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齊四海於她萬分忠心。前世北珩王奪嫡功成,為防對敵的她再度反撲,徑直讓宮中密送鴆酒入府,讓她一日內受死。那時齊四海正在府內。聽聞鴆酒賜下,躋鞋披發便提刀奔來她住的東院。連接三番斬殺數人打落毒酒,欲帶她逃出長安以作將來謀算——她對此記憶尤深。論之最心懷歉疚的部下,當是齊四海一人。


    當年齊四海因恩情歸順她帳下,替她說服山南道一眾弟兄共為她所用,又來往南北平定蠻族。令她從一介傀儡成為九皇子身後的長公主,雖說是齊四海報恩,她受之應當。但真正論起,倒不如說是齊四海於她情義深重。


    前生泡影,浮漪幻夢。容洛失神片刻,心內虧欠之感滿溢。恰恆昌從後方來報,說是重尚書府的人從旁門壓來一個大漢,說是贈與她的開府之禮。再偏首望一望重澈,容洛有心前往探看,前頭徐雲之又端著牡丹到了眼前。


    “請先生在水榭坐一坐,要好酒好肉。如先生身上衣衫不好,便去坊市外買來給先生替換。若先生身畔沒有刀劍,向府中護衛取一柄橫刀給先生……總而言之,切莫虧待。”收下思緒。容洛眸中希翼顏色層層消去,細細同恆昌叮囑。恍惚記起她今生從未接觸過齊四海,不該這般親近,立時止下言語。虛掃一眼神色疑怪的恆昌,眼角落在與謝攸寧說話的重澈身上。


    這幾日來她接連遇見徐雲之與齊四海。這二人在她前生的朝局裏都是極其重要的人物,齊四海為她下部重中之重自不必說。徐雲之上一世雖未曾歸順,但既被她知曉他身懷驚世之才,又有顧天下之心,她今生便是何如也要拉攏拉攏——但因此二人全從重澈道子上來到她眼前,她卻不得不疑心。


    那日花燈,他在橋上分明看出了她想以開府宴邀請徐雲之的目的,卻先一步替她將話語說出。此舉她或可理解是重澈想借此賣徐雲之一個人情,她亦不消在乎。可齊四海呢?齊四海當真是他在去襄州路上碰巧捉住的麽?


    若不是——重澈又為何認為她能令齊四海“重歸良善”?


    斟酌反複,她眸中疑慮愈加明顯。重澈似有所感,側首不解地將她望著,唇側沾著溫和的笑意。儼然一個迷茫姿態,教她猜忌不得。


    “恭祝大殿下冊府及笄。”清儒的儀態與聲音一同落入容洛耳畔。徐雲之將手中的玉樓點翠遞到門房。


    這廂是貴客。容洛心頭疑惑纏綿,卻也必須立即抽離憂思。朱紫飛祥雲渡鶴的袖袍拂過衣衽。容洛頷首免禮,餘光掃過自身旁被端下去的那盆牡丹——青翠纖細的枝腰,厚重雪白的花苞上露水涎入盆中。是嬌弱的模樣,但她好插花,世道上花卉買來應是多少銀錢她心中都有數。此時未至牡丹開花時節,卻能有開得這般好的,想必極其貴重。


    又再看徐雲之身上圓領的一襲白衣。非今年的料子。不是清貧過分的麻衣,也不是上好的錦緞。雖不適長安華貴,但大約看過去,亦不會把他擺低。


    這是徐雲之一貫的模樣。她在上一世時曾聽聞徐雲之年輕時愛民如子,官至三品府邸龐大,但其中床榻桌案與尋常百姓家所有並無差異。所食更是粗茶淡飯。每月季所領朝中俸祿,或被他接濟同僚,又或被他贈與百姓。十分清廉。


    撞見她眼中的困惑。徐雲之並不認為她的疑怪是貶低,躬身垂禮。他唇際輕輕一挑:“誠如殿下有殿下所好,微臣亦有所喜。”


    他在那日分別後就向幾位宮人打聽過了容洛曾經與喜好。原他對這一位長皇女無甚關注,隻知她是謝家外孫,當今聖上於她十分寵愛。眾人亦恨不得將萬華盡送與她,當她做掌上明珠。沒想得重澈提點、探聽過內闈後,他方才曉得這一位殿下不僅盛寵如此。兒時還得女帝連隱南養育教導九年,現又與太子容明蘭常常議事,前些時的治水計策更有她一分功勞。智慧與狠厲亦讓人不得不撫掌而歎。


    再一思索重澈所言,他當即明了容洛應承後的招攬之意。趕忙就從府上的花圃裏挑出一盆自己親自嗣育的玉樓點翠做為今日賀禮——僅做交好之意爾爾。


    不是攀附的意態。卻告知她,他為今日做了準備。禮調周到,言語恭敬,字字句句很坦誠。端地是一個臣子對一個公主的樣子。


    容洛聽出他話裏往來如友的意味。然這應當是徐雲之所擁有。他未到前世不惑的年歲,今年二十有五,鬆快和謹慎共存也並不矛盾。指尖斂一斂衣袖,容洛翦水雙瞳彎了幾分笑:“度支將牡丹養得很好。本宮很喜歡。”步伐一調,她向謝攸寧傾首:“祭酒。這一位是新任的戶部度支徐雲之。”


    聲調平平之至,仿佛一句通報。可謝攸寧極疼愛她,謝家近月裏也不斷支持她在宮中所為,如何不能明白她話裏的引見之意。打量徐雲之一眼,謝攸寧看不出此人除相貌外有何出彩。但容洛所為總有理由。稍稍遲疑一二。謝攸寧官話來往幾句後,憑著對牡丹一星半點兒的所知與他相談片刻,便親自帶著他入了座。


    而這正是徐雲之所想要的東西。他意在與容洛交好而非接受招攬,本做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容洛大度,不計較他拒絕之意昭然,尚還給了他一條打開人脈往通的路子。實在令他感激萬分。


    容洛身份屬皇族。到底與臣子命婦有別。迎客半日,將剩下事宜全權交予謝家人與何姑姑,容洛提步入了前堂,招待堂中已到的命婦千金。間時聽見做客的朝臣們說起民生民計,攀談一時。便又注意著來往童仆的眼色轉與女眷談笑往來。直至容明蘭、容明轅一行特地攜禮出宮探望,這才出門相迎。


    姐弟之間自然有許多話的。容明轅是家常關佑,容明蘭則是朝政困惑。兩廂一涉及月前的向淩竹謀害,一顧忌在座文官武將,都是要憋在肚子,尋了地兒才能說得出來的。


    但容明轅藏不住——不是沉不住氣。是向綾羅紮眼。


    向氏是皇後母族,禮製上仍算容洛“母後”。容洛開府,無論樂意與否,帖子都得送到向氏府上。向氏也可以稱病不來。但前月裏向淩竹謀害容洛,起因便是對容洛的嫉恨。假若受邀再不來,豈非會被人詬病因戕害不成,反而整族記怨容洛?


    即便事實如此。為著臉麵與來日,開府宴向氏族中都必須有一人前往。


    時辰到了巳時三刻。府中落座者眾。門房清點過帖子,判定人大約來齊。差人上菜。容洛乃府中主人,自當得第一道菜肴。正應聲迴席,忽又見一輛牛車在府門前停下。


    桃紅水仙的八幅衣衫,外著雪青珠花長紗衣。百合髻綴飾飛燕金步搖、點翠勾洙細扁方。眉眼淩厲,唇紅齒白,踏腳蹬落地時腳步輕快,明知來遲仍意態輕蔑——是皇後女侄向綾羅無疑。


    她出車廂時便已見著府門內的容洛,差下仆取了車內一隻匣子。與母親沈氏匆匆邁入門內,向綾羅同她一齊向容洛、容明轅二人恭順施禮。而後掩下眼中不耐,順應沈氏指示,將匣子接到手中打開。


    “不知殿下喜歡什麽,妾便在讀文軒中選了這一幅《獵秋圖》。”沈氏身軀豐滿,額首寬方,眉目裏有一派慈和。言語時嗓音柔和,與容洛說話時好似對自家孩子一般親切。每一分每一毫語氣都拿捏得極其巧妙。似擔心容洛顧忌前時事情,她又親手將畫從匣中捧出與容洛展示,“還望殿下不要嫌棄。”


    容洛一句未得言說。沈氏立時將所有一氣完成。處處顧及細致。教人難以挑刺。


    不過容洛也未曾打算為難向氏。今日開府宴與她了解前朝形勢格外重要。且挑唆皇帝與向氏的目的已經達到,短時間內她並無打算再對向氏打壓。皇帝對她疑心顯露,一切若操之過急,於她、與謝家都並無好處。


    抬手將畫卷穩穩接過。容洛莞爾:“哪裏的話。本宮很喜歡。夫人與娘子一道入座用膳吧。”


    二人當然應過。


    令何姑姑領著向綾羅沈氏先行。容洛讓秋夕將長匣打開,正欲將畫卷放迴畫匣中時,一旁的容明轅蹙眉劈手將畫卷奪過。指尖在其上摩挲來去,再落眼看向容洛指尖。方才將畫卷丟迴盒子裏。


    “阿姐下次莫要隨便接向氏遞來的東西了。”聲音朗朗。經過盛太醫半年的調養,又有崇文館一眾夥伴帶著玩鬧強身健體,他身軀已好了大半。現下除了一天一碗滋補的湯藥與針灸,再也不必多吃其他的東西。


    嫌惡地扣了匣子的瑣,招手讓門房趕緊把畫拿到庫房。容明轅冷眄一眼向綾羅二人略有僵硬的脊背,語調厭鄙:“上一迴朱雀門嘔血調休了整整一月,到現在我還記著阿姐血流不止、臂上紫斑疊疊的模樣。皇後娘娘對阿姐不懷好心,向氏可見一斑。往後向氏族人這樣遞來的——不。凡是向氏族人經手的,阿姐還是都不要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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