皇家的風範。四位皇子明顯都對父母的麵貌很好地做到了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即便穿著尋常衣服,任何一個站在人群裏也都是很打眼的。


    隻可惜相貌由天定,氣質卻是後天生。秦楚對自己的狼子野心毫不掩飾,很好地把那點衣服襯出來的皇家風範給抹沒了。他臉上笑容的意思太直白了,大概恨不得一人一肘敲暈了我和阿寂,然後直接把後者扛迴康王府。


    我很憂慮地看了他一眼,但秦楚明顯沒空理會我的眼色。摸了摸下巴,話是說給我聽,眼睛卻還是盯著阿寂的,悠然道:“太子妃殿下,我知道阿寂姑娘跟著你千裏迢迢從蘇國一起過來,你倆待在一起很久了,很有感情,分開的話很不容易。但是我這還是頭一迴如此傾心一個姑娘,我這些天滿腦子都是阿寂姑娘的音容笑貌,早也想晚也想,上朝的時候都在想。淺笑倩兮,美目盼兮,你看,阿寂姑娘讓我失眠得黑眼圈都出來了。如果我說我願意為了這麽一棵樹放棄一整片森林,從此康王府就是她的,你能把阿寂讓給我不?”


    我炯炯有神地望著他,很想問問他是從哪裏看到了阿寂淺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我活了十七年,都還沒見過阿寂露齒笑過一迴。所以以此推斷,秦楚這樣子形容阿寂,如果不是說謊了,那就是做夢了,如果不是做夢了,那就是青天白日裏無故見了鬼了。


    不過若是說秦楚真的肯為了阿寂放棄一片小樹林,我是很難相信的。這一點在蘇啟的身上可以找到很好的參考例子。當初他和他的初戀連卿卿開始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曾信誓旦旦地海誓山盟,說什麽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天荒地和才敢與君絕。然而在半年後,蘇國尚且風調雨順的時候,兩個人就分手了。然後又過了三年,我有一次在蘇國都城最熱鬧的一條街上遇到了一個與連卿卿長相酷似的女子,拽著對蘇啟道:“啊,那邊那個姐姐,你看長得像不像連卿卿?”


    蘇啟眯著眼睛瞧了瞧,道:“長得是挺漂亮的……但是誰是連卿卿?”


    我:“……”


    綜合上述,我於是道:“三皇子殿下,關於這件事情呢,我們再商量一下。你看……”


    秦楚擺擺手,手背撐著下巴道:“哪有那麽多商量的事呢?我在這裏再明白地申明一下我的思想,我很情願吊死在阿寂這麽一棵玉蘭樹上,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辭。凡是我有的,婚約之後都和阿寂平分。我的話說到這份上了,阿寂,你的意思呢?”


    我立刻轉眼去看阿寂。阿寂抬起眼皮,用一貫的恭敬又冷淡的神色道:“奴才認為,三皇子殿下理應替聖上分擔政事。奴才這棵歪脖子樹枝疏杈散,恐怕承受不起殿下的千金之軀。”


    “所以說,這就是我特別不愛往阿斂這裏逛的原因。人人說話都文縐縐的,不把人繞得雲裏霧裏就不舒坦。連剛進門的人也跟著學了這個壞習慣。”秦楚歎口氣道,“政治這個東西啊,太費腦子了,不大適合我。我就是喜歡漂亮新鮮的人跟事,可愛的女子啊,純白的玉如意啊,山水字畫兒啊,這些多有趣兒啊,政治就是一塊難啃的老牛肉,太迂腐老套了。”


    他喝了口茶,又接著道:“不過政治和古玩什麽的倒是很有相通的地方。政治麽,和古玩一樣,不都是用來玩弄的麽。人呢,要是想玩小的,那就去搜羅古玩。要是想玩大的,那就去搜羅人心。誰玩得最得心應手,誰就是最大的贏家。”


    我深深地望著他,半晌才開口道:“三皇子殿下,你不去著書立說真是可惜了……”


    “太子妃謬讚了。”秦楚露齒一笑,“所以你看,我都把我這麽長一串的心裏話說出來了,阿寂姑娘……”


    我做出了悟和歉疚的態度,立刻道:“三皇子殿下的意思是他話說多了口渴了,阿寂你快去倒杯茶。”


    秦楚:“……”


    阿寂應聲出門之後就一去不複返,我從內室搬來了一副棋盤,跟秦楚有一搭沒一搭地用下棋打發時間。但秦楚的棋藝著實太臭,可以說已經臭到了慘絕人寰的地步,我即便允許他悔棋三步,他也照舊還是輸。


    速戰速決幾盤以後,秦楚把棋子“哢嗒”一聲按在棋盤上:“不玩了。這也太費腦子了。”


    他說完了又伸長了脖子往門口瞅:“阿寂倒個茶怎麽這麽長時間呢?”


    我心道阿寂在你走之前是不會再迴來了,又不好直接說出來,隻好睜眼說瞎話道:“可阿寂平時得空的時候,最愛做的事就是下象棋了……”


    秦楚“啊”了一聲,急忙忙又扭過頭來把棋盤擺好,道:“這麽重要的事你怎麽不早說呢,再來再來!”


    於是再來了三盤,秦楚屢戰屢敗,從棋盤上展露出來的智商指數低到了慘不忍睹。我趴在桌子上憑直覺走棋都能贏,這讓我特別沒有成就感。一個時辰後我打著嗬欠用小兵卒把他的帥一口一口吃掉,然後道:“我又贏了。這迴你打算悔幾步棋?”


    秦楚的指關節抵著下巴,很是聚精會神地研究棋盤,然後抬起頭一本正經道:“十步吧。”


    “……”我默默地道,“我們下了統共也沒幾個十步……”


    秦楚興致高昂,無視我的暗示,把被我吃掉的兵馬象車一個個又給擺迴棋盤上,道:“再來!”


    我隻好接著走,秦楚正要跟上去,突然從旁邊伸出來一隻養尊處優骨節分明的手,把秦楚要下的棋變了個方向,局麵立時就風雲變幻,眨眼間我就被吃掉了一隻馬。


    我眼睜睜地看著秦斂把我的馬從他的手心剔出來,真是心疼得不得了。我很怨憤地瞪著他,秦斂用很是雲淡風輕的態度迴視我,不急不緩道:“該你了。”


    我很抓狂,明明該我贏的,他這樣突然改變棋風把我思路全給打亂了,這讓我沒法不抓狂:“你知不知道什麽叫觀棋不語真君子啊!”


    秦斂道:“沒聽說過。”


    “……”我轉頭對秦楚道,“秦斂私自動你的棋,你有沒有覺得很憤怒?”


    “沒覺得。”秦楚笑得春光燦爛,“贏了就行了嘛。誰下的有什麽要緊的。”


    “……”我扯著哭腔道,“你們怎麽能這樣啊……”


    秦斂把棋子在桌案上敲了敲,聽著我顫巍巍的哭音依舊穩坐如泰山,眉眼間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顏色,道:“你幹什麽非要贏了不可?”


    “算上這一局我就贏了十局了,以後我就可以對人家說我的棋藝已經精湛到十連冠了。你們這樣就把我的計劃全都打壞了……”


    “……”秦斂揉了揉額角道,“為什麽非得十連冠不可?九連冠也不錯。”


    我理直氣壯道:“九連冠哪有十連冠好聽啊?你一說九連冠人家肯定會說為什麽不是十連冠呢,這就暗示著你肯定在第十局的時候輸了。但是如果你說你是十連冠,人家才不會問你為什麽不說是十一連冠呢。”


    秦斂:“……”


    等秦楚走後,秦斂轉頭對我道:“想不想出宮走走?”


    我眼睛一亮,但很快就迴過味來,警覺道:“你這個出宮走走,是和你一起?”


    秦斂一副“你在明知故問”的臉色,我又默默低下頭,試著和他討價還價:“我能不能自己和阿寂兩個人出去……”


    “不能。”秦斂抱著雙臂,涼涼地看著我,“要不就和我一起,要不就自己呆在宮裏不準亂跑,你選一個。”


    八哥很適時地在窗頭吱嘎叫了一聲,圓圓的眼睛瞪著我,還拿爪子抓了抓臉上的羽毛。我生不如死地心中掙紮了半晌,方才可憐委屈地道:“那我還是自己呆在宮裏吧……”


    秦斂一挑眉,捏了捏袖口道:“可以。”


    秦斂轉身就走,我一小步並一大步地跟著他也一起進了臥房。他站在屏風後麵換便服,領口兩粒解開後停了手,迴頭對我道:“你與其幹巴巴站在那邊,還不如過來幫我更衣。”


    我隻好過去幫他更衣。秦斂的唿吸像是極輕的羽毛一樣拂過我的額頭,我道:“太子殿下,你現在出宮去,預備什麽時候迴來呢?”


    “還不確定。不過晚膳估計就不迴來吃了。”秦斂輕描淡寫道,“平門道上新開了一家酒樓,聽別人說飯菜還可以。並且今天正好初十,那家酒樓每月初十都會有一場曲藝比賽。”


    我慢騰騰地終於把他的衣服換完,又踮起腳尖幫他把發冠擺端正。結果秦斂隻是麵無表情地瞥我一眼,一點禮貌也不講,轉了個身,抬腿就要走。


    不過他隻邁出去了一條腿,就不得不停下腳步,先是低頭瞧了瞧被我緊緊攥在手心的衣角,又迴過頭抬起眼瞧了瞧我。


    秦斂一雙墨黑眼睛古井無波:“幹什麽?”


    我揪住他的衣角不鬆手,可憐巴巴地看著他:“我還是和你一起出宮去好了……”


    秦斂道:“你剛剛不是還說自己要呆在宮裏麽。”


    我立刻道:“我錯了。我還是和你一起出宮吧……”


    秦斂捏了捏我的下巴,挺有興致地仔細研究我的表情,道:“哦?那你倒是說說看,你錯在哪裏了?”


    我閉著眼睛道:“我錯在我就不該說‘我錯了’這三個字……”


    秦斂哼笑一聲,轉身就走。我趕緊說:“我錯了我錯了,我錯在我心裏明明很想跟你一塊兒出宮去,又不知為什麽偏偏還要說不和你一起去。”


    秦斂“嗯”了一聲:“還有呢?”


    我的臉頓時垮下來:“還有啊?還有什麽啊?”


    秦斂轉身又要走,我趕緊抓牢他的衣角跟著走。他越走越快,我最後都變成了一路小跑。最後他終於停下來,我淚汪汪地仰臉望著他:“秦斂……”


    結果我眼前一黑,一套衣服蒙頭蓋了下來。秦斂的聲音隔著布料傳過來,沒有什麽起伏:“換衣服。”


    等我跟著秦斂出了宮,我才發現我還不如就省下那些口舌,乖乖呆在宮裏好了。秦斂出了宮沒有直奔我最感興趣的酒樓,也沒有直奔我次感興趣的集市,而是直接進了一家人聲鼎沸的茶館,撿了偏僻的一張桌子坐下,要了茶水後什麽都不做,隻是拖著我一起和他聽別人講話。


    細細一觀察才發現這裏坐著的站著的基本都是年輕人。麵目表情很生動,嘴上講的都是國家大事,時不時還拍一拍桌子跺一跺鞋子,講到最後越來越激動,還會舉著胳膊大聲喊口號,看起來有著和那些老成一把骨頭的高堂臣子們不一樣的憂國憂民的情懷。


    但他們講的政治裏理想主義和忽悠主義的成分比較大,又很是一本正經,半點不含風月事,讓我進來的時候本來很精神抖擻,坐了沒一盞茶的功夫就變得昏昏欲睡。然而這個茶館的桌子很矮,趴著睡覺肯定不舒服。我歪頭看了看,變得很覬覦秦斂的那個肩膀。單純從客觀講,那個地方肯定比桌子要舒服;然而從主觀來講,它長在秦斂身上,而秦斂是陰險狡詐之人,而陰險狡詐之人的便宜總是很難占到,要想得到就必須用更大的代價去交換,而我按照經驗來說一般都交換不起。所以我糾結了片刻,最後還是放棄。


    我很努力地睜著眼睛,坐得端端正正。然而昨天睡得太晚,我最後還是沒能抵住睡意,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我醒過來是因為不知哪位青年人提到了我的名字,而如果硬要把蘇國公主蘇熙和政治聯係在一起,那就隻有一件事,就是和秦斂的聯姻問題。


    這個話題我從嫁給秦斂之前就聽過許多,然而今天卻是頭一迴我這樣客觀公正不帶任何私人感情一樣的提及我倆的聯姻。我很快就睜開眼,很認真地聽下去。


    那個人道:“蘇國公主蘇熙和我朝太子殿下聯姻,意味著蘇國和南朝至少有一段時間會和睦共處。但是兩位國家的國君和兩位儲君都是雄心勃勃的性格,據聞我朝太子殿下即將親征穆國,等到穆國疆土納入南朝,而蘇國太子蘇啟再攻克了岐國,那南朝和蘇國的邊界就相鄰了。到時候會生出多少事端,還不知道呢。”


    我歎了口氣,這話和我當初從蘇啟口中聽到的也差不了多少。一點新鮮的信息也沒有。於是歪個頭打算繼續睡,突然覺得枕著的布料十分光滑,連帶枕頭也十分舒服,在這個茶館裏有這樣舒適的枕頭,實在是一件很奇異的事……停頓片刻後心下終於察覺到了什麽,很快扭頭一看,果然是枕在了秦斂的肩膀上。


    我悻悻地重新坐端正。秦斂垂著眸子,曲起手指輕敲桌麵,歪頭睨我一眼,道:“終於醒了?”


    他眼中感情無波無瀾,我偷偷看了看窗戶外麵,果然太陽已經披了萬丈晚霞。剛剛我睡著的時候它明明還在中間略略西偏的。


    我很老老實實地道:“醒了……”


    秦斂毫不留情地打擊我:“叫都叫不醒。睡得一動不動,就像一頭豬。”


    我頓時就怒了,低聲咬牙切齒道:“如果不是昨天晚上有人一定要折騰到很晚,我能睡得這麽久嗎?”


    秦斂單手撐著下巴瞧著我:“那個人是誰?”


    “……無恥!”


    夕陽西下時分我們終於出了茶館,去那個秦斂提到的帶有曲藝比賽的酒樓。


    其實我對曲藝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因為從小就看過太多,如今看到這些東西,就會不自主地進行比較。這就好比是一個人養了一隻豹子作寵物,自認天下無雙,這個時候如果有路人甲也領了一隻更漂亮更威武的豹子到他麵前,那他受到的打擊會很大;而如果有路人乙領了一隻瘦瘦小小的山雞到他麵前,那他又會很囂張,連理會也不想理會一眼。而無論從哪一方麵看,對人對己都沒有什麽好處。


    但是秦斂明顯沒有聽到我的心聲,而我們一路走過的地方又沒有小攤可以讓我拖延時間駐足一會兒,所以我們最終還是在日暮時分到了酒樓,並且還坐到了位置最好的前排。


    秦斂點菜,點完之後我有點兒驚訝地望著他:“這裏竟然也有蘇國的芙蓉玉露糕……”


    說到這個比較嫵媚的糕點名字,還要提到蘇啟。明明隻不過是在荷花形狀的米糕上綴了幾粒白芝麻,但那天蘇啟恰巧心情很好,他心情一好就會做出那麽幾件意料不到的事,而那次他做的意料不到的事就是給賣這糕點的燒餅西施題了塊匾。其實假如隻是題匾也就算了,這畢竟也算是好事一樁,但他卻是題了這麽一塊如此附庸風雅酸得掉渣的匾,就讓我不得不表示鄙視了。


    然而不管我鄙視不鄙視,因為這糕點被蘇國最有名的名人嚐過,並且取過名字,甚至還題了匾,所以它注定是要紅透大江南北。這就是極簡單又極強悍的名人效應。


    我以前問蘇啟:“你為什麽要取這麽一個……嗯,的名字?”


    “這名字怎麽了?”


    我道:“我還不知道你什麽時候也沾上了這麽酸腐的文人氣息,你以前不是挺喜歡大江東去日夜白,驚濤拍岸千堆雪的麽,現在又變成庭院深深深幾許,一入侯門深似海了?”


    蘇啟睨我一眼,很有點“道不同不欲為謀”的意思,但忍了忍還是道:“知不知道什麽叫策略?這就叫策略。這就好比一棵柳樹杵在湖邊,它再好看也不過就是一顆杵在湖邊的柳樹。然而如果有一天它被栽在了皇家園林裏,並且隻種了這麽一棵柳樹,那它就不再是普通意義上的一棵柳樹。你懂了?”


    “好像,不大懂……”


    蘇啟忍無可忍:“我若是就給它起個名字叫荷花芝麻糕,你覺得它會像現在這麽受歡迎麽?這迴你終於能懂了?”


    “……”


    不過如果另一方麵看,這大概也算是蘇啟和秦斂處事風格裏大為不同的一點。蘇啟最擅長忽悠,如果讓他使出三十六計的話,那他最喜歡的大概就是樹上開花無中生有偷梁換柱空城計這類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的計謀,而秦斂就比較務實,並且在務實中力求陰險,如果讓他使出三十六計的話,那他最喜歡的大概是暗度陳倉上屋抽梯假道伐虢反間計這一類讓人前頭有多得意後頭就有多懊悔的計謀。總之這兩人都是天生適合玩弄政治的人。


    並且我總覺得秦斂如今已經是占人便宜上了癮,比如現在我感慨完畢後,他單手撐著下巴瞅我一眼,道:“我還以為,你在感歎之前會先謝謝我。”


    我道:“既然大恩不言謝,那小恩也就不用計較了吧……”


    秦斂的唇角翹了翹,轉過臉又對正在倒茶水的小二道:“剛才那個芙蓉玉露糕……”


    我趕緊抱住秦斂的胳膊,用十分真誠的眼神望著他,用萬分懇切的語氣道:“謝謝你,非常感謝你,我真的是非常非常感謝你。”


    秦斂輕飄飄地瞧了我一眼,收了後麵的話,等小二離開後,雲淡風輕道:“你……”


    他的話音截到半頭沒說出來,因為從我們的身後突然插^進來一個比我剛才還要真誠懇切的驚喜少女音:“秦哥哥,你竟然也在這裏!”


    伴隨著這話一起到達的是趙佑儀的手腕,我隻覺得眼前一花的功夫她就已經抱住了秦斂的另一隻胳膊,半個身體都靠過去,很快她頭上的金簪步搖就嘩啦嘩啦響起來,然後我便聽到她語氣很輕快地道:“你什麽時候到的呢?我好高興,來了之後一眼就看見了你。”


    我今天終於看清了這位趙家小姐的模樣。錦衣華服,從頭到腳都帶有貴族姑娘的特質,有傲氣也有嬌氣,然而長相也確實可以配得上這樣的傲氣嬌氣,眼睛水水汪汪,嘴唇嬌嬌滴滴,臉蛋粉粉撲撲,此刻討好秦斂的模樣,一看就有人讓人掐一掐的欲望。


    然而我總覺得秦斂歸根結底並不算是人,他隻能算得上一隻人麵獸心的狼,所以他連對趙佑儀掐一掐的想法也沒有,從剛才到現在連眼神沒有變,隻是平聲道:“就你自己?你哥哥呢?”


    “他才不會和我一起來看這個。”趙佑儀熟門熟路地撿了秦斂右邊的一張椅子坐下,歪著頭嬌聲道,“我也沒想到你會來看這個呢。”


    秦斂道:“隨便來逛逛。過一會兒就迴去。”


    我把剛剛抱住秦斂的胳膊默默收迴去,眼觀鼻鼻觀心地端起茶盞喝茶。我本以為秦斂會和趙佑儀很熟絡地聊上半天,哪知轉眼他的麵孔就對準了我,把我的茶盞強製放下,又塞了一塊芙蓉玉露糕給我,道:“嚐嚐這個。”


    我盯了一會兒那個糕點,道:“這個……”


    秦斂道:“這個?”


    我抬起眼望向他:“芙蓉玉露糕也會水土不服麽?還是說,南朝的荷花長得就和月季一樣?”


    “……”


    俗言道,三人行,必有我師。但這個三人行,至少也要講講情願與不情願。比如說現在,我就非常不想和趙佑儀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更遑論要從她那裏借鑒與學習。她一刻不停地在講話,講得還都是小時候她和秦斂的趣事,然而我對他們兩人如何成長為現在這個樣子和性格很沒有興趣,所以我現在比剛才在茶館還要昏昏欲睡。


    當曲藝比賽開始的時候,我繼續單手撐著下巴昏昏欲睡,但趙佑儀終於停止了講趣事,目光轉向台上,但過了一會兒她又閑不住,轉頭抓住秦斂的袖子道:“我覺得這支舞不是很好看呢……”


    我埋頭趴在桌子上,麵朝地麵無聲呻吟。然後我聽到秦斂笑了一聲,再然後他摸了摸我後腦勺的頭發,悠悠道:“熙兒怎麽看?”


    每次他一這樣稱唿我,我就渾身寒毛直豎。然而似乎還有人比我更驚恐,我一抬頭就看到趙佑儀大睜著一雙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瞧著我,就好像我是什麽無敵得不可戰勝的怪物一樣。


    我迴避掉她的目光,決定實話實說:“其實我沒怎麽好好看……”


    秦斂道:“你至少還看了開頭。”


    “……好吧,我是看了開頭。”我磨牙道,“但我自己就才疏學淺,還是不要點評人家了。”


    秦斂交握著雙手,若有所思道:“我記得蘇國二公主十五歲的時候好像就寫過一篇關於舞曲的文章,還被蘇國的舞姬們當做了範例來學習。”


    “……”我忍住想要咬死他的想法,道,“這個舞姬的衣服還是比較華麗的……”


    秦斂嘴角彎出一個弧度,眼神似笑非笑,捏了捏手中折扇,朝我這邊稍稍靠過來些,他還沒發話,我立刻閉著眼開口道:“這個舞姬技有餘情不足,但可塑潛力很大,將來如果加以練習,必定會有所成。這樣說總該可以了吧?”


    我最後一個字還沒有收尾,很快就有一小塊東西被塞到嘴裏,仔細一嚼,竟是十分地道的芙蓉玉露糕的味道,我很快睜開眼,秦斂已經轉了頭重新去看戲台,而原本趙佑儀坐著的位置上已經沒了身影。


    我“咦”了一聲:“人呢?”


    秦斂頭也不迴:“看台上。不要管那些有的沒的。”


    “……”


    說到底這種曲藝比賽的舉辦隻是一個噱頭,真正的目的明顯是為了讓這些達官貴人心甘情願地掏銀子。因而唱得好不好並不是最主要的,美人夠美才最關鍵。而美人們顯然也深諳此道,一個個都是吊足了看客的胃口,眼含秋水卻又半遮半掩,衣服領口極低卻又有一串串珠寶掛在胸前,風情從眼角蔓延到指尖,無一不醉人。


    然而這畢竟隻能吸引男子。對於我來說,看這些美人還不如看秦斂更有吸引力。


    單純從容貌氣質講,秦斂長得一點也不讓人討厭。尤其是當他斂起眉眼不再似笑非笑的時候。象牙玉冠,翡翠佩腰,眉眼鼻唇筆筆精工,舉手投足沉靜從容,自帶一種恍若天生的精彩。


    我雖然無法認同他的其他種種,但卻無法否認秦斂是我見過的最為好看優雅的男子。


    我不知不覺盯住秦斂的那張麵孔看,直到他側過臉冷不丁地問我一句:“在想什麽。”


    他的聲音太低沉了,讓我瞬間裏一點警覺心都沒有產生。我仍舊在雙手托腮望著他,無意識就把話脫口而出:“在想你長得比較秀色可餐……”


    說完我就清醒了,一顆心髒差點沒有跳出喉嚨,心裏直後悔為什麽理性總比直覺慢半拍。趕緊坐端正了,十足小心地看著他,秦斂的動作果然頓了頓,眼皮果然跳了跳,抬起眼就想要捉我的手腕,被我眼疾手快地藏到了桌子底下,他不冷不熱地瞧我一眼,捏了捏折扇,平靜道:“把手伸出來。”


    我把桌子下的手指都縮進了袖子裏,小聲道:“你不可以打人……”


    他挑起眼角,道:“打了會怎樣?”


    我深吸一口氣,終於還是把手伸出來,然後使勁閉住眼,做最後一絲僥幸的掙紮:“在這個地方打人,有損你當朝儲君的身份。”


    片刻後我聽到秦斂輕輕笑了一聲。他的輕笑聲傳進我的耳朵裏,就像是幾片羽毛拂過心尖,讓我整個人都微微顫了一下。我把右眼睜開一條縫,見到他正斜撐著頭,饒有興致地瞧著我,唇角又恢複了似笑非笑,但明顯沒有要打我的意思。合著剛才又誆我。


    我幹脆把眼睛都睜開,摞了雙臂趴在桌子上數他折扇上的螺鈿玳瑁扇骨,沒想到秦斂也跟著俯身,道:“這個曲藝比賽就這麽無聊?”


    我憤然道:“無聊到天山鳥飛絕。”


    秦斂轉眼看了看台上,又道:“那我們走罷。”


    我“誒”了一聲,道:“這才唱過去兩個,你就要走了?這麽標致的美人多欣賞幾眼也是好的啊,你看看現在台上這個,明眸善睞唇紅齒白,腰如春柳手若柔荑的……”


    秦斂橫我一眼:“我不是來看美人的。”


    我道:“難道說這裏除了美人還有別的可以看的麽?”


    “話可夠損的。”他低笑一聲,把我從椅子裏撈起來,不由分說就要往外走,一邊道,“我是來等人的。”


    “那人沒等到你就要走嗎?”


    秦斂微微一笑:“我覺得,人應該馬上就要到了。”


    他的話音剛落,一直明明坐得好好的幾桌人突然站了起來,並且在我眨眼的功夫裏就已經掏出了明晃晃的匕首,直接而迅疾地朝著秦斂刺過來。


    我還是頭一迴遇到刺殺這樣的事情。在蘇國時蘇啟也曾遇過刺殺,隻可惜我無緣親眼得見。隻記得據蘇啟後來評點說那單槍匹馬的刺客實在是有些不聰明,肯定是以貌取人過了分,以為蘇啟長得瘦瘦弱弱就一定武功不咋地,但其實蘇啟雖然長得一副文人書生樣可他的武功卻是很咋地,並且他的暗衛也都不是吃素的,再者蘇啟正當青年,反應也敏捷,所以在躲開了第一刀後,接下來的結局顯而易見,蘇啟安然無恙,刺客被當場活捉,酷刑審問無果後又被五馬分屍,並且拎到城門口懸梁一月。


    假如今天這刺殺的主角不是我的夫君,以及殃及池魚的我,我實在是很樂意隔岸觀火看一番的。隻可惜我正是那當事人之一,而這迴刺客並未單槍匹馬,而是群起而攻之,並且每個人都目標明確,悄無聲息,刀鋒亦果決,從我的眼光看,這實在是一群很優秀的職業殺手;而秦斂懷裏又有一個對武功隻懂理論不懂實踐的我,這就變成另一個很大的麻煩。如果他棄我而走,那以坊間傳聞的劍術實力,逃過這一劫應該是沒問題,隻是棄我而走後遺症也不少,比如說和蘇國的交惡就會變成很頭疼的棘手事;可是他若硬要拖家帶口,那勝負高下實話講著實難判,我和秦斂就這樣當場斃命也並不是沒可能。


    隻是事後我才想到,我竟然在性命不保的情況下還可以電光火石之間客觀而冷靜地想到這麽長遠的問題,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當時刺殺的後續是,我的頭被秦斂按在懷中,眼前除了他的淡青色長衫之外什麽都沒有,而我的後背被他用手肘緊緊壓住,並且我不得不環住他的腰,因為他的腳步在移動;他手中的折扇起了大作用,我可以感受到他在用力,耳邊折扇的風聲就如劍風一樣淩厲,我很想看一看他如何用一把折扇就以一敵十,隻可惜我不能動;而等他終於鬆開我的時候,刺殺事件已經收尾,而秦斂唿吸沉穩,毫發無傷且神色淡然,明顯是勝利者。


    我沒睜眼都能聞到血腥味。剛剛酒樓裏一片兵荒馬亂,如今倒是靜得出奇。我迴頭一望,發現酒樓裏果然一片狼藉,桌子椅子倒了一片,碟子盤子碎了一地,而在場的除去刺客暗衛秦斂與我以外再沒有其他人。如果我是這家酒樓老板,大概我都快哭了。


    地麵七七八八橫陳著數多刺客屍體,此外在一名暗衛的刀下還有一名活著的。隻是這一個雖活著卻並不是完整的,臉上鮮血淋漓,滿身血肉模糊,實在有些慘不忍睹。


    我再環顧一圈,才發現此刻站著的人裏除了秦斂和我之外,每個人身上都沾著或多或少的血跡。於是我很懷疑秦斂和暗衛是否是這樣分工的:秦斂負責用折扇像拍黃瓜一樣把刺客拍暈,暗衛則負責像切西瓜一樣對著脖子切下去。


    場麵實在太慘烈,我雙手捂住眼睛不忍再看下去。接著感覺到秦斂繞過我腰際的手收了迴去,然後是腳步離開的窸窣聲。我把指尖張開一條縫,光線透進我的眼睛,我看到秦斂在那刺客前麵停下來,斂聲問:“誰主使的?”


    刺客眼中很怨毒,這很可以理解。沒人能在同伴被砍死自己被活捉的時候還是有什麽好心情。他很努力地一掙,想要掙脫暗衛橫在他脖子上的刀,與麵前不到一尺遠的秦斂拚死一搏,然而終究沒能成功,最後還是隻能恨恨地瞪著他。


    秦斂站在原地輕輕一笑:“不說也沒關係。我本來還在發愁,現在真該謝謝穆國國君,光天化日之下敢於行刺南朝儲君,這罪名可足夠出兵的了。”


    所以說,秦斂這個人真的很討厭。不懂見好就收,還要得寸進尺。那刺客顯然受了他刺激,瞳孔驀地睜大,又要和秦斂拚命。


    隻不過他自然又是失敗。很快又被暗衛踢了一腳,下巴磕到地上,臉上流血更甚。


    我曾聽蘇啟說,身為一名合格的刺客,如果不幸被活捉,那他最該做的事應該是像被逮住的麻雀那樣一頭撞牆決絕而死。我從這個刺客的眼神和表情來判斷,他應該是一名合格的刺客。而很快他也驗證了我的想法,他終於認了命,並且轉變了想法,直起腰,用迅雷不及的速度湊到了刀沿邊上,眼睛一閉打算抹脖子自殺,隻是……再次沒有成功。


    身後的暗衛一記手刀很痛快地砍在了他的後頸上,他於是很痛快地暈了過去。


    我們終於離開酒樓迴宮。秦斂在馬車裏又恢複了閉目假寐的模樣。我如上次一樣再次被迫坐在他的腿上,他的一隻手鬆鬆攬住我的腰,另一隻屈起手肘支著額頭,長長的睫毛一根根地彎翹不動,姿態慵懶放鬆,仿佛剛剛那場刺殺早已如浮雲遠去。


    我很仔細地看他的那隻手。手腕清瘦,手指修長,此刻正用食指中指指節抵住額角,無名指小指曲出一個懶散的弧度。客觀來講,實在是很優美的一雙手。


    可是除了優美,我實在無法把它跟力量和速度聯係起來。我可以想象秦斂嘴角含笑慢搖折扇的模樣,也可以想象他收起扇柄敲我頭頂的模樣,但無法想象他用一把折扇主持殺戮的模樣。


    不過按照話本定律,秦斂既然身為有品有貌又有名的風度翩翩佳公子,那麽他無論做什麽都是瀟灑和精彩的,更遑論用折扇收拾刺客這樣想一想就覺得優雅和脫俗的事。所以他當時的表現必定是無懈可擊的,必定是麵色從容鎮定,不發則已一發驚人,出手必見血,見血必見屍的。


    隻是說到底我終究還是無緣得見,所以越想就越覺得遺憾。我看看他的手,又看看我的手,忽然我的手被一把握住,手心還被捏了捏,一抬頭,秦斂已經睜開眼,又恢複了似笑非笑的慣常模樣。


    他醒了就沒有什麽好事,開始把我的手當成麵團一樣翻來覆去地揉來捏去,我吸了一口氣,忍住要發作的想法,道:“剛剛那些刺客……”


    “嗯?”


    “那些刺客真的是穆國國君派來的麽?”


    秦斂漫不經心:“不會有錯。”


    我弱聲道:“可是你仇人那麽多,怎麽就肯定……”秦斂抬起眼皮不冷不熱瞧我一眼,我立刻改口,“好吧,那你怎麽知道今天會有人埋伏在酒樓要殺你?”


    秦斂好笑看著我:“我就是知道。”


    他分明不肯正麵迴答,我放棄繼續問下去的欲望,扭過身去撩馬車簾子,被他一把撈迴去,道:“馬上就到宮門了。”


    他的話音落下,十多聲馬蹄聲響起,接著果然隔著車簾傳來了宮門吱呀打開的聲音。秦斂在我的手心使勁一捏,我“呀”了一聲,扭頭怒視他,他不急不緩道:“公主殿下想知道內情?”


    我亦不急不緩道:“公主殿下對內情才不想知道,公主殿下就是想知道太子殿下明明知道那裏有刺客,為什麽還非要一起拖上個武功半點不懂的公主殿下去當個拖油瓶。”


    秦斂接著不急不緩道:“公主殿下言重了。公主殿下現在不是好好的?”


    我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重重“哼”了一聲,梗著脖子仰頭看車頂,被秦斂又捧著臉頰掰了迴來。


    我繼續怒視他,沒想到秦斂開始解我領口的扣子,他的手指真靈巧,我隻是睜大眼的功夫他就已經解開了兩粒,我頓時結結巴巴道:“你,你想幹什麽……”


    秦斂瞥我一眼,湊近一步,唇角似笑非笑道:“你說我想幹什麽?”


    我拚命向後仰:“這,這是馬車……”


    秦斂忽然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塊銅錢大小的東西,攤開在手心,但還沒等我看清就又收迴去,接著他忽然鬆開了撈住我後背的手,我失了平衡,嚇得立刻抱住他的脖子,然後很快就聽到悶笑聲。


    我眼前一花,隨即感到脖子一涼,沁得我立刻低下頭,把秦斂塞進脖子裏的東西重新撈出來。是一塊翡翠玉墜,半透明,鮮豔又溫潤的綠色,紋著流雲百福的圖案,嵌在蓮花銀框中,光是看著就讓人很想上手摸一摸。


    秦斂單手支額瞧著我,眸子微彎:“還不錯。”說罷又傾身過來幫我重新係上扣子,又道,“不準再摘下來。”


    這一套動作他做得著實行雲流水,自然得仿佛心跳和唿吸一般。我的嘴巴張了張,他瞧著我道:“想說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麽。隻是本能地覺得既然古語有雲“來而不往非禮也”,那我這個時候也應該有所表示。但這塊玉墜是秦斂送給我,而秦斂從身份上來講是我的夫君,這便又與平常的朋友互贈禮物或者是父皇賞賜獎勵不同,所以如何禮尚往來又成了一件難事。雖然古語又有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可是它後麵畢竟還有另外兩句,“匪報也,永以為是好也”。


    然而我和秦斂目前為止,應該隻能稱作是“匪為好也,以為報也”。鑒於此,這條古語我依舊不能采用,於是不得不再度從我讀過的書籍話本甚至是皇家禮儀裏搜刮有關“男,女,禮物”的關鍵詞,然而我搜刮了許久,結果還是沒有。


    所以單從這裏就可以看出,死讀書讀死書真的是沒前途的一件事。


    秦斂還在等著我答話,我瞄了他一眼,隻好老老實實道:“對不住,我想不出應該送你什麽東西。”


    他臉上的表情我實在無法形容,看起來像是在忍笑,又像是在咬牙切齒,又像是在無奈。但我覺得大概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因為這三種表情任何一種出現在秦斂的臉上都應該算是奇跡。秦斂平時一塊三尺冰凍臉,極少能彎起嘴角真正笑一笑,就更加不會忍笑;他又是當世出了名的風度翩翩貴公子,身為低眼斂眉間醉倒一半南朝女子微微一笑間就醉倒另一半南朝女子的人,絕不會做出咬牙切齒這樣有失身份的事;並且秦斂一向既懂得以德服人也懂得以法懾人,表麵談笑風生斯文淡雅私下陰險狡詐手腕多端是他最擅長做的事,所以最不可能做出的就是無奈表情。


    他低頭瞧了我半晌,話說出來似歎非歎:“你倒是挺誠實……罷了。”


    第三日,秦斂出征。聖上和皇後親自送行。


    我亦站在城牆之上看著他。秦斂身著鎧甲騎在高高的馬背上,往日慣常持扇的手此刻正鬆鬆地握住韁繩,麵色肅然,隻一揚手,前一刻還陳在地上的刀戟便已被兵士整齊劃一地握在了手中。


    他這個樣子與往日又大相徑庭,而一如既往不變的是他依舊鎮定從容。


    理論上來講,這並不會是一場很艱苦的戰役。南朝大兵壓境,穆國成為囊中物隻是時間長與短的問題。盡管穆國地勢易守難攻,山地崎嶇,對於習慣了水路和平地的南朝人來說,這實在不算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並且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大概還是秦斂第一次領兵山區。但是秦斂昨天晚上告訴我,他會在二十日之內迴來。


    父皇曾評價秦斂,說他是個目標明確意誌堅定頭腦冷靜思想睿智的人,也是個無論做什麽都可以做得很風生水起的人。生為太子,是他的幸,大概也算是王室的幸。而倘若天意並非如此,倘若秦斂是生為外戚,那南朝大亂也並非沒有可能。


    父皇看人鮮少有錯。那麽既然秦斂說會在二十日之內迴來,那就必定可以相信他會在二十日之內迴來。


    秦斂出征前一晚,他從身後攏住我,手指一寸一寸撫摸我的皮膚,遇到肉多的地方就會停下來輕挑慢撚,我想躲,反倒愈發貼上他的後背;而他的鼻息拂過我的頭發我的後頸,溫熱而均勻,我盡管十分昏昏欲睡,但這一切都讓我睡不著覺。


    我在心中叫苦不迭,但不敢反抗,因為他這分明就是變相的懲罰。都是因為他在睡前多嘴地問了一句“我出去穆國你會想念我麽”,而我更加多嘴地迴答了一句“應該不會吧”,於是秦斂就開始了一整個晚上的折騰。


    臨近天明的時候,他即將出征,而我已經困得眼皮都睜不開,我抓住他的手虛聲道:“太子殿下……”


    秦斂懶懶地應:“嗯?”


    我翻過身,努力睜大眼,很誠懇地望著他,很誠懇地對他道:“你此去穆國,我會想念你的,我一定會想念你的。我說到做到。”


    秦斂一夜沒睡眸子依舊清明湛然,此時單手撐起額角,手指卷上我的頭發,漫不經心道:“那你打算怎麽想念我?”


    我想了想道:“我會日日夜夜都向佛祖祈禱,祈求你早日平安歸來。”


    秦斂笑了一聲:“別跟我談佛祖,我不信那個。換一個。”


    我又想了想,道:“關於夫君出征,妻子在家若想念,就該日日燒香拜佛盼君歸,話本上就是這麽講的啊。哦對了,還有一種,就是日日拈針女紅,可惜我不會女紅,沒法給你織錦袍。這就沒有辦法了。”


    秦斂瞧我一眼,微訝:“你竟不會女紅?”


    “不會女紅又不在七出之內,也沒有什麽大不了啊……”我理直氣壯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覺得咱們還是跳過去吧。”


    秦斂瞧著我不做聲,我再接再厲:“哎呀,你聽外麵有公雞在打鳴,你要起床了。”


    秦斂瞥我一眼,道:“宮中沒有養雞。”


    我:“……”


    我本以為這個話題就討論到那一晚為止,但我沒想到秦斂如此的鍥而不舍,他出征後的第二日我便收到了一隻信鴿,腳踝處綁著秦斂的來信,打開來是沉穩內斂的漂亮字跡,全信寥寥幾字,全部用來囑咐我好好抄寫四書五經,以表達我對他承諾過的思念之情。


    我無法想象出抄寫四書五經和想念秦斂有什麽聯係,想了半天想出的唯一共同之處就是這兩件都是我不想做的事。並且我覺得很奇怪,秦斂在千裏之外呈給聖上的奏折走的都是八百裏快馬加急的陸道,為什麽他不能將給我的信件也一並交給信驛,偏偏還要另外委托信鴿這樣的航空道。


    並且我一直覺得信鴿是一個很神奇的物種,於是我提筆迴複時,絕口不提四書五經,而是滿篇都關於信鴿的種種疑問:這個信鴿飛那麽久就不會覺得餓嗎?它怎麽知道要飛到哪裏去?如果你蒙著麵改了裝它也能像狗一樣把你從人群裏認出來然後把信件交給你嗎?……


    如此種種寫了一整頁,我托信鴿再送迴去以後,秦斂大概被我的行為閃到,連續五日都沒有再送信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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