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思索,日晷的曲折細影漸漸隨光遺去。


    向淩竹有本事,孟雲思亦是個會討巧的。兩相配合不過些許時辰,孟雲思便從向淩竹身後改坐到皇帝另一邊的位置上。與皇帝閑談說話。偶爾捧到皇帝心上,皇帝發出兩聲愉悅的笑聲,她便掩麵羞澀難當,當真嬌嬌貴女。而每每見她如此,皇帝眼中的顏色會更深幾分——乃是他對某一人起了興致時才會有的模樣。


    這樣的情形並不少見。容洛與元妃習以為常地敘話,心下各自揣度。兩人都格外意興闌珊。


    蹴鞠的輸贏逐而持平,角逐落入最後關頭,計算時辰的最後一支香隻剩了丁點兒。薛淩月在場中提步追上崔彤雲,多番攔截之下,崔彤雲也顯現了自己真正的實力。


    香灰斷折。一球越過風流眼。


    擊鑼聲落,蹴鞠賽塵埃落定。所有人往場下瞧去,聽見宦官宣告:“蹴鞠——平。”


    薛淩月在馬球與蹴鞠二者上的技藝都是一等一的精湛,從來平局也隻有對上容明蘭時才會出現。如今忽然與崔彤雲一齊攪出了這樣的局麵,頓時滿座皆詫。


    扶著高台朱欄望下去,容洛眼露驚怪。


    皇帝有意清洗朝局,因而六大家族的年輕兒郎已不多提拔。薛家公子薛淩月憑借才學與馬球蹴鞠的巧技得幸於皇帝眼前,除容明蘭之外,數年難得敵手。現今崔彤雲打破固封,與薛淩月追平,那麽……薛淩月領隊地位便不再是不可替代的了。


    薛家與謝家共謀。崔氏雖為中立,但一直受向氏一族所拉攏,態度曖昧難明。如是皇帝有意有意重用,所有情勢必將改換……


    指尖劃過朱漆軒欄,容洛微微擰眉。


    場中心思繁雜如容洛者並不在少數。皇帝握權五年,很多事態至今仍未平息,連家留下來的空位帶給眾人許多想象。小族希望位置永無填補之日;大族千方百計,欲與重謝二家比肩而立。


    天色緩緩陰沉,加賽已是不可。但勝負之於在座貴人大臣,卻必須要分出的要事。尤其是薛家與謝家。


    皇帝自然也明白。世家與皇權共立非朝夕之事,這樣引來忌憚的事情,他難以做壁上觀。


    置下身旁的孟雲思,皇帝招手對近侍崔公公吩咐了幾句,讓他下了露台對少年郎們商議。


    不一時結果歸來。崔公公又受令領著兩個小奴下去,呈來兩柄長弓。場下兩列隊伍排立。皇帝從高座上站起,洪聲道:“今日蹴鞠平局,想必諸卿都不願見。念及山雨欲來,便不再繼續角逐。改為挑選兩人,以三箭中的定輸贏。小卿們以為可否?”


    薛淩月與崔彤雲必定同意。兩人齊步踏上高台接了弓箭,崔彤雲並不選人,他本是騎射一把好手,隊伍中除他之外,無人可擔此一任。


    握了弓,崔彤雲將束腕勒緊。以為薛淩月與他一樣會親身上陣,沒想才望過去,就見薛淩月轉身對皇帝長揖躬身,苦惱道:“微臣知罪。”


    他聲音響亮。乍時周遭聽聞,全都望了過來。


    皇帝疑惑:“如何?”


    錦帶從鬢角拂落臉麵。薛淩月又是抱拳深深一躬。滿目慚愧:“微臣方才查探隊中隊員,發現並無擅長弓術者。現下憶及前時自負應承。自覺會叫陛下失望,實屬欺君——微臣不察,還望陛下恕罪。”


    他話說得在理,豈料崔彤雲聞聲便是低低一聲不屑。


    薛淩月與重澈容洛交好,家族又與謝家互相來往,自小經常入宮,也算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長成。見他請罪請得愧疚,實際放在這滿場少年身上,又有幾個敢說?無非是借了情義便利。一來同皇帝討乖巧,二來也在同崔彤雲說明,他的寵幸地位終是比他更難動搖。


    果然皇帝聞言輕笑,“這是知的什麽罪?不過是你想躲罷了。朕可記著你箭術百步穿楊,絕不會隨你的心。你還是乖乖與崔卿一比,分個輸贏罷。”


    “陛下……並非微臣所願。”薛淩月展開手掌,脫去手掌上的葛巾。一道橫穿虎口與掌心的猙獰的傷疤霎時曝露百目當中。“前兩日平康坊內有匪賊綁了一名姑娘,微臣得知後前去救人。不想捱了那賊人一刀,約莫這些時日都無法再握弓。”無奈一聲,“陛下見諒。”


    大宣倡議俠義之行,薛淩月所為正是皇帝所喜。況受傷實非他所願。皇帝當即諒解,道:“不若你從勤藝院一眾選一位替你射箭。你當任意挑選便是。”


    射箭仍不可改,但也給了極大的寬待。勤藝院一眾不止高台上的命婦妃子、子弟千金,甚至囊括禦前親衛,還有千牛衛一眾。其中強人不絕,神箭手亦是暗藏其中。


    但薛淩月怎敢真的去選。旋即抱拳,微微打量高台一眾,不敢將目光移往它處。


    容明轅趴在雕欄邊上,看薛淩月雙目掃來望去。忽然想起什麽,扯了扯皇帝的袖角:“父皇。”


    看皇帝慈愛地低首。容明轅笑道:“燕南射技極好,我在南疆時曾見過他用彈弓打鳥兒,一打一準。若是為薛淩月一隊射箭,必定能贏,父皇不如讓燕南為薛淩月下場吧?”


    容洛一直在聽這廂動靜,聞言心中輕沉。麵上虛浮地升起些微質疑,轉目掃了一眼燕南,緩緩抬袖掩住笑意。


    她這般明顯,容明轅又怎能不注意到。氣唿唿地鼓起臉,容明轅開口嚷道:“阿姐!明轅說的當真!燕南真的……”


    更清楚的笑意從袖袍下傳出來。容洛不疾不徐地帶著怪異輕笑將他打斷:“好、好。阿姐當然信你。可用打鳥的本事來與崔二郎的箭術相較——嗤。”


    她話未說全便再度笑開。惹得容明轅氣急,連連拉著皇帝的袖子,“父皇,你瞧,阿姐又欺負明轅!父皇!”


    皇帝低眼瞧他,餘光斜睇容洛。眼中深色團霧勻勻消散。伸手在容明轅腦後撫了撫,皇帝笑道:“你阿姐說的無錯,彈弓與弓箭不能相提並論。崔卿也不會願意與孩子相比,還是等薛卿自己相看為好。”


    容明轅又要爭辯,可話到唇邊幾次,還是咽了迴去。這些事上,皇帝與容洛說的還是有些道理的。


    他打消念頭。容洛總算寬心。


    皇帝心中,太子與將來的帝皇都是屬於容明轅一人。燕南太過出色,便容易危及他打算之事。再者,他亦擔憂燕南某一日會得知身世,從而聯合謝家,對帝位虎視眈眈。故而對燕南極其忌憚。


    也因容洛諳知皇帝心思,所以無論燕南才幹如何,她都會讓他成為“無才庸人”。


    這亦是唯一能夠保下他性命的法子。


    廣袖半遮麵目,似笑眉目下掩了緊抿的唇畔。容洛眼角望見燕南的失落,側目看迴台下,正正迎上薛淩月英氣的雙眼。


    “許多年不見大殿下使箭,大約也不曾退步?”薛淩月輕輕躬腰,向她一笑。對皇帝請命:“微臣想讓大殿下與崔二郎比試,不知陛下可否答允?”


    青穹卷來薄薄一層烏雲。勤藝院中一時暗了幾分。


    容洛雙眼稍稍一定,迴眼看見皇帝的思索。眉頭幾不可見的一壓,倏地鬆放,美目靈巧。


    “女兒也許多年沒再騎射了。如今應當手生無比,也想玩上一玩。父皇不如幫女兒問問薛副尉怕不怕輸?”容洛扶著矮柱站立,看過去的雙眸裏飽含期盼。語調軟軟的,輕輕的,如同才放了鵝絨的軟枕,聽著別樣的舒暢,也頗有女兒向父親撒嬌的柔腔。


    皇帝探究的看過來,似在斟酌。她從十歲之後便不大在皇帝眼前自稱“女兒”,如今一聽,倒像是迴到了她兒時。那時她與皇帝和謝貴妃都不得多見麵,一見麵三人便親親和和,幾如民間那些平凡人家一樣。


    “父皇。”容洛見他猶豫,更是撒嬌似的靠過去幾步。倒叫皇帝難以不答應。


    往容明轅身上看了一眼,皇帝頷首:“朕允了。”


    容洛歡快福身:“謝父皇。”


    下侍端來一把長弓,容洛取了三支箭放在箭筒,便將剩下的放在盤中,讓仆婢如數放迴。


    這樣的舉止無疑讓皇帝打消了疑慮。她肖似連隱南,連隱南箭術極好,如是她握了幾十支箭矢下場,皇帝決絕更為忌憚她。故此,一決輸贏需要幾支箭矢,她便用幾支。不滿不虧,足好。


    步下露台,左右抱拳致禮。千牛衛端來靶子放在數米開外。


    同崔彤雲在一道線上站定。薛淩月與她深深互視。忽而他淺笑抱拳,眸中有狡黠之色,低聲道:“還望殿下盡力。”


    容洛抬眼,看他往後退下。


    遠眺他停在場外。容洛十分莫名。薛家與謝家榮辱皆共,薛淩月身為薛家年輕一輩佼佼,應當知曉皇帝忌憚世家的心思。怎會在這樣的時候還將她牽扯上——前先若非她先手以假態打消皇帝多疑,此時怕是已經招惹諸多麻煩。


    沒能多想任何。場邊傳過來小太監提醒開始的尖利嗓音。


    雙雙撘弓。容洛注視箭靶。手指鬆開弓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公主(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明月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明月悄並收藏長公主(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