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家素來不在朝中站隊,便是上一世來到容洛身旁,扶持容洛攬權,也不過是因為寧杏顏對容洛的一腔情義。然即便是如此,身為家主的寧顧暘在那般的情勢下也從未對容洛有過輔佐的念頭,僅僅是縱容自己的幼妹對容洛施以幫助爾爾。


    此時包含扶持意味的話語驟然自寧顧暘口中脫出,容洛是不禁怔忪在原地,麵容縱使平靜,內心卻駭異滿溢。良久平複思緒,容洛望著麵前一身銀甲的寧顧暘,言語困惑:“將軍是何意?”


    寧顧暘對權勢當真淡薄。若非是因為身為寧家家主,又肩負整個寧家軍的重責,他大抵是早早便帶著寧杏顏搬離長安,絕不會在朝野,在軍中多留一寸光陰。此下兀然聽他對自己示好,容洛便不得不困惑一番,問清楚他究竟用意。


    顯然寧顧暘也清楚此時的自己與往常有異。將手放下按在長刀上,寧顧暘望了眼容洛,沉聲道:“我對陛下甚為失望。”


    忠君忠國四字,是寧家每一個孩子懂事時都要學的第一條規矩。這四字如咒語烙入寧家人的骨血,亦是寧家人甘心為天下拋卻頭顱性命的最終緣由。但這一次鎮壓之戰,寧顧暘卻是實實在在的領會了一個道理——名曰“君要臣死”。


    這四字寧顧暘從小就清楚,在未經曆此次戰事時,更是認定“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一句話。可到底信服此言,也是未曾領會過誅心之痛罷了。


    寧杏顏遇刺之事,他是在茂州得知。那時益州節度使發來的書信十分尋常,內裏也盡是淺薄的寬慰話,但他對寧杏顏格外重視,又怎會被這幾句話隨意撫平滿心擔憂?況且,他身為寧杏顏兄長,不會不知道寧杏顏的底細高低,那袁業成縱然是叛徒不錯,可寧杏顏也不是那般隨意就會遇刺的人,稍稍一想便覺得此事貓膩甚重。到了益州麵見雲顯王後,他的疑心便被徹徹底底確定,怒火更是由此而起,亦愈發不可遏製。


    為將者,或戰死沙場,或馬革裹屍。死在陰謀算計裏——絕非他們兄妹二人的歸宿。


    “殿下為民為國,是通曉大義之人。若是殿下身為九五之尊,方才是百姓之幸,家國之幸。”目視容洛,寧顧暘一字一字都透著篤定,“殿下出身皇族,乃孝敬太後親自教導,又得謝家扶持,聰慧才智也絕不在其他皇子之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天下早出過一位女子的帝皇,再有殿下一位,不會是什麽稀罕的事。”


    話中有無盡的讚許與欣賞,同樣也將容洛的所有優勢道了個明明白白。與容洛對視良久,寧顧暘目中一派赤忱:“我聽聞殿下招攬了許多文臣,府中至今缺的唯有武將。臣望天下太平,盛世不負虛名,願傾寧家以助殿下,不知殿下是否有意……奪嫡?”


    此言極其大不敬,若被旁人聽去上報了陛下,容洛等人包括謝家被定個謀反之罪都毫無辯駁的可能。然寧顧暘也當真是對皇帝心寒無比,也更期望著天下有一位昭明的君王將這混沌的天下剖分幹淨。


    寧顧暘頗有孤注一擲的果斷與疑問教容洛沉默許久。正如寧顧暘所言,她手中握有許多文臣,背靠煊赫的謝家,缺的唯有兵權。無兵權,她爭奪皇位的勝率在其餘皇子親王之下;可若有了兵權……她與其他皇子便是站在了同一個起點上。


    身為公主,不能出征打仗,便等同於無法建功立業,收獲功績來為身世增添朱色。她在益州滯留,親身涉險收攬民心,便是想要彌補這些劣勢。但倘若她擁有了來自將門的擁護,能不能獲得征戰功績便再也不是困擾她的難題。


    雙唇微微一抿,容洛凝視寧顧暘,眉目裏乍然簇起凜冽的風霜。


    “本宮有意為父皇分憂。”羽玉眉飛入鬢角,容洛拱袖,微微弓下腰身,“還望將軍助本宮一臂之力。”


    禮用的是男兒的禮,言辭則是最平等的語句,一分傲氣都不曾夾雜。寧顧暘瞧了她半晌,提步到了她身前,卻是半句話都未曾出口,而是當先伸手在她發上輕輕地拍了兩下。


    “難為殿下了。”


    很悵然的語調,但內中的疼惜聽起來卻無一分男女私情。見容洛抬眸,寧顧暘又歎息一聲收迴手來,“臣也是瞧著殿下長大的。”


    寧顧暘比寧杏顏大十歲,比容洛則年長了十一歲。托寧杏顏四歲入宮的福,寧顧暘也能隨意出入禁中,常常見著容洛,自然也知道容洛以往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


    “殿下若非皇長女……”話到唇邊,寧顧暘微微一頓,“約莫現在還與杏顏在京中打馬試衣襦罷。”


    那滯頓中似有惋惜,又似乎存有幾分無奈。顯然,寧顧暘和她都明白,這世上沒有什麽假如之類的東西。生為容洛,便證明著她一輩子都無法自漩渦中脫身,她需與皇子爭,與皇帝爭,將來也要同權利繼續爭鬥……寧杏顏如是。


    淺淺傾唇。容洛對此不做多言。又與寧顧暘敘話三兩句,容洛從他口中得知了此次戰事朝中的動靜,以及雲顯王對皇帝深深的失望。


    這於容洛無異於是一個好消息。籌算著什麽時候去探望這位皇叔,容洛與寧顧暘便到了寧杏顏住的勤華殿。


    寧杏顏受了重傷,二三月內都要修養,平日裏除了幾位友人幾乎不再見客,玩耍嬉戲也全由幾位奴仆陪著。容洛到時她滿麵專注地站在廊角下,待容洛近了身,她方才迴過神來。


    奇怪地望了寧杏顏一眼,容洛看向拐角處同樣被驚動的重澈與白鹿二人,視線劃過重澈手中的信件,凝眉問道:“可是長安出了什麽事?”


    重澈原不知寧杏顏在此處偷聽,目光掠過寧杏顏蒼白的麵色,他答道:“兵部應了援糧,戶部這處還需我的印鑒才可發去三省。”袖袍稍稍一動,重澈將信件遞到容洛手中,臉色連一分變幻也無,“原也是要問一問你的。”


    指尖摩挲過赭黃的信封,容洛雙目揚起複又沉下。將信紙抽出,容洛掃過其上工整的字句,言語中已有疑心:“為何不入殿內坐著?如今雖已迴春,也還冷得緊,你身上蠱蟲還未拔,這般放任,是要我日日盯著才罷休麽。”


    三分關懷,七分懷疑。重澈凝視她多時,還未做聲,旁下寧杏顏攏了攏大氅,先一步開口解釋:“方才我在裏頭歇息,婢子估摸是給他說過了。是我的不是。”


    男女授受不親是常理,這般作為倒也說得過去。隻是這二人行動晦昧,容洛不免狐疑。頷了頷首,容洛將信交還重澈,覷了眼寧杏顏,將困惑吞入腹中,隻嗔怪了寧杏顏衣著單薄,她便再不多言,徑直與幾人一道步入殿中。


    在殿中飲了熱茶,幾人就益州生息做了商議。話落,寧杏顏又提起袁業成一事來。


    倚在案邊,寧杏顏低眼瞧著袖爐,氣息緩慢又憂心忡忡:“崔氏本就是不是什麽良善,所出無一不是心思奸猾之人。他們與陛下聯手,連帶著太子也做出這種渾事,你此時迴了長安……恐怕局勢甚危。”


    戰事將欲了結時長安便來了詔書召容洛返迴皇都,容洛因百姓與寧杏顏耽擱多日,皇帝似乎憂心容洛,便又再傳了詔令。寧杏顏當日也在,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急。不過與皇帝所想不一,容洛顯然沒有返迴的意願。


    “我並不著急迴長安。益州無主,我欲多留段時日幫助調理。況且你如今傷勢才好些許,一路勞累勢必要落病根,我又哪裏舍得你吃苦。”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容洛莞爾一笑,“你也莫要擔心長安情勢。我已修書給謝家與舜然,朝中有他們應付,等你傷好了再返程也不遲。”說罷,她唇間笑意更深,“再說,父皇此時召我迴長安,多還是因為做賊心虛。如你所言,若此時我聽令迴了皇都,侯著的決計是一個又一個的圈套。即便我是不怕這些,但總不能時時順他們心意。姑且讓他們著急些日子,時機到了我再同你迴去——也合該讓這群豺狼自相鬥一鬥了。”


    時隔一年,長安是什麽局勢,容洛不甚清楚,棋局上比之皇帝等人,可說是處於下風,並非好事。要想將先手的權利重新奪迴,則唯有尋一個空隙打破局麵——她眼下不迴長安,除皇帝急外,容明蘭與崔氏必定更加著急。或許她留住益州的時日裏崔氏與皇帝這些老狐狸能想出法子應付她,可無權無勢的容明蘭卻不一定。


    無背景的太子,能在風雨飄搖的深宮與長安謀得一席之地,無非是憑著才識和助力。他能安坐太子之位,到底是因謝家扶持,無謝家,他也不過是一位尋常皇子——他與謝家聯合,終究是因為她的存在。她同他胞親一場,他不說全然了解她的脾性,也該清楚她不喜仇敵。


    如此,他聯合皇帝對她下手,他必然深知她不會輕易放過他。再看他的身家與性子,容洛不必多想,也能猜到他此時在抓耳撓腮地想如何補救,期期艾艾地盼著她極早迴長安。但她偏不如他意。


    容洛的想法寧杏顏也猜到大概。不過謀策種種她是最為不擅。抬手按了按額角,她自覺腦仁一陣生疼。頷首應了兩聲,她還未能再說旁的別的,又見秋夕拿著信進來。


    信件插了三根尾羽,是加急的信報,但瞧著樣式並非軍中書信。寧杏顏疑惑掃眼間隻瞧見一個“穆”字,斟酌長安穆姓族支,寧杏顏深思才晃過心頭,入眼便是容洛蹙起的眉心。


    信的內容容洛當然不會布告諸人。穆萬華仍是一個不可告人的存在,送來的消息便更不會是能隨意鋪陳坦誠的。況且此中牽涉隱秘,乃是穆萬華欲將當初所提條件的最後一條更為“輔國攝政”——若被外人知悉此事,她的性命便是最容易被奪去的東西。


    這信來得古怪,提的條件便更為詭異。但此時不在長安,她亦不明白長安發生了何事使穆萬華驟然更改心思。加之寧杏顏如今傷重,她也不打算透露什麽令她擔憂,隻得暫且壓下心緒,掩下眸中洶湧的暗潮。可寧杏顏又如何不知她異色,稍微與兄長敘了一陣,她便借故讓幾人離去。不過不多時,離去重澈便又再度折返大殿。


    坐在炭火旁,寧杏顏將大氅攏入懷中,伸手烤著火。見他入內,示意他落座前方,她單刀直入:“你做這般事,就不怕明崇得知,恨你入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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