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諾給你的複仇就在眼前,食屍鬼。”


    改名為食屍鬼的男人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卻沒有第一時間立刻動手。


    洪索對這點感到分外驚奇,他認得出他的臉——這正是那個被阿方索·坦格裏斯與高爾·貝德萊德留下性命作為所謂‘標誌’的行星總督。


    他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就朝我動手......按道理來說,他應該在看見我第一秒就發動攻擊。像這樣擁有堅定意誌的人往往最難對付,他們全是硬骨頭。


    洪索凝視著他的臉,他看得出來,此人眼中盡是憎恨。


    而他還知道,倘若一個人的行為與原本的意願相悖,那他恐怕是別有所圖。


    “為何不動手?”


    黑袍人問了一句,而食屍鬼則在短暫的沉默後迴答道:“我知曉您應該另有計劃,如若我現在殺了他,會對您的計劃不利。”


    “如果你是在擔心這個的話,大可不必。哪怕你將他頭顱打成渣,我也能從裏麵挖掘出我需要的東西——不過,有些話的確當麵問出口會比較好......”


    黑袍人轉過身來,臉部依舊模糊,洪索卻感到一陣刺痛。


    “戰爭鐵匠洪索,你的原體呢?”


    “我沒有原體。”


    “不,你有的。你是法比烏斯·拜耳的作品,他用鋼鐵勇士與帝國之拳的基因創造了你。你備受歧視,被飽含輕蔑地稱作雜種。或許從生理上來說你的確是個雜交兒,但你卻繼承了鋼鐵勇士和帝國之拳的優點......這點令我分外驚訝。”


    洪索默不作聲地聽著他的宣判,心中竟然一片平靜。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份平靜是從何而來,他隻覺得荒謬。


    “我翻閱了你的記憶,洪索。”


    是嗎?祝你好運,我的記憶裏有些不太適合被觀看的東西。洪索默默地想。哪怕是他,也會在記起這些東西的時候感到一陣輕微的不寒而栗。


    他不知道這種不寒而栗是從何而來。


    “是出自你作為人類的本能,洪索。”


    黑袍人笑了起來——洪索能感覺到那種刻薄的嘲諷笑意,他沒有憤怒,隻是開始思索背後的原因。


    他能感知我的內心......


    “我必須承認,我對你很驚訝,洪索。在你的記憶裏,我看不見肆意妄為,屠殺下屬。我也沒有看見你為了什麽目的去讓他們毫無理由地送死,用生命為你達成目的。你甚至會和普通的士兵一起挖掘戰壕,修建防禦工事......”


    “你也不盲目的追求欲望,實際上,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你唯一的嗜好就是在閑暇時製作一些精密的機器,有趣。”


    “血生軍在你的領導下愈發強盛並非沒有原因,你的確是個合格的領袖,洪索。最令我驚訝的一點在於,哪怕是對待敵人,你都十分尊重——告訴我,戰爭鐵匠,你是否知道些什麽?”


    我什麽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必須要活下去。洪索麵無表情地想。


    “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作惡?”


    黑袍人自顧自地說出了洪索內心的想法,然後是更多。


    “你認為自己沒得選,而求活是每個生物天生的本能。你混在一群毫無底線的叛徒中間,為了生存下去,並有尊嚴的生存下去,你隻能變得比他們更邪惡,更毫無底線......多麽諷刺。”


    “......夠了。”


    戰爭鐵匠終於開口:“你大可以直接就殺了我,或者派人來折磨我——他就很樂意做這件事,我從他的眼裏看得出來。”


    後半句話,他是對著食屍鬼說的。


    他頓了頓,在食屍鬼憎恨的注視下,說道:“為何你要執著於這些毫無意義的事?”


    “無意義?不,不。我正在和你探討一個有關於哲學的命題,這點很重要,雖然哲學本身其實並沒有用處,但它至少能讓我去思考,而思考,是必須的。”


    黑袍人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戰爭鐵匠,討論這個問題能使我開心,所以我要討論它——你明白了嗎?”


    “我不會迴答你的任何問題。”洪索答道。“除了生命以外,你從我身上帶不走任何東西。你隻能搶走它們,但你沒法令我屈服。”


    黑袍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房間內迴蕩。食屍鬼的麵容扭曲,洪索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對方恨不得生痰自己的血肉,卻偏偏能忍住不動手——黑袍人已經說的很明白了,他已經翻閱過洪索的記憶了。


    為什麽?


    “你倒是很有骨氣......顯得我居然像個惡人——當然,站在你的角度上來看,我當然是個惡人。我毀了你的船,並且將在你死後摧毀你的戰幫。”


    “立場的不同能催生出許多有趣的事,而你差不多是叛徒中最有趣的那部分之一了。你不是天生就邪惡的,也不是後天變化的。你是一個沒得選的可憐人,洪索。”


    戰爭鐵匠的腦海中傳來一聲嗡鳴,那是某根敏感的神經被牽動的聲音。他從黑袍人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種他絕不能忍受的情緒。


    憐憫。


    “收迴你的話!”


    洪索的麵容驟然扭曲起來。這個被吊起來的叛徒在此刻終於顯露出了明顯的情緒波動,食屍鬼快意地盯著他,無聲地狂笑。


    “為何?”黑袍人耐心地反問。“我的話觸及到了你的靈魂?還是我說出了真相?你不能忍受被憐憫嗎,洪索?你的尊嚴不允許自己被憐憫?”


    “我是鋼鐵勇士的戰爭鐵匠洪索,我的血生軍在數百年持續不斷地襲擊著帝國的疆域,我的名字對你們來說就是噩夢!所有人都知曉我的名字,知曉我姓甚名誰!”


    洪索幾乎是在咆哮:“你有何資格憐憫我?!我不需要它,我不需要!我是選擇變得邪惡的,這是我選擇的路,你沒資格對我說三道四!”


    “你的確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戰爭鐵匠,也怪不得佩圖拉博會如此地看重你......你以一個雜交兒的身份做到了眾多叛徒與惡魔都未能做到的事,但我不是出自對你的身份才憐憫你的。”


    “同理,他看重你,也不僅僅隻是因為你的能力。還因為一些別的東西,洪索,一些你尚不能理解的情緒。比如,你為何不願意直接前往佩圖拉博的所在地?”


    黑袍人模糊的臉變得清晰了起來,洪索得以看見他的臉。蒼白的麵孔上有著理所應當一般的英俊,而那對眼中,正帶著毫不掩飾的憐憫。


    “那與你無關!”


    “或許吧,那麽迴到正題上來。我是站在人類的立場上憐憫你的,洪索——你從來都沒得選。自由意誌在你身上根本就不存在。”


    法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是一個為了生存而不得不變得邪惡的怪物。”


    “你做下那麽多惡事,卻沒有一件是出自享受或欲望,你的行動都有著直接的目的......”


    “從這點上來說,你和你船上的奴隸並沒有什麽不同。他們同樣也沒得選,他們的祖輩是奴隸,所以他們也是,所以他們的後代也是。”


    “你也是,洪索,你出生在法比烏斯·拜耳的實驗室裏,然後在一群混沌叛徒之間成長。你的一切行動都出自生存,但到頭來,你會發現,你甚至無法掌控自己的生命。”


    法師抬起手,平靜地凝視著他:“你的生命現在掌握在這隻手中,如果我將它合攏,你會立刻死去,你害怕嗎?”


    “來啊!”戰爭鐵匠嘶吼著說。“殺了我啊!不要再假惺惺地分析了,動手吧!我不會懺悔的,我清楚我在做什麽,我也知道我到底是誰!”


    “不,你不知道。就像我說的那樣,你和奴隸們本身並無不同。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變成這樣,也並不知道原因。你同樣不明白自己為何非得殺戮才能存活,但你已經知曉了一部分的原因......”


    法師笑了笑。


    “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戰爭鐵匠,但你並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問題所在。你不知道自己為何‘必須邪惡’,但我可以告訴你......你之所以會成為如今這副可憐的模樣,是因為有人替你做了選擇。”


    “做選擇的人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代價都被你承擔了。你對此不感到憤怒嗎?啊,也是,你甚至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就說到這裏好了,洪索,你的原體已經來了,正在準備發起進攻呢。”


    “不過,我還有最後一句話想要告訴你,洪索,鋼鐵勇士的戰爭鐵匠......我之所以要做這些事,隻是為了讓那些和你一樣的人有選擇的權利。”


    “至少,不會再有第二個洪索誕生。”


    他將手合攏了,洪索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他的生命也是如此,他還活著。


    他無比失望。


    與此同時,他也感到一陣強烈的悸動,一種尖叫的衝動。他的一切都被人以鋒利的言語赤裸裸地解剖了,他費盡心思得到的尊嚴消失了,恍惚之間,他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受盡屈辱的雜種。


    “他交給你了,食屍鬼。你可以自由處置他......”


    名為食屍鬼的怪物獰笑著走上前來,洪索看見他的眼中有真切的猩紅烈焰正在燃燒,扭曲的經絡在麵孔上浮現。他張開嘴,一副尖牙利齒開始緩緩地摩擦。


    在生命的最後,鋼鐵勇士的戰爭鐵匠閉上了眼睛,開始為一個人祈禱。


    那個人不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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