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淋淋的黑夾克被隨意扔在斷電的洗衣機上,細微滴水聲在落針可聞的房間中清晰可聞。


    滴、噠。


    炎馳單手抄兜站在桌邊,另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在紙條上點了點,轉眸又看手機屏上一模一樣的那串號碼。


    男人若有所思,拇指在屏幕上遊移片刻,才點下唿叫鍵。


    ——依舊打不通。


    這次直接是暫時無法接通。


    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把他拉黑了……


    炎馳剛掛斷通話,助理的號碼就彈了出來。他摁下接通。


    “二少爺,我剛才又去確認了!”


    炎馳黑眸一動:“說。”


    “他們家人,姓黎。”


    男人目光微晃。


    “你確定?”


    “確定啊!我剛特意又看了一遍,戶主姓黎!”助理那邊響起嘩啦啦紙張聲,“看年紀,應該是位六七席歲的老太太啊……”


    炎馳擰眉:“六七十歲老太太?”


    “係啊係啊!”助理操著濃厚口音勤懇道,“我們之前上門,見到的也是這位老太太啦。哎,別看她年紀大,可厲害的嘞!”


    炎馳低眸默了下,又問:“他們家還有什麽人?”


    “上次我們去,隻見到這個老太太啊!”


    炎馳抹過字條上暈開的筆跡,目光轉黯。


    “我知道了。”


    助理猶豫了兩秒,說:“二少爺,我們要不再去那家看一下?還是照原來說的,先讓給法務部去辦哦?”


    炎馳嗤聲:“看什麽,看他們擺臭架子麽?”


    “讓法務直接告。”他擲地有聲,一手將依舊潮濕的紙條細致收好。


    “他們急了,自己會找來的。”


    **


    倪裳迴家的時間,比預計晚了近一周。


    飛機從高原出發,在錦都的第一場綿綿秋雨中降落。


    出租車停在老街街口時,雨又適時停了。倪裳在四分袖的旗袍外加了件開衫,跟司機道謝後,和江漁拉著行李箱拐進小巷。


    老舊的青石板巷仿佛一副水墨渲染的江南畫卷,兩個女孩款然入畫,穿過結著青苔的小道,又走過小橋流水柳依依。


    倪裳遠遠看見一個穿青色旗袍的熟悉身影立在黑底金字的匾額下,正望眼欲穿。


    “奶奶!”她脆聲喊道,一邊加快腳步走到家門口。


    “您怎麽在這兒站著呀?”


    倪鴻幸看見孫女,眼角都笑出細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出來迎一迎你們。”


    倪裳一直覺得自己的容貌沾了奶奶很大的光。她見過奶奶年輕時的照片,說句“驚豔眾生”也不為過。


    如今老人年近古稀,依舊背挺腰直,身上一襲青色海棠花暗紋的老旗袍,腕上和耳墜戴同色係翡翠,一頭銀絲一絲不苟在腦後挽成髻,唇麵敷一層淡紅,彰顯好氣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老人那雙眼睛。


    雙瞳不見一絲渾濁,目光清亮,沉靜,矜傲不可欺。


    倪鴻幸拉著兩個女孩的手往家裏走。


    細雨打落一樹花,院裏一地的葉綠花紅。


    倪裳站在樹下閉眼深嗅花香,唇角跟著揚起來。


    迴家了,真好啊。


    倪家的古宅老院起建時,共有前庭,後院,中天井三重院落,院中有宅,宅中有院,錯落有致。


    老宅曆經百年風雨,隻有部分前庭保留了下來。倪家人愛護打理得很好,整間庭院素淨淡雅,綠意盎然。


    院落裏置了一個大號的清代陶瓷魚缸,院四角還種有迎春,玉蘭,石榴,海棠,意喻“金玉滿堂”。


    海棠樹下擺著一張圓飯桌,豐盛午餐已經準備好了,有倪裳喜歡的椒鹽蝦仁,也有江漁常喝的山藥排骨湯。


    “您一個人做的啊?”倪裳問奶奶,“芳阿姨呢?”


    “手裏的活都做完了,這兩天也不忙,就沒讓她過來。”奶奶走到餐桌旁,一邊招唿著,“快,都坐下,菜都要涼了。小漁也一起吃!坐飛機這麽久餓了吧?”


    “謝謝倪奶奶,我就不留啦!”江漁笑眯眯道,“我家裏也做好了飯在等我呢!”


    倪裳和奶奶在海棠花下開飯。


    倪鴻幸給孫女盛了一碗山藥湯:“多吃點。”


    “你可瘦了。”老人皺眉看著女孩明顯收窄的下巴尖,“在那邊沒有高反吧?”


    “沒有。”倪裳笑笑,把剝好的蝦放進奶奶碗裏,“劇組那邊事情多,耽誤了幾天。”


    她想到什麽,茶色的眼瞳更彎:“奶奶,劇組那邊結算時多給了不少呢!”


    ——是給她的賠償。


    倪裳是在劇組出事的,他們還沒有及時報警,自認理虧,賠償給錢時很痛快。


    倪鴻幸聽了反而更心疼:“跑那麽遠,都是辛苦錢……”


    她頓了下,又道:“囡囡,以後接單子,錢你都自己拿著吧。”


    倪裳怔了下:“那怎麽行,我哪裏用得了那麽多?”


    “你現在畢業了,錢就該自己拿著,沒事買點時興小玩意兒,再攢攢私房和嫁妝什麽的……我一個老太太,才是沒什麽要花錢的地方呢。”


    見倪裳要開口,倪鴻幸擺擺手正色:“就聽奶奶的!女孩子,一定要有錢傍身才行。”


    倪裳想了想沒再跟奶奶爭,應下了。


    反正就她們祖孫倆過日子,錢放誰這兒都一樣。


    一直等到倪裳吃完飯放下筷子,倪鴻幸才又緩聲道:“前天,我接到法院傳票了,是開發商那邊的。”


    倪裳一驚:“什麽?!”


    這些天開發商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心裏一直因為這事不踏實,正在跟律師商量對策。


    沒想到對方倒把她們先告了。


    “您怎麽沒跟我說啊!”


    “沒的讓你幹著急。反正告都告了。”倪鴻幸淡然道。


    倪裳看著麵帶倦容的奶奶,心頭好似被澆上一層檸檬汁,湧出酸澀。


    她不想讓奶奶擔心,特意提前和江漁串好話,把高原上的那件意外瞞了下來。


    沒想到奶奶也和她一樣,是報喜不報憂……


    “當初律師讓咱們盡量拖延時間,讓文物部門介入,這也是唯一的法子。現在他們先告了咱們……”倪鴻幸輕歎出口氣,搖頭,“說實在話,這事兒,咱們占情不占理。萬一到時候強行讓我們搬……”


    倪裳垂睫,若有所思。


    “我想,他們倒也不是真要上法庭。那天傳票過來後,那邊也有人來電話探口風……”倪鴻幸頓了下,直接說結果,“我準備和他們麵談了。”


    “什麽時候?”倪裳問。


    “明天中午。地方還沒有定。”


    倪裳沒什麽猶豫:“那我去吧。”


    上次開發商來協談,趕上她在學校忙畢業不在家。那迴奶奶跟他們鬧得不太愉快。


    老人年紀大了,血壓心髒都不太好,這次要再出點什麽情況……


    倪鴻幸皺眉:“那些人可不好打交道。萬一看你是小姑娘——”


    “奶奶,您剛還讓我管錢當家,現在我又成小姑娘了?”倪裳嗔道,“這事咱們之前不就說好了交給我管嗎?”


    倪鴻幸笑了,點頭:“好,那就讓我們當家的管!”


    “辛苦囡囡了。”她拉起孫女的手拍了拍,低聲默歎,“都是因為我……”


    她歲數大了。


    守著老宅子,做著老手藝,耗日子罷了。


    但倪裳還很年輕。


    花一樣的漂亮姑娘,要離開這老城舊巷子……


    其實也挺好。


    **


    吃完飯後倪裳迴房。


    雙層灰瓦小古樓,她們的工作間和奶奶的臥室都在一樓,倪裳一個人住二層。


    老房子養護得當,住起來很舒服,冬暖夏涼,采光極佳。


    倪裳的起居室和臥房連通,雙麵繡屏風作隔斷。家具不多,臥室裏放中式紫檀架子床,起居一麵牆都是衣櫃,黃花梨梳妝台和妝奩都是古董級別的。一屋子全是老玩意,也都是好東西。


    明天見麵的事壓在心上,倪裳也沒了午休的心思。她劃開手機,輸入開放商留下的號碼,指尖在手機側麵糾結摩挲片刻,才摁下撥通鍵。


    響過兩聲,對麵直接給掛斷了。


    倪裳:“……”


    她換了新手機新號碼,也不知道這個號,是不是之前給她打過電話的那個。


    不過看這態度,應該就是了吧。


    抿唇想了一會兒,她編輯了一條短信,盡可能以不卑不亢又不失禮的態度,約定明天見麵的時間和地點。


    點擊發送的瞬間,倪裳突然有種風水輪流轉的,無可奈何的屈辱感……


    對方秒迴:


    【11:00,成洲大廳


    過時不候。】


    倪裳:“……”


    她已經預見到明天的見麵不會有多愉快了。


    放下手機後,倪裳開始準備明天要帶的東西和要穿的衣服。


    拉開行李箱,衣服整理到一半,她目光倏地頓住,睫尖微顫。


    出神般怔愣片刻後,她拿起那塊帶燒藍的翡翠壓襟,把它放到了妝奩的最下層。


    以後,她應該不會再戴這件壓襟兒了吧。


    正如她不該想起一見到這件東西就想起的那些事。


    ……和那個人。


    **


    成洲大酒店。


    一輛紅色摩托車轟隆而來,急刹在噴泉旁邊。


    炎馳停車摘掉頭盔,揚手將鑰匙扔給走過來的服務生。


    服務生哪會騎這種賽型機車,連忙揮手招唿人過來一起推。


    沒辦法,自家少爺,就算開個飛船來也得給停好。


    炎馳快走進酒店大門,立刻就有人迎上來。


    “人到了?”男人淡聲問經理。


    “到了,提前半小時來的。”酒店經理迴答。


    炎馳扯了下嘴角。


    看來是不敢繼續給他擺架子了。


    “來的不是老人,應該是她家人。”經理說著,又不動聲色地看男人身上跟正裝不沾邊的皮衣夾克,“您現在……就過去嗎?”


    “不急。”炎馳挑了下眉,“先讓他等會兒。”


    “好的,人就在大堂的咖啡廳。”


    男人懶散散倚在吧台抽了根煙,才不緊不慢地邁開長腿往後麵的咖啡區走。


    咖啡廳裏隻有一桌有人,卡座裏的人背對著他。


    是個女人。黑長發在腦後盤成低髻,薄肩,細頸。


    看清她衣領的樣式後,炎馳敏銳停住腳步。


    ——以前,他不會對旗袍這種服裝這樣敏感。


    是從高原迴來之後……


    恰時,卡座裏的人款款起身,一襲打眼的鵝黃暖色旗袍展露出來。明而不豔,嬌而不媚。


    高領長擺,一如既往的一絲不露——比以前遮的還更嚴了,秋冬旗袍換了九分長袖,袖口蓋到腕間玉鐲上方。


    她稍稍側身,陰柔曲線畢現,開叉下擺露出一雙被蕾絲白襪包裹的輕勻小腿。


    被他抓握過的纖細腳腕看起來依然那麽脆弱,踩在酒杯高跟鞋上,又多了幾分搖曳生姿。


    炎馳黑眸驟緊,喉尖不受控滾了好幾下。


    他僵硬背過身,一手地抄進兜裏,摸出手機摁下迴撥。


    助理的電話接通。


    “二少爺?您已經過去了嗎?”


    炎馳沒有理會他的問題,目光緊緊盯著前方倩影。


    “我再問你一遍,那家人,那個老宅子裏的那家人,到底姓什麽?”


    “姓黎啊。”


    男人舔了下後牙,聲音更窄:“你確定姓黎?”


    “不係黎,係黎啊!單人黎啊!”


    炎馳握手機的指尖緊了緊:“你打字!”


    看清屏幕上跳出的字後,男人唿吸一滯,狹長的眼忍耐般闔了下。


    “你,四十分不清就算了……”


    “他媽的連n、l也不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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