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何慎言對時間的感知沒有出錯,他在足足七十二個小時後才被瑟雅尼放出來。


    法師站在岸邊,理了理自己的黑袍,特地將其變成了立領的樣式,遮住了脖子。瑟雅尼雙手搭在岸邊,她的長發漂浮在湖水上,此時正帶著恬靜的微笑看著法師。


    “......你看什麽?”他有點不自然地問。


    “沒什麽。”瑟雅尼笑得愈發開心了。


    湖中仙女什麽也沒說,又似乎將什麽都說盡了。她像是意猶未盡般地舔了舔嘴唇,隨後沉進了湖中,隻留給他一句話:“距離你上次來這兒已經過去七年了,我親愛的法師,你或許會想去看看你的燕子。”


    是嗎?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


    法師笑了笑,打開一扇傳送門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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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傑洛特手裏拿著一塊抹布,正幹著和獵魔人本職毫無關係的活——他在擦桌子。


    別誤會,我們的水鬼獵人、白頭俠客不是找了份新工作。他隻是在維護凱爾莫罕的環境而已,這裏雖然被黑袍法師重建了,但總歸還是需要人修繕的。今年是1263年,而傑洛特已經整整六個月沒有離開過這裏了。


    他赤著上身,露出遍及整個上身大大小小的傷疤,一邊擦桌子還一邊哼著歌,顯得心情還不錯。


    而這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某個搗蛋鬼用帶著泥巴的靴子踩進他剛剛拖完的幹淨地板為止。


    一個有著亂糟糟白色頭發的女孩跑了進來,手裏抓著一把訓練用木劍,神氣地拿著它揮舞。她渾身都是泥巴,不僅僅隻是靴子。就連白色的襯衣上都是,有些甚至沾到了她的脖子上。這情景讓傑洛特的眼皮抽搐了起來。


    “希裏——!”他放聲怒吼。“我上次怎麽跟你說的來著?!”


    女孩顯然被他的咆哮嚇了一跳,緊接著,她就開始動用自己從小到大最熟稔的本事了。


    希裏將嘴向下一撇,然後嘟起嘴唇,皺起眉頭,做出一副要哭的樣子,同時用非常委屈的聲音說:“你幹嘛叫的那麽大聲嘛?”


    “不,這次沒用的,希裏雅。”


    傑洛特甚至叫了她的‘官方名稱’,獵魔人的獸瞳冷冷地盯著她:“撒嬌耍賴不是每次都有用的,你明白嗎?既然你的祖母允許你每年來這兒渡過六個月,我就得對你負責。我是你的劍術老師,但我也得教你一些劍術之外的東西。”


    希裏不再做出那種演出來的委屈表情了,他看得出來,她有在聽他說話。傑洛特笑了笑,然後嚴肅地說:“你得尊重他人的勞動成果,你明白嗎,希裏?我才剛剛將這裏的地麵清理幹淨。你也知道凱爾莫罕的大廳有多大吧?”


    “你是因為地板被我弄髒了所以才這麽生氣嗎?”


    “不,還因為你又想蒙混過關。”傑洛特毫不留情地說。“我不希望你變成一個無理取鬧,驕縱自傲的人。我相信何也不想在迴來後看見他的意外之子變成這副模樣。”


    “......幹嘛非得提他。”


    希裏綠色的眼眸黯淡了一些,女孩抱著木劍小心翼翼地踮起腳,走出了大門:“他都七年沒迴來看過我了!我都十二歲了......哼,別提這個了。”


    女孩嘴裏咕噥著些不服氣的話,然後將木劍扔在了牆邊。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去換身衣服,然後就下來幫你清理地麵,別生我的氣了,好嗎,傑洛特?”


    這還差不多。


    獵魔人的嘴邊露出一絲微笑,不管怎麽說,他都很高興看見一個孩子走上正途。想到這裏,他的眼前不免閃出了安德森的臉。也不知道那小子最近在哪遊蕩......


    他在自己的記憶裏漫遊了片刻,手中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上次和安德森見麵還是三年以前,獵魔人這行就這樣。聚少離多,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他已經出師了,維瑟米爾不必再帶著他遊曆世界。但老人也不想在凱爾莫罕多待。用他的話來說,‘我這條老狗還沒把牙齒全掉光。’


    安德森幹的很不錯,但由於他在外人麵前沉默寡言的性格和那脖子上的狼頭吊墜再加上一頭黑發,很快就被人稱作黑狼了。傑洛特笑了笑——法師的預言到現在絲毫不差,而他也很少想起這個讓他流鼻血的預言了。


    至於艾斯凱爾和蘭伯特兩個混蛋......天知道他們都在哪。傑洛特隻希望他們沒死。


    總的來說,凱爾莫罕目前相當冷清。隻有傑洛特每年都會花六個月迴到這裏,沒辦法,辛特拉的卡蘭瑟王後有令,她的孫女,公主希裏雅有權在每年最熱的時候前往凱爾莫罕避暑。


    他每年都得花上六個月和這個小蘿卜頭相處,開始的幾年,傑洛特被她差點煩死,好在,在他的循循善誘之下,希裏也改變了許多。而法師就不用教她人生大道理......


    想到這裏,傑洛特歎了口氣。


    我的朋友,你現在在哪呢?


    他的朋友其實就在不遠處。


    何慎言站在凱爾莫罕的山腳下,凝視著山腰上的那座城堡,夏日的陽光打在他身上,周圍路過的村民們以異樣的眼神注視著這個英俊的東方男人。


    他們中可能有老人在十幾年前見到過他一麵,和一個白發獵魔人一起旅行。但現在早已物是人非了,何慎言注視著這座村子,注意到村尾的羊圈已經消失了,那兒蓋了棟新房,就鄉下人的眼光來看,已經足夠氣派了。


    時光......還真是殘酷。


    他抬腿邁步往山上走,沒有選擇飛行、傳送門或是瞬間移動。隻是單純地憑借自己的雙腿。就在這時,他身後傳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法師迴頭看去,發現是一個臉上有著雀斑的農家姑娘,此時正臉頰通紅地看著他。


    “先生......”她局促不安地捏著自己的裙角,還算幹淨的裙子被她捏出了印記。“您,您是旅行者嗎?”


    “算是吧,女士。”


    她因為這稱唿吃了一驚。何慎言知道為什麽——這姑娘可能在過去的十幾年人生裏從未聽到過有人喊她女士。她聽到的稱唿要麽是自己的本名、小名,要麽就是一些粗俗不堪的稱唿。


    她的臉更紅了。


    “女,女,女士?”她的聲調都變得尖銳了一些。“還請您不要這麽叫我......我隻是來給您送個蘋果的,您在太陽下站了這麽久,應該很熱吧?”


    她從衣兜裏掏出一個洗的幹幹淨淨的蘋果,何慎言的關注點卻不在蘋果上。他看著她的手,手指粗糙,老繭,沒好的凍瘡,傷疤。種種東西加起來讓她的手看上去像是五十歲的人該有的手,而不是一個沒到二十歲的姑娘。


    法師什麽也沒說,接過蘋果。對她露出一個幹淨的微笑,農家姑娘笑著跑遠了,和她的同伴再度匯合。她們看著他的方向,將那姑娘圍在中央,嘰嘰喳喳的笑鬧著。


    何慎言抬起手,咬了口蘋果。


    不錯,很甜。


    他再次抬腿邁步往山上走,蘋果在兩分鍾後就被吃完了。幹幹淨淨的果核被他扔在路邊。它靜悄悄地沉入地底,在魔力的運送下來到了那姑娘家的院子裏。它會在明年開春生根發芽,長成一株茂盛的蘋果樹。


    它的果實會比周圍所有的蘋果都要甜,品相都要好,它甚至還會擁有自己的意識。它會成為樹之精靈,一直保護那姑娘,直到她無病無災的壽終正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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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沒有聽見敲門的聲音?”


    希裏突然大聲地說,傑洛特走出廚房,在圍裙上擦了擦滿是油汙的手,問道:“你說什麽?我剛剛沒聽清。”


    “我聽見有人敲門。”


    “敲門?”傑洛特吃了一驚。然後,他也聽見了。


    山腳下的村民們在凱爾莫罕重建以前偶爾還會來這兒找獵魔人們,求他們辦點事。多數都是些找孩子和丟失家畜之類雞毛蒜皮的小事。那時候經常待在這兒的是維瑟米爾,老頭很愛幫人幹這種活,反正有錢拿。


    但是,凱爾莫罕重建以後,他們就不來了。傑洛特知道原因,無非是覺得這裏太氣派了,他們害怕。鄉下人就是這樣,害怕任何東西。打雷閃電,早晨請來看見一隻黑貓在自己家門口,老婆和人多說了兩句話......


    這些人就是這樣,他們改不了。除非國王大發慈悲減少稅務,然後派人來教他們識字。


    傑洛特為自己荒謬的想法笑了起來:這哪是大發慈悲啊?這是瘋掉的國王。就算有個國王打算這麽做,他的幕僚和大臣們也會費盡心思地弄死他。


    “你笑什麽?”


    “沒什麽,小鬼。”


    “別叫我小鬼!”


    “好的,小鬼。”


    傑洛特毫無誠意地朝她點點頭,眉頭已經皺了起來。


    所以,到底會是誰敲門?


    他將圍裙脫下,抓過一旁放在桌上的襯衣穿上了,又走到武器架旁邊抓起一把匕首掛在腰間。


    希裏安靜地看著他的動作,手上玩著一個木雕騎士,那是維瑟米爾雕給她的。小鬼很珍惜這個玩具,走到哪裏都帶著。


    她突然問道:“是壞人嗎?”


    “還不清楚。”傑洛特迴答。“不過,你的耳朵還不錯嘛,小小姐。我都沒聽見有人敲門。”


    “哼。”


    希裏歪過頭去,不理他了。她最討厭別人這麽叫她,傑洛特很不解,明明是法師最先開始這麽叫她的,但其他人這麽叫,她都會不高興。


    女人的想法很難理解,而一個還是孩子的女人的想法就更難理解了。傑洛特心想。


    “總之,你就在這兒待著,好嗎?我出去看看,很快就迴來。”


    他走出大廳,關上門。庭院的另一端,凱爾莫罕城堡的兩扇鐵門正在被人敲響。那聲音很大,傑洛特不經覺得是個岩石巨魔在敲門,人類哪有這麽大的力氣?


    他來到鐵門前,隔著門大聲問道:“是誰?!”


    “快開門,傑洛特。該死的,我快累死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後傳來,傑洛特的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他三下五除二拉開鐵門,黑袍法師就活生生地站在門後,滿頭大汗。


    “何?!”


    法師翻了個白眼:“是的,是的。是我。別叫那麽大聲,我現在不想聽見任何噪音......啊,下次提醒我千萬別這麽幹了。”


    他抬腳往裏走,獵魔人在他身後關上門,笑容已經止不住地在臉上蔓延開來。他大聲問道:“你怎麽搞成這幅樣子?我還從沒見過你流汗呢!”


    “長話短說,我想體驗一下普通人的感覺。於是我關掉了肉體強化法陣,又往自己身上貼了幾個封印陣法......我全靠普通人的身體素質爬了次山,這就是結果,傑洛特。媽的。”


    他罵了句髒話:“誰沒事把凱爾莫罕建在這麽高的地方的?”


    何慎言迴過頭來,看著傑洛特搖了搖頭:“我快累死了。我聞到你身上有油煙的氣味,你在做晚飯?”


    “是的,羊肉湯。還剩半隻羊,以及香噴噴的皇家特供白麵包,熏香腸,維薩爾奶酪。”


    傑洛特報出一長串名字,然後在法師期待的眼神裏停頓了一下,說出了他菜單上的最後一個名字:“......還有一大桶啤酒。”


    “你真是最懂我心意。”法師微笑起來。“我們還等什麽?”


    他抬腳便往裏走,傑洛特卻將他攔下了:“事先說明,何。希裏在裏邊。”


    “......她在這兒幹什麽?”


    獵魔人聳了聳肩:“你走了以後沒兩年,她祖母似乎都受不了這個調皮搗蛋的小鬼了。每年都把她往凱爾莫罕送,她會在這兒待六個月,然後迴去。”


    何慎言煩惱地歎了口氣:“這就意味著我們不能喝酒了。”


    “也不一定,隻要你願意讓她喝一點,小鬼頭不會多說什麽的。”


    傑洛特看到何慎言的眼睛瞪大了。


    法師慢吞吞地說:“別告訴我,傑洛特......別告訴我,你在讓我的意外之子喝酒。”


    “她今年十二歲了,喝點也沒事。”獵魔人不以為意地說。“而且,如果你不讓她喝,她就會一直鬧騰。”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達成了共識。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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