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鏡花水居接到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個單子——接待國家級重量人物。


    就連陸修遠本人都不知道來的人到底是誰,但這是康景帝赫連縉親自下的聖旨,他不得不從,於是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清客布置。


    既然是國家級的大人物,來了肯定是住頂樓上房的,唯恐怠慢了貴客,陸修遠親自帶著人布置,一遍一遍地仔細檢查以防出了紕漏。


    那房間擦得窗明幾淨,一點點的塵垢都沒有,在原有的奢華基礎上又增加了不少的華而不俗之物,越發的富麗堂皇。


    一般來說,他國來使無一例外都住在驛館,有專門的官員接待,為了彰顯本國的國風氣度,驛館的條件都是很不錯的,不過要比起鏡花水居的頂樓來,那就差的不是一星半點了,畢竟在這兒住一晚上,是個能讓縣級富商直接破產的價——當然,除了京城,其他各州府的鏡花水居分客棧頂樓價位都要相對低一些,這跟京城的房價有關。


    半個月的折騰,終於把傳說中的神秘人物給盼來了。


    一大早,禮部就安排了官員去城門口迎接,城外那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在半個京城百姓的注目之下直接來到鏡花水居。


    不怪百姓們會如此積極地出門抻著脖子望,因為實在是太新鮮了。


    這是怎樣的一支隊伍?


    最前麵開道的皇騎護衛,清一色的玄色幹練勁裝,銀灰披風,高束馬尾,英姿颯爽,更是清一色的……女人。


    沒錯,騎在馬背上那一個個目不斜視威風凜凜的皇騎護衛,全是女人。


    整個儀仗隊,除了跟在馬車兩側的是幾個長相清秀儒雅的男子之外,其他但凡與警戒護衛有關的,皆為女子,而且一個賽一個地威風,就連車夫都是身著勁裝的女子。


    而最受關注的,自然要數儀仗隊中心那輛六馬並駕的金根車。


    何為金根車?


    黃金裝飾,帝王專乘。


    這是帝王鑾駕沒錯了。


    九成九的百姓都是一臉茫然的狀態,壓根不知道這是哪個國家的帝王儀仗隊,要知道在南涼,世家女子大多嬌養,就算是三流以下的家族乃至最底層的平民女子,外出拋頭露麵者偶爾有之,但絕對不會被允許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麵,更不消說以女子取代男子護衛帝王安危了,實在有夠驚世駭俗的。


    可是放眼望去,竟然不覺得有一丁點的違和,因為皇騎護衛們實在是太過八麵威風英姿勃發,仿佛她們就是為此身份而生的。


    那樣健美的身姿和不苟言笑的神情,甚至讓南涼不少男兒自慚形穢。


    腦瓜子轉得快一點的,會在第一時間看出這是個以女子為尊的國家,然後就會不斷的在讀過的萬卷書中搜索關於這方麵的信息。


    最終猜了個大概,應該是距離南涼甚遠的麒麟國,顧名思義,他們國家以麒麟為尊。


    那麽,六馬並駕的金根車裏坐的,就該是麒麟女帝了。


    對於麒麟國,陸修遠可一點都不陌生,記得他初次出海的時候,由於船隊技術不足,又遇到了海上龍捲風,險些團滅,當時若非麒麟國的人出手相救,他壓根沒命活著迴來。


    陸修遠欠了麒麟女帝曼殊一個天大的人情,曾許諾過一旦女帝有求,他必應。


    不過那時候的女帝還是個小女娃,替她記下這筆帳的,是女帝身邊的祭司。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女帝竟然真的來了南涼,陸修遠倒不是擔心自己還不起那個人情,畢竟對方是帝王,就算她本身思慮不周,身邊總會有謹小慎微的人,想來一早把他的底細查了個十成十,絕不可能提出他完成不了的要求來。


    陸修遠比較擔心的是,女帝此來南涼,真的隻是為了討迴數年前的那個人情嗎?


    不過這些事,似乎都不該是他操心的了。


    皇騎護衛首領在鏡花水居前跳下馬背,走到金根車外低聲說了句什麽,沒有人聽到裏麵的人到底迴沒迴應了,隻是隔得近一點的,隱約看到那厚重的簾子動了一下。


    當然,這所謂「隔得近」的都是鏡花水居陸家的人,至於百姓,早就被隔絕在這條街以外了,康景帝似乎對於此事格外的慎重,特地安排了錦衣衛來給女帝護駕,裏三層外三層全是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再加上麒麟國本身的皇騎護衛,那可真真是固若金湯,外麵的人絕無可能窺探到女帝天顏。


    禮部的人上前恭迎女帝,鏡花水居的人適時將腳凳放到車轅旁側以供女帝下車。


    那厚重繁複的簾子終於被挑開,裏麵的人整個站了出來。


    陸修遠側目。


    站在車轅上的人一身火麒麟的顏色,額心一朵紅色三瓣梅,服飾簡潔幹練,束腰修身,同皇騎護衛一樣,頭髮並未過多裝飾,隻是簡單地用麒麟髮帶束了起來,發尾垂至腰際,分明隻十八九歲的年紀,卻積威深重,甫一出來,外麵的皇騎護衛臉上就齊刷刷閃現了崇敬之色,以陸修遠閱人無數的經驗來看,這些皇騎護衛是打心眼兒裏尊崇女帝。


    至於女帝做了什麽讓麒麟國臣民信服的事兒,那就不得而知了,不過與數年前初識相比,她倒是長高了不少。


    陸修遠收斂了思緒,上前,「草民陸修遠,恭迎女皇陛下駕臨鏡花水居。」


    聽到他的聲音,曼殊微微低了頭,「陸修遠?」


    「正是草民。」


    「咱們似乎,有十多年不曾見過了吧,你的腿沒事兒了?」她一麵說,一麵負手走下來,那步子不同於南涼女子的矜持內斂,反而矯健灑脫,聲音更非嬌嬌軟軟,稍顯中性,若是不看人,光聽聲音,說不準還會有小女兒被撩撥到。


    陸修遠莞爾,「陛下竟然還記得十年前之事,草民實在受寵若驚。草民的雙腿得了神醫救治,已經大好。」


    曼殊挑眉,她為什麽記得,因為她對這個男子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


    在麒麟國,奉行女主外男主內,但凡需要動武使力費腦子的事兒,都是女人上,男人隻負責貌美如花。


    所以,在看到雙腿不良於行還要出海辦事的陸修遠時,八歲的曼殊就在想,哪個女人這麽心狠,竟然放任長得如此貌美的男子出來吃苦受累,也不懂得心疼心疼。


    後來,大祭司告訴她,麒麟國是女尊國,隻此一家,除他們家之外,不管東海內外,全都是男權之國,在那些國家,女子是被保護的對象,男人才是戰場官場乃至商場的主力。


    曼殊覺得很不可思議。


    直到今天親眼見著,她才徹底信了大祭司的話。


    之前入城門的時候,外麵百姓們的聲音很熱鬧,曼殊趁機悄悄挑開一絲絲的縫隙,就看到圍觀的百姓大多為男子,當然,也有少數是女子,不過她們都嬌羞地躲在男子身後,一點也沒有麒麟國女子的豪放不羈。


    曼殊轉過頭,掃了精緻華美的鏡花水居一眼,「這是你的地盤?」


    「是。」


    「你可真了不起。」曼殊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怎麽樣,久別重逢,上去喝兩杯?」


    「陛下有令,草民莫敢不從。」陸修遠眉眼間都是見到老朋友的愉悅。


    兩人轉個身就朝著大門內走去。


    皇騎護衛首領想跟上來。


    曼殊像是背後長眼睛似的,頭也不迴,直接抬起手往後揮了兩下。


    皇騎護衛首領警惕地看著陸修遠的背影,但最終還是不敢忤逆女帝的意思,悻悻退下。


    在陸修遠的帶領下,曼殊直接來到頂樓,掃了一圈裏麵的各種新鮮設計,「嘖」了一聲,「真想把你的腦瓜子掰開來看看,裏麵為何能裝這麽多的東西。」


    頂樓就有酒窖,陸修遠已經把最好的酒搬了來,一麵斟酒一麵道:「陛下可還喜歡?」


    「能說不喜歡嗎?」曼殊接過他遞來的酒杯,挑著眉梢,「比我的皇宮還華麗,你這是成心想讓我嫉妒。」


    陸修遠的頂樓自然是比不得她的皇宮的,剛才隻是句調侃而已,況且就算真比得上,她也不見得會喜歡。


    常年身居高位的人,什麽樣華麗的陣仗沒見識過,相比較華麗,她更想追求「清靜無為自然本真」。


    不過,也就是個奢念罷了,想想她這雙常年拿劍拉弓殺敵砍獸的手,上麵全是鮮血和人命,再清的水都洗不幹淨。


    洗不幹淨,索性就不洗了,誰讓麒麟女帝天命如此來著,不沾點血沾點命又怎麽可能守護家國子民。


    陸修遠抬起酒杯,朝她一敬。


    曼殊也虛虛敬了一下,喝酒的動作十分瀟灑。


    「光喝酒沒意思,不如手談一局。」曼殊提議。


    陸修遠自然不會不從,很快取來棋子棋盤,兩人相對而坐。


    陸修遠有意讓曼殊一子,她先下。


    曼殊把棋子落下去,看著他道:「十年前你就是這樣讓我的,今天為了懷念當年,我受你一讓,不過接下來,你可得拿出真本事,剛好讓我看看自己進步如何。」


    陸修遠頷首,「草民確有此意。」


    於是兩人你來我往地在棋盤上廝殺起來。


    剛開始落棋速度挺快,慢慢地,棋盤上陷入了僵局,陸修遠捏著白子遲遲不落,薄唇微抿,眉頭深深皺著。


    十年前他和曼殊對弈的時候,小女娃還隻是初學,處處要他讓,悔棋什麽的簡直不要太隨便,沒想到十年不見,她的棋力竟然精進到了這般地步,平心而論,陸修遠壓根贏不了她。


    淺吸一口氣,把白子放迴棋盒裏,陸修遠慚愧地道:「陛下棋力高超,草民甘拜下風。」


    曼殊手肘撐在棋桌上摸著下巴,「你沒出全力吧?」


    陸修遠搖搖頭,「非也,是陛下精進了。」


    他的確已經出了全力,或者說,他平日裏多為忙生意,疏於練習,水準差不多還滯留在十年前,又怎麽可能贏得過曼殊。


    「若是阿白在就好了。」他似有若無地低喃一聲,阿白棋力驚人,要讓他來,準能輕輕鬆鬆贏過女帝。


    隻不過……


    想起阿白,陸修遠便有些頭疼。


    近年來,阿白越發的「無欲」了,莫說娶親,就連關乎母親陸清綰的事情,他都已經完全看淡,閑暇時下棋釣魚養花讀經書,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沒提出迴道觀,可在陸修遠看來,他的狀態,就跟在道觀裏是一樣的,隻不過他境界更高罷了,用他家小嬌妻的話來說,阿白能在陸家這種黃金滿屋的地方點塵不染,是因為「心靜」。


    心靜則萬物靜,芸芸眾生在他眼裏便隻一相,無差別善惡,無美醜之分。


    「阿白是誰?」曼殊耳朵靈敏,很輕易抓住了重點。


    陸修遠迴過神,笑答:「是草民的表弟。」


    「他棋力很好嗎?」曼殊來了興致。


    「在草民之上。」陸修遠如實說。


    「哦,那改天要是得空,你能否帶他過來讓我見識見識?」


    阿白應該不會來的,陸修遠隻能說:「他最近不在京城。」


    「那可真不巧。」畢竟是不認識的人,曼殊倒也談不上遺憾,站起身隨意活動了一下筋骨。


    在這種男子為尊的國家,女子事事處於被動,還真不習慣。


    若非有要事,她也不會特地跑一趟。


    陸修遠道:「陛下舟車勞頓,草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曼殊捏了捏胳膊,對於自小在武場長大的人來說,不過就是多在馬車上待了幾天而已,壓根就談不上「疲累」,不過,初來乍到,好好洗浴一番睡一覺也是不錯的。


    點點頭,曼殊道:「我就不送你了,一會兒你下去見到我的人,讓皇騎護衛統領上來一趟。」


    陸修遠應了聲,轉身推門出去。


    而與此同時,被廢棄的觀星塔頂樓,易白仰頭望著天空,此時為白天,隻能看到層層堆疊起來的白雲,易白卻好似預感到了什麽似的,清秀的眉心緊緊蹙著。


    陸修遠知道他在這裏,特意來接。


    上了頂樓,他看著那道挺拔修長的背影,輕喚一聲,「阿白,咱們該迴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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