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仇號底層。


    不同於戰艦其他地方的明亮,這裏極其黑暗——畢竟,這是一片特地開辟出的墓地。


    死者們不需要光亮,他們隻需要休息。一束微弱的光束從天而降,打在普利亞德中士的棺材上,他的遺骸在裏安靜地躺著,幹枯又瘦弱,完全不像是阿斯塔特的遺骸。


    他是這裏的第一名住客,何慎言由衷地希望他會是最後一名。


    “舉劍。“


    因賽爾站在人群前方,低聲說道。


    隨著他話音的落下,鐵蛇戰團的阿斯塔特修士們紛紛舉起了手中的武器。動力劍與鏈鋸劍彼此輝映。


    鏈鋸劍與動力劍啟動的聲響在這廣闊的黑暗空間裏不停地迴蕩,他們深紅的目鏡光亮在黑暗中星星點點,注視著這位死去的兄弟。


    “普利亞德中士犧牲了。還有他小隊的其餘九人,他們的檔案狀態已被更改為失蹤,我希望能看到他們的歸來。”


    何慎言的聲音從棺材前方的黑暗中傳來,他自那深沉的黑暗裏緩緩走出。表情平靜而無法令人看出喜悲。


    “普利亞德中士與他的達摩克裏斯小隊是受我的命令前往那顆星球進行調查任務,因此,他們的失蹤與普利亞德中士的死亡要怪罪在我頭上。”


    阿斯塔特們沉默地佇立在黑暗中,看著何慎言將手放在了中士的棺材上,金光匯聚,照亮他的側臉。也照亮了那毫無裝飾的棺材


    因賽爾憑借距離的優勢,看清了棺材蓋頂部刻著的一行小字。


    ‘永不停歇。’


    “我很想說我替他們報了仇,但我不能這麽說——是的,阿巴頓死了。那個自命為戰帥的混沌叛徒死無全屍,他的旗艦也被我們炸掉了。大裂隙附近隻剩下不成氣候的混沌戰幫,這是一件好事,但我仍然為此感到......”


    他輕輕地唿了一口氣:“憤怒。”


    “一個阿巴頓不夠,一艘船也不夠......”


    何慎言的聲音正變得越來越低沉,那束光也變得越來越暗淡。


    因賽爾能聽見棺材蓋正在被緩緩合上,那幹澀而生硬的摩擦聲聽上去極為令人不適。但是,與此同時,他的心中卻升騰起了如波濤般的怒焰。


    是的,不夠。他默念著附和。


    “永遠都不夠,戰士們。普利亞德中士的兄弟們,鋼鐵之蛇戰團的阿斯塔特們......我們勝利了,但你們為此感到滿足嗎?”


    四百六十個聲音異口同聲地說:“不。”


    兩點金光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凝視著他麵前的一片猩紅光點:“是的,不。我們永不滿足。”


    他的聲音變得高昂了起來:“除非一切人類之敵都被我們趕盡殺絕!”


    金光大作,他在咆哮。


    “追獵!戰士們!我們要開始追獵!我們不接受任何投降、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軟弱或迂迴戰術!從現在開始,我們在宇宙中找到敵人,就在宇宙間將他們轟碎!我們在星球上找到敵人,就在星球上將他們殺死!我們會在森林裏戰鬥、在戈壁灘上戰鬥、在巢都裏戰鬥、在任何需要我們的地方戰鬥!”


    “直到他們盡數死亡!直到那一天,我們才能夠迴到這裏......對普利亞德中士說,願你安息。”


    他們聽見黑暗中傳來低沉的笑聲,他們心潮澎湃。


    他們渴望殺戮,從未如此渴望。


    從未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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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殺了它?”


    “我倒希望我殺了它。”


    安格朗隔著醫療艙對何慎言說道,他的半邊臉正在被修複,此時還能看見慘白的骨頭與蠕動的肌肉,看上去分外駭人。


    他陰沉地說:“它的主子將它帶走了。”


    “這......倒不太符合恐虐的性格。”


    何慎言若有所思地迴答:“祂應該更樂於見到你和它之間的死鬥才對,無論你們誰死對祂而言都是一種享受。”


    說著說著,他做了個手勢:“我們可以先把這個問題放一放——安格朗,你感覺如何?”


    “不太妙。”安格朗平靜地說。“我幾乎感覺不到我的右手,修複過程實在有些太漫長了。”


    他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空空蕩蕩的右手:“......而且,為什麽我會感覺如此瘙癢?”


    “這是正常的,你不能指望醫療艙能這麽順利地治療你們這種亞空間生物。”何慎言笑了起來,同時無視了安格朗略顯失真的“你說啥?!”。


    “瘙癢是好事,那證明你的手正在被修複。據我估計,按照這個進度繼續下去,最遲三天你就能從醫療艙裏出來了。”


    “未免太慢了一些。”安格朗皺了皺眉,緊接著又舒展開來。“但它一定不會比我好到哪裏去。”


    吞世之勇的原體笑了起來,得益於他尚未修複完全的臉,這笑容實在是不便描述:“我幾乎把它剁碎了......可惜,就在最後關頭,它卻消失了。”


    “會有機會的。”


    “是啊,會有機會的。”安格朗歎息了一聲。


    “不過,話又說迴來。你就沒什麽辦法能讓我馬上恢複如初嗎?這樣子實在有些不太方便。”


    他竭盡全力為何慎言展示了一下他的左手,由於醫療艙內部的修複過程需要傷者進入睡眠狀態,安格朗的身體是被拘束著的,雖然被短暫喚醒,但這拘束並未解除。


    “沒有。”


    “真的嗎?”安格朗懷疑地問。“你能移動星球,將叛徒們從亞空間裏拽出來,但卻不能讓我立刻恢複?”


    “不能。”


    何慎言麵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迴答。


    隨後,他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是什麽?有求必應的許願機嗎?你是個原體!從本質上來說你和人類一點關係都沒有......你是個亞空間生物!讓你立刻恢複?那見了鬼的大魔們死了還得等一段時間重生呢!”


    “嘿!別提亞空間生物的事兒了!”


    安格朗警告地叫了一聲,然後就被法師一腳揣在了醫療艙上,原本平穩地躺著的他此時開始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了身體。


    等到他好不容易止住搖晃,法師卻又補了一腳上去,並且毫不客氣地說:“你有什麽不滿嗎?”


    “......就算是真的,你也不可以到處說。”安格朗發出微小的抗議聲。


    “我就說了怎麽著吧?”何慎言翻了個白眼。“我都當著帝皇本人的麵這麽說過了,你有什麽不滿,等我們迴了泰拉,你可以跟他好好聊聊。”


    “......你幹啥了?”安格朗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震驚程度堪比看見了一個喜愛藝術厭惡戰鬥的綠皮。


    法師卻沒再理他,他走到房間門口,光滑的牆壁自動裂開,室內再度陷入黑暗。安格朗隻能聽見他略顯失真的聲音:“好好休息,安格朗,戰鬥遠未結束。”


    我當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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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醫療艙中醒來,吉瓦多倫咳嗽著坐起身。肺部堆積的治療液一部分已經從他身體排出,但有些還卡在喉嚨裏,他不得不咳嗽一會兒。


    等到感覺完全適應了以後,吉瓦多倫才從醫療艙內走出。燈光自動亮起,保持著昏暗,以便吉瓦多倫適應。在照亮黑暗的同時,也照亮了一個坐在他不遠處的人影。


    “......大人?”吉瓦多倫疑惑地問。


    那神秘的來訪者從黑暗中稍微顯露出了半張臉,看上去心情並不是很愉快。他順手一指,吉瓦多倫粘稠而赤裸的皮膚便變得幹淨了起來,甚至還多出了一件長袍披在他身上。


    “坐吧,吉瓦多倫,我有些事要和你說。”


    一把椅子出現在吉瓦多倫身後,恰好符合他龐大的身形。


    “您有何事?是關於任務簡報的事情嗎?是的,我還沒來得及寫——”


    “——不,和這個沒有關係,吉瓦多倫。”


    法師坐在黑暗中,手指敲擊著椅子扶手的側簷,語氣平靜:“我來通知你有關普利亞德中士的死訊。”


    吉瓦多倫默默地點了點頭:“......那麽,我希望他死得其所。”


    “他的確如此。”法師的聲音有些飄忽。


    “那顆星球被短暫地拉進了亞空間,時間在那失去了其本身的意義。普利亞德中士的頭盔記錄了持續三百年不間斷的唿叫,一分鍾一次。根據動力甲本身的伺服器記錄,他一共攀登了四百一十三年又兩個月零五天。”


    帝皇在上啊。


    吉瓦多倫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居然能夠顯得如此幹啞:“他...是怎麽做到的?”


    “我也不清楚這件事,吉瓦多倫,坦誠地講,他應該在攀登的第二百年就因為亞空間風暴而死去——他的頭盔記錄下了一些普利亞德中士的低語,他曾抱怨過幾句該死的風。但根據我的推測,那不是風。”


    “你明白嗎?他拒絕了死亡。”


    法師輕輕地說:“然後,在那沒有補給、沒有迴應、沒有同伴的攀登持續了足足四百一十三年又兩個月零五天後,普利亞德中士完成了他的任務。確切地說,是完成了你們的任務。他將地表掃描儀插入了山頂,直到死,他都沒有唿喊我的名字。”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背著手,在昏暗的房間內踱步:“死得其所,是的,的確死得其所。可是,隻要他喊出那麽一聲......”


    何慎言的聲音聽上去無比困惑:“我都能接收到他的信號——我就能將他帶迴來。不僅僅是他,達摩克裏斯小隊的其他成員同樣如此。沒有一人選擇唿喚我的名字。”


    “我來此,是想讓你為我解答這個問題,吉瓦多倫。”


    在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後,吉瓦多倫迴答道:“我說不上來原因,大人。普利亞德中士究竟為何能以自己本身的意誌拒絕死亡,我想或許沒有人能明白。但...我或許能揣測到一點他們為何會選擇不去唿喚您的名字。”


    “為什麽呢?”


    “因為和您比起來,我們的生命微不足道。”吉瓦多倫極其認真地說。


    “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帝皇的貨幣——您不在其中,如果您真的是,那也一定是價值連城且絕對不會被交易出去的那一款。我們早在成為阿斯塔特之時就已知曉了本身的命運,不過是死亡而已,又有何懼?”


    “我們唯一懼怕的或許隻有這件事。即,我們的死亡本身,無法兌換成同等的價值——一個阿斯塔特在死前殺了五個叛徒,很好,他死得其所。殺了二十個,他有資格進入戰團的曆史,名字會被傳唱......”


    “而普利亞德中士......”吉瓦多倫說得很慢,非常慢。“他是我們的楷模。”


    何慎言幾乎歎息出聲。


    愚蠢。


    在他的價值觀看來,這群阿斯塔特仿佛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愚蠢,甚至蠢得無可救藥。他們有無數次生還的希望,卻偏偏選擇最為嚴苛的道路。


    但是......他必須這麽說,是的,他必須——“吉瓦多倫,我敬佩你們。”


    吉瓦多倫聽見何慎言的聲音,看見他閃閃發光的金色雙眸:“你說的不錯,普利亞德中士是我們的楷模。”


    “來吧,吉瓦多倫士官,我有一件東西要給你看看。”


    藍光閃過,他們出現在一個明亮的房間內部。吉瓦多倫凝視著他麵前的那副動力甲,有些出神。


    鐵灰色為主體,白色的肩甲幾乎已經掉色成為黑色,紅色的鑲邊也殘破不堪。胸口處代表帝國的金色天鷹依舊完好,但也顯得破敗不堪。


    右肩處的鋼鐵之蛇戰團徽記亦是如此,幾乎已經磨滅到看不出來。腰間掛著一把動力劍和一根海洋之矛,爆彈槍和備用的三個彈匣在右側大腿處完完整整地掛著。


    “這是...?”


    “這是普利亞德中士的盔甲,吉瓦多倫。”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似的,那盔甲的目鏡在嗡的一聲後亮了起來。吉瓦多倫猛然握緊右拳,後退兩步,大吃一驚。


    “這...他?!”


    “放輕鬆。”何慎言說道。“普利亞德中士本人的確結束了他的服役,但他的盔甲似乎並不願意。”


    “坦白來說,船上諸位修士都有自己的盔甲,唯獨你的動力甲太過老舊了,吉瓦多倫......所以,你是否願意繼承普利亞德中士的動力甲?”


    他的聲音裏帶著笑意:“我們必須要尊敬機魂啊,吉瓦多倫士官。”


    吉瓦多倫走上前去,拿起頭盔,在猩紅的目鏡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恍惚之間,他的肩膀似乎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我明白了。”吉瓦多倫低聲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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