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條河,在人類生存、繁衍的過程中,每個人都在偶然與必然的共同作用下出生、生活,苦也罷,甜也罷,都得大江東去。

    1960年,春寒料峭,牟青新與閆雪蓮夫婦的感情破裂,原本艱難的家頃刻走到了崩潰的邊緣。牟青新是撒拉族,從部隊退伍後支邊來到新疆。他身高一米八二,英俊魁梧,會吹拉彈唱,能歌善舞,在政治宣傳掛帥的年代,占有得天獨厚的個人優勢。由於經常排練節目、演出,牟青新接觸認識了許多年輕美貌的姑娘。天長日久,你來我去放電現象便時有發生。同性相斥,異性相吸。這是整個宇宙的普遍規律,從無機界到有機界,從植物到動物,莫不如此。但是,令其他動、植物相形見絀的是,人類這種高級動物一年四季隨時隨地都可以發情,而它們隻有在特定的條件或特定的季節才能履行造物主賦予的生育功能。

    這天,牟青新從烏魯木齊市北郊的小樹林邊走過,發現那裏又新添了一座座小墳包。他又餓又累,不得不扶著路邊的一棵大榆樹停下來休息。樹上剛剛萌發的嫩芽已經被人吃光了,甚至樹枝也露出了白的瘮人的骨頭,牟青新朝樹上看了看,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緊緊捂著肚子蹲坐在地上。他在新疆聯合機械廠工作,雖說整天在美女堆裏度日,但精神的愉悅並不能代替物質的食糧。昨天晚上演出的間隙,他還和那個叫瑪麗婭的漂亮姑娘親熱了一番。瑪麗婭是個混血兒,父親是漢族,母親是維吾爾族,在廠工人俱樂部是有名的一枝花,每個男人見了都身不由己地側目而視。當時,兩人做愛的時候,牟青新的肚子咕咕叫了幾聲。瑪麗婭問他,餓不餓。他說,親愛的,隻要有你在,我任何時候都感覺不到饑餓。可是,現在牟青新相信,如果讓他在瑪麗婭和兩個窩窩頭之間做出選擇,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想到這,牟青新苦笑了一下,接著又緊鎖起眉頭。他想盡快迴家,但又害怕迴家。家中還有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大女兒五歲,二女兒三歲,小兒子尚不滿一周歲。饑餓雖然是頭等大事,但孩子大不了哭上一陣,隻是他和妻子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緊張,讓彼此傷透了腦筋。

    牟青新走進家門的時候,妻子和三個孩子正躺在床上睡覺,兩個女兒已經在饑餓中睡著了,妻子和兒子還處於亞睡眠狀態。他餓得發慌,闖到廚房裏,端出榆錢伴的窩窩頭就開始狼吞虎咽。牟青新吃完窩窩頭,又將盆裏的湯喝了個一幹而淨。此後,仍覺饑餓難耐,見妻子扭動了一下身子,她輕聲問道:“還有嗎?”

    “什麽,你把廚房裏的東西都吃完啦?”妻子猛地坐起來,眼淚奪眶而出。緊接著,兒子也哇哇大哭。

    兒子的哭聲像刀子一樣刺痛著全家人的心,兩個女兒坐起來就嚷著要吃的,妻子氣得全身發抖,發瘋般衝向那個簡易的廚房,頓時傷心大哭:“你個沒有良心的餓死鬼,不吭一聲就把全家人的飯都吃完了,孩子們餓成這個樣子,你讓我怎麽辦?”

    “你們還沒吃?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牟青新這時才如夢初醒。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吃飽了就出去拈花惹草,讓老婆和孩子在別人譏笑的目光下受辱挨餓。”妻子一氣之下噴射出憤怒的子彈。

    “你有完沒有,屁大的一點事天天掛在嘴邊!”牟青新明知自己理虧,卻不願意在妻子麵前低頭。

    “好啊!你吃了全家人的飯,不但不去想辦法,還往老婆身上出氣撒野,你有本事別迴來!在外麵你不喊饑不叫餓,和大姑娘眉來眼去,搞得滿廠風言風語,一到家裏就逞起了威風。我看這個家沒法過了!”妻子說完,傷心地哭泣起來。三個孩子受到感染,不停地喊著媽媽。

    “不過就不過,你說怎麽辦吧?”

    “看來你早有這個想法了。姓牟的,我這輩子嫁給你算是瞎了眼,我們離婚!”

    “離就離,我等著你!”

    “那好,大女兒歸我,二女兒和兒子給你,讓那個大姑娘幫你養去吧!”

    “孩子我可以不要,家裏的東西我也不要。”

    “你想得美,我把大女兒帶走,一切都歸你,這比你慷慨的多,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樣無情無義的男人!”

    “好,我答應你,別以為我怕你!”

    ……

    幾天後,牟青新和閆雪蓮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辦理了離婚手續。妻子帶著大女兒離開了家,牟青新和二女兒、兒子仍舊住在那個稱之為家的地方。但是,在這個家庭悲劇中,最可憐的就是那個不滿一周歲的兒子,而那個不幸的孩子就是我。

    父親、母親離婚後,把撫養兒女的責任與義務全部拋到了九霄雲外,都在忙著尋找自己的另一半。母親把大姐送給了二舅,父親把我送到姑姑家。

    姑姑家住在新疆建設兵團工一師五團,有兩個女兒,再加上我這個小可憐,共五口人。姑姑是家屬,沒有工作,家庭本來就非常困難,收養我無異於雪上加霜。姑姑之所以收養我,有兩個原因,一是想幫自己的弟弟,好讓他順利再婚成家。二是家中沒有兒子,想讓我頂門立戶。可自從我進了家門,全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那時,姑父在單位當會計,全家五口人僅靠他一人的工資維持生計。姑姑每天除了照顧三個孩子,還要打柴、挖野菜,想法設法尋找填飽肚子的東西。姑父下班迴到家中,看到兩個可憐巴巴的女兒和急需喂養的我,心裏隱隱作痛。他是一個內向型性格的人,表麵上很平靜,但生活的重負其實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姑姑的臉似乎一直是平靜的水麵,既沒有驚濤駭浪,也沒有微風吹起的陣陣漣漪,永遠是麵無表情,不會哭也不會笑。

    一天傍晚,姑姑推著小推車出去打柴,迴來的路上心慌意亂,車子一次次被風吹到,又一次次被吃力地扶起來。迴到家時,姑姑滿身是土,一臉的悲哀和緊張,總覺著有什麽不幸要降臨到自己身上。她慌亂地卸下柴禾和野菜,問大表姐:“你爸呢?”

    “媽,爸爸還沒有迴來,妹妹餓得直哭,弟弟的牛奶也喝光了。”

    “媽,我餓!”大表姐剛講完,二表姐就哭著喊起來。

    “好孩子,不哭,媽媽現在就去打飯。”姑姑說完,便拉著二表姐走出家門。

    當時,天已經黑下來了,大部分人家已經提著籃子端著盆走迴家門,路上偶爾有幾個人,也是行色匆匆。他們看到姑姑,不由自主地投來異樣的目光,有的勉強打著招唿,有的欲言又止,也有的幹脆苦笑一下就急急地走開了。

    食堂的燈非常昏暗,打飯的窗口空無一人。姑姑已經從路人的神態中感到了什麽,心跳的更加劇烈,走路都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她把打飯的籃子和盆放在窗台上,想喊打飯的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在正在吃飯的大師傅看到有人來打飯,向裏麵的人喊了一聲。

    “誰呀?怎麽這麽晚才來打飯?”裏麵的人問了一句。

    “劉會計家的。”窗口的人迴答。

    “來啦,來啦。”裏麵的人聽到迴答,一邊答應一邊急匆匆地走過來。

    女人的心非常敏感。姑姑隻掃了一眼,便讀懂了師傅們臉上的同情與可憐。她接過菜窩窩,掰了一塊給二表姐,雙手準備接盛湯的飯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姑姑的心咯噔一下,就像尖刀紮一樣痙攣起來,剛接到手中的飯盆啪地掉在窗台上,接著又當啷啷滾落在地板上。姑姑如惡夢驚醒,傷心地大哭起來。二表姐不明白媽媽的心事,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口窩窩頭堵在嗓子眼,欲哭無淚,欲說不能,小臉憋得通紅。

    “劉會計家的,別難過,還有剩下的,我們給你補上。”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師傅從旁邊的門裏走出來,一邊安慰姑姑,一邊撿起了飯盆。

    姑姑疲憊地從地上站起來,擦了擦眼淚。這時,她看到二表姐正在從灑在地上的湯裏撿起一小塊一小塊的紅薯和白菜葉放在嘴裏。

    “紅柳,走,跟媽媽迴家。”姑姑心疼地看著二表姐說道。

    “媽,這些紅薯我就吃飽了,菜窩窩給姐姐吃。”二表姐雙手飛快地忙著。其實,姑姑也非常明白,那些稀飯非常寶貴。

    那天,處於同情老師傅給姑姑打了比平時多很多的紅薯塊,可是,姑姑還沒吃上一口,災難就已經降臨到全家人身上。姑姑領著二表姐剛迴到家中,團場保衛科的人便找上門來,說姑父挪用了公款,讓姑姑老實交代。那幫人很嚴厲,即拍桌子又瞪眼,姑姑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滾落下來。六歲的大表姐在院子裏攬著我不停地啜泣。四歲的二表姐看到我掙紮著哭泣,把一小塊紅薯送到我的嘴邊。也許是餓極了,不滿周歲的我竟鼓足全身的力氣,吮吸起那塊難忘的紅薯,就像撲打在母親溫暖的乳房上。

    人傷心的時候夜變得很長很長,姑姑安頓好三個孩子,心裏翻江倒海,苦澀的潮水一浪一浪瘋狂地拍打著心靈的堤岸,一直哭到天亮。原來,姑父為了一家人的生活鋌而走險,挪用了公家300元錢。三百塊錢到底有多大的分量,我並不知道。然而,在當時那個年代卻是一個不小的罪過。打從出事那天起,姑父再也沒能迴來,幾個月後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宣判大會是在團場開的,姑父被民兵五花大綁著押上會台。他比以前更加消瘦,臉色象冰冷的黑鐵,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活像一隻枯瘦如柴的猴子。在宣讀判決的那一刻,一個民兵朝姑父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幾腳,接著將那根雪白的尼龍繩猛地一拉,姑夫便一下子向前栽倒過去。他本來跪在台上,現在不得不繃直雙腿,撅起屁股,將頭拱在地上。

    “打倒貪汙分子劉少卿!”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

    宣判一結束,會場便響起驚天動地的口號聲。

    後來,姑父被人提溜上解放牌大卡車押走了,一走就是三年。他本想減輕一下全家人的生活壓力,卻因為三百塊錢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成了一個階下囚。

    姑父一判刑,家裏頃刻天塌地陷,全家人不但在政治上受到歧視,而且生活上更加艱難。四張嘴要吃飯,可是姑姑是家屬,沒有工作,那種困難狀況是可想而知的。姑姑曾經絕望過,可又不忍心撇下三個可憐的孩子,隻好強打起精神支撐著那個破碎的家。從此,姑姑起早貪黑,打柴挖野菜,在建築工地上篩沙子,一天下來身體就像散了架的機器一樣酸痛難耐。不知有多少日子,姑姑一大早走在路上便睡著了,然後栽一個跟頭,再繼續趕路。姑姑辛苦到了極點,可掙的微薄收入根本養活不了我們三個孩子。

    生活上的窮困潦倒,使姑姑背負著山一般沉重的壓力。萬般無奈,為了不讓三個孩子餓死,她隻好又找到我的親生父親,想讓父親把我接迴去。然而,我的父親堅決不要,我成了一個多餘的生命。

    據說,當時我父親剛成了新家,繼母是一個從南京支援邊疆建設來新疆的大學生。父親英俊的外表和吹拉彈唱的特長吸引了她,但對我和大姐的情況卻一無所知。

    愛情是什麽我說不清楚,隻隱隱約約聽別人吟過唱過: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我的親生父親為了贏得繼母的愛,瞞天過海,把自己的親生兒子拋棄了。當時,繼母是否知道父親有我這個兒子,我不得而知。後來知道真相後,她對我吃怎樣的態度,我也從沒問過。我曾試圖安慰自己,父親那樣做情有可原,在那個思想意識保守的年代裏,隻有將自己的兒子拒之門外,才能娶上一個大學生,成立自己的幸福家庭。繼母此前是個黃花閨女,如果把我這個不滿一周歲的兒子接迴家,臉麵上有障礙不說,心裏也一定無法接受。然而,此後發生的一切讓我永遠無法釋懷。

    父親不要我,姑姑隻好另想辦法,幾經周折,找到一個姓康的人家。他的原名叫康世英,在工一師材料總廠工作,是個鐵匠。康世英原在公安部工作,1958年北京反右派時被下放到新疆。當時,康世英年近五十,老兩口膝下無子,想收養一個兒子。

    在姑姑的奔走下事情進展的很順利,一方多餘,另一方急需,很快成交。最後,經雙方協商,由康世英按一百元的價格將我買去收養。空口無憑,有字據如下:

    甲方:新疆聯合機械廠工人牟青新。

    乙方:材料總廠工人康世英。

    甲方有一男孩,名叫牟定平,一周歲,因生活困難,經雙方協商,甲方將此男孩送給乙方收養,乙方交付一百元人民幣給甲方,以此為據(一式兩份)。

    甲方:牟青新  乙方:康世英  經手人:牟雪蓮

    1961年7月8日

    字據簽訂之後,一周歲的我便被送到養父養母的身邊。從此,我不再叫牟定平,而是改名康福平。

    “康福平”這個名字既溫馨,又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姓與名搭配在一起,音韻深沉有力,充滿了養父養母對我真切的祝福。健康、幸福、平安,對於普通百姓來說,無疑是令人羨慕的命運和歸宿。然而,我的一生卻苦不堪言。命運是什麽,我一直糊糊塗塗。後來,一個有文化的朋友告訴我,命運是指人的生死、貧富和一切遭遇,是在個人、家庭、社會三者影響下的生命運動和發展變化。我的命運是從一百塊錢開始的,如果說人生是一次艱難旅行的話,那麽養父付給我親生父親的一百塊錢就是一張特殊的船票。它改變了我人生的方向,使我踏上了另一艘船,一艘在大風大浪中飄泊的人生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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