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數日中互相裝模作樣,彼此都心知肚明。現下狄從賀忽然將一切擺上台麵,容洛摩挲袖爐花紋的手指微微一頓。莞爾抬眼。


    “如此本宮更不該相信於你。”不再惺惺作態的模樣上帶了點冷意。細長的兩道眉舒開,寬和的麵目,卻似乎隻是一張花燈時的觀音麵具。容洛鬆了鬆雙腿,手中的袖爐輕輕晃一晃,“內闈敵對明確,寶林既不屬於皇後,又不屬於母親與本宮——牆頭枯草,本宮可是怕得緊。”


    話語莊肅。狄從賀卻好似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物,嗤嗤一聲掩麵笑出來。眼中暗色盈盈,笑得自嘲又開懷。可莫名有一股沉沉的死氣。


    容洛凝望著她。見她抬袖沾去眼角淚珠,含著笑說道:“牆頭與否是另話。隻是這份名單殿下著實要信。原玉家並非向氏家臣。是戚悠有心討好向氏女,這才費力做了玉家的義女,將玉家拉攏到向氏麾下,做了向氏助力。”她垂袖在旁。細軟的雙袖淩亂的滑過蒲席,“花名錄中人雖不是向氏女手中所有臣子。但其上每一人都與向氏、玉家同有來往。此次玉家一事向氏摘得幹淨,妾身不願相見——僅希圖殿下將此名錄交往謝家,逼陛下施壓向氏。”


    字字帶著寒氣。容洛靜靜聽了片刻,招手讓宮婢替自己束發。何姑姑侍奉左右,領命上前,臨著掃了狄從賀一眼。眸中複雜。


    狄從賀是皇後手中一柄極少出鞘的橫刀。她光亮而鋒利,每一次展示於人前,必定沾染上許多人的性命。這十餘年她被皇後掌控,令人聞之畏怯。眾人眼中她對皇後尤其忠誠。可現在她卻在皇後敵對之女的眼前,請容洛借謝家之力,裁去向氏羽翼……


    未免太過荒唐。


    香爐紫煙嫋嫋升起。指尖微微撫過裙袂上細密的針腳。容洛斂目思索片刻,傾唇揚聲:“寶林為皇後所用之事,本宮始終都知。想來你聰明如斯,合該同樣。”木梳自發間一次次落下,簌簌的聲音與容洛嗓音相疊,沒有一絲情感,“亦是這般。本宮也未可知此事是否你與皇後的一計。畢竟皇後欲傷謝家之心路人皆知,本宮不可不疑心。”


    重謝兩家在朝中勢力極大。其中謝家掌控文臣脈絡,朝中文臣如非中立與皇帝一方大臣,定然依附謝家與下屬世家,事事以謝家為先。皇帝勢力雖經過五年發展,漸漸壯大,到底如何比不上謝家百年世家來得根基深厚,一分也動搖不了謝家,因而也忌憚謝貴妃。對謝貴妃在後宮所行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不知。


    這般行徑自然要向淩竹無比眼紅。她比謝貴妃入太子府晚了一年,入府後因父家權勢不比謝貴妃,各處都矮謝貴妃一頭,還被謝貴妃搶走了主母管家的權利。而入宮之後,謝貴妃又得謝家榮耀撐腰,直接受封貴妃。許多嬪姬看此紛紛對謝貴妃溜須拍馬,令她一時失勢,險些掌宮權利也要被奪去。尤實不能不將貴妃恨之入骨。


    而此心在容洛前世時便親眼得見。對皇後亦十分忌諱。


    “殿下信或不信。妾身都不能做主。”靜默許久。狄從賀仿佛也理解容洛的猜忌。緩緩一笑,她伸手撐著蒲席站起,烏青色的衣衫單薄軟柔,兩頁披風抖落踝邊。“妾身允諾向氏女假意投誠,為的隻是將這一封名錄交到殿下手中。其餘的,妾身也做到那地步了。”


    容洛揚眼。翛然似乎覺察到了什麽,模糊質問:“你替她做了什麽?”


    狄從賀掩唇。風韻猶存的眉目間溢出一分真心笑意。虛睇容洛一息,她攏住披風,走進飄渺遊離的漫天雪花之中。


    .


    明德宮中心緒不寧。狄從賀卻是極其平靜。


    步出宮門。狄從賀將絨帽罩上頭頂,在穿行的宮人中假作一個染了風寒的掌事宮女,腳步迅速地往受厘宮去。一時無異。直到她跨過第六道拱門時,揚眼撞上了在此地等候她許久的陳公公。


    宦者約莫三十好幾的年歲。方圓臉,眉毛稀疏,細長的雙眼裏仿佛壇著一汪冰冷的黑水。路過的宮奴無一人不對他福禮。


    是慈仁宮裏的近侍總管。


    看見他。狄從賀格外鎮靜。


    陳公公與狄從賀常有來往。彼此也熟稔,見著她的模樣,知她清楚自己的行徑已然暴露在皇後眼皮當中。也不再多說,手中拂塵一掃,半躬了腰,恭恭敬敬道了聲“娘娘請寶林”。便與左右一齊將她帶去了慈仁宮。


    眼下卯時三刻。蒼穹才燃了點旭光的顏色。慈仁宮中諸人開始灑掃,見她入殿,一聲大氣不曾出,靜靜收了手裏的東西,一一退了出去。


    向淩竹一向醒的極早。狄從賀站在堂下時,她正坐在上座,細細的品飲著一翁雪水烹出的顧渚紫筍。


    斂了裙,狄從賀從善如流地在下方跪下,語調緩柔:“妾身給娘娘請安。”


    光景一如這十數年來的每一日。


    向淩竹抬眼,在她身上端量了許久。字句如從冰窖出:“本宮從未虧待你。”


    狄從賀施施直起上身。眸中的疏漠與向淩竹眼中的深究相迎。未幾,她哂笑勾唇:“娘娘虧待的,是狄家上下七十四條人命。”


    “那是連隱南所為!”向淩竹神色微變。當頭喝出這一聲,堂下的狄從賀卻依然是那樣不屑的神態。顯得她的厲斥格外多餘。


    定了神。向淩竹將手中翁蓋落迴茶盞上。靠進美人榻中。低低嗤笑:“你知道了。”


    狄從賀跪坐下方。周身紋絲不動。連睫毛都未嚐顫抖一毫。


    她的確知曉了。


    二十一年前。皇後初才入府,那時她在府中已經做了五年的承徽,十分受皇帝喜愛。向淩竹身後的向氏未如今日一般可以爭奪世家空位,不像謝家那樣可予以皇帝幫助,又不如她一般可以討皇帝歡心,因而總是留不住皇帝。她比皇後大上數歲,當時已知寵愛的獲取要各憑本事,故此也不對向淩竹多做置喙。


    但這便是大禍的開始。


    多時的冷落讓向淩竹妒恨。謝貴妃家世煊赫,她不敢冒犯。嫉恨便漸漸淤積到了她一方——向淩竹知曉她父親狄慶海死板過正,讓如今的向氏家主向石瑛接近她父親,日日言語挑唆,暗指當時的女帝連隱南是“女子為帝,天下大禍”。


    那會兒她父親因政務失策,時常被指責。向石瑛多番挑釁,是向他父親心上加了更多的重力。狄慶海心思過直,連連壓力下,終聯結其他與他處境相同的人聯名奏表,逼迫連隱南禪位皇帝。


    此舉激怒連隱南。滅頂之災猝然而至。


    犯上逼宮的罪名降臨狄家頭上。父親在被貶謫常州的路上忽然暴斃,母親無法承受,亦追隨離世。而她的姊妹叔伯,在流放途中失散的失散,自縊的自縊……現今得見的,無一能與當年舊貌相符。是認也不能認出了。


    ——所有。都隻因向淩竹當年的妒恨之心爾爾。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向淩竹一絲歉疚也無。手指撚著翁蓋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杯沿滑動,“從賀。事已過了這麽多年。”


    “正因為事已經過了許久。”狄從賀昂首,眼中輕蔑:“妾身才要將這舊賬翻出來,讓大殿下替妾身仔細清算。”


    “清算?”杯蓋清脆一聲落在茶盞上。向淩竹半靠著圍榻,諷刺道:“你前些日才將燕南之事告於我,她還想要如何清算?”


    狄從賀意味深長地勾唇。閉口不言。


    這是她極其平常的模樣。也是令向淩竹十分心驚膽戰的模樣。


    “你想要我與容洛撕扯?”憶及在英華宮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的名錄。向淩竹眼光深邃,端詳狄從賀許久。她猛然神色變幻,幾步下榻,狠厲地發問:“你是否將名錄交給了容洛?”


    狄從賀斂目,“皇後娘娘英名。”


    名錄於向淩竹來說無比重要。戚婕妤在世時,不僅僅是作為她手中的劍刃,更多時候還是替她周旋在玉家與謝家之間。玉家家主玉東峮是太常寺少卿,職務乃是管理祭祀活動。其中通達人脈廣泛,油水豐足。與向氏的九九難以言說。那名錄裏記載的就是玉東峮為向氏帶來的人脈,當中經由向氏與向淩竹提點當上的斜封官更不在少。此名錄若落入有心人手中,牽涉幾可要掉向氏半條性命。


    而有心人裏——向淩竹最怕的就是謝家。偏偏狄從賀又將名錄交到了容洛手裏。


    向淩竹驚駭大怒,一耳光迎著狄從賀臉麵打下。指上的鎏金戒指從狄從賀臉上刮過,一道血紅頓時從耳垂延伸到頷下。


    “你竟敢將那樣東西交給她!”向淩竹伸手扯上她散落的發髻,將她的頭顱向後推去,對自己高仰,言語兇惡:“如是向氏傷了一根汗毛,你安置在宮外的那些狄家人便再也別想活下去!”


    狄從賀眼波不動,稍稍一笑:“遲早也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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