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四個人都走不了,但是在同一屋簷下這麽站著,時間越久越尷尬。


    江未語很想忽視陸修遠那滿是諷意的眼神,奈何,他那雙眼睛就如同長了尖刺,一望過來,便讓她覺得渾身刺撓,哪都不得勁。


    孫嬤嬤並未注意到這二人的眼神官司,她把包袱打開,從裏麵翻找出一件淺色披風來給江未語披上,「姑娘站過來些,那邊是迎風口。」


    江未語趁機站到孫嬤嬤側邊去,孫嬤嬤體態豐腴,剛好擋住陸修遠的視線。


    偷偷瞥見那人收了視線,江未語終於大鬆一口氣。


    身後鋪子裏糕點的香味幽幽飄出來,江未語舔了舔嘴唇,早上因為趕時間,她和嬤嬤早飯都沒吃就出發了,這麽一折騰,不餓才怪。


    「嬤嬤,你看著包袱,我進去買點心。」江未語說完,直接進了鋪子。


    隨便選了幾樣點心讓賣點心的中年婦人用油紙包起來,江未語想到了什麽,問:「大娘這兒有沒有雨傘?」


    婦人搖搖頭,麵露歉意,「本來有的,但是被孩他爹拿出去了,這會兒還沒迴來。」


    江未語咬咬唇,她可不想再跟那兩個男人在同一屋簷下繼續躲雨了,眼睛一晃,看到了婦人包點心的油紙,忽然心生念頭,「那麽,大娘包點心的油紙有沒有大張的?」


    「這個倒是有。」婦人大概也明白了眼前的姑娘想做什麽,欣然迴答。


    江未語高興地道:「能賣我一張嗎?大點兒的。」


    「成,我這就給你拿。」婦人很快翻找出沒用過的大張油紙來,江未語接過,道了謝以後拿著出門。


    孫嬤嬤見狀,有些不解,「姑娘為何買了這麽大張的油紙,作何用?」


    江未語道:「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下來了,嬤嬤,咱們一人扯著一邊油紙,就這麽迴去吧,來的時候我特地看過,出去不遠就有客棧,雖然碼頭附近的客棧可能貴些,不過沒關係,咱們隻要住一晚,明天大概就能走了。」


    孫嬤嬤滿臉欣慰,姑娘雖然命不好,但腦子卻是頂頂聰明的,光憑這一點,夫人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她點點頭,「噯。」


    於是主僕二人各自將包袱挎在肩上,一人撐著一邊油紙,很快走入雨中。


    陸修遠的目光在江未語背影上停了停,雖然這女人很可能是在做戲給他看,不過這股子聰明勁兒,倒是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雲初微。


    可以說迄今為止,雲初微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女子,初遇的膽識直接打破了他從前對女子的認知,以至於某些念頭一發不可收拾,可是呢,他又沒能趕上好時機,甚至他當初連自己早已失了機會都不知道,隻是在第二次見她的時候知道她已經嫁給了蘇晏。


    所謂遺憾,莫過於此。


    隨侍很快趕著馬車過來,老遠就跟兩兄弟打招唿,「少爺,表少爺,快上車。」


    等馬車到了近前,陸修遠和易白才慢慢上去。


    下雨的緣故,隨侍不敢耽擱,但也不敢走得太快,保持著中速前行,可即便是這樣,遇到了坑窪地方還是難免濺起泥水來。


    而被濺了一身泥的,正是與嬤嬤撐著油紙往前走的江未語。


    官府在修建碼頭路段,這段路本來就泥濘難走,下雨天濺泥更是常有之事,江未語並沒有那麽小心眼,聽到趕車的隨侍道歉,原想說聲沒事兒的,可在看到馬車內的人挑簾時,那幾個字直接卡在了嗓子眼裏,怎麽都出不來。


    如果是旁人,江未語或許會相信這不是故意的,但這位,那就說不準了。


    她臉色發冷,麵無表情地看著陸修遠。


    陸修遠不是霸權主義的人,知道是自己的隨侍犯了錯,雖然對江未語的感官還是沒有任何好轉,但自己的態度必須表明。


    「是我的人不小心,還請姑娘見諒。」他語氣十分誠懇,並不像敷衍。


    江未語愣了一下,這種富貴窩裏長大的公子哥兒也懂得向她這樣的下層人低聲下氣認錯道歉?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吧?


    不過,看在對方誠懇道歉的份上,江未語也沒道理揪著不放,「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並不會說沒關係,對這種人說沒關係,隻會讓他得寸進尺,沒準兒下次就不隻是濺她滿身泥那麽簡單了,濺滿身血都有可能。


    陸修遠:「嗬!」


    這欲擒故縱的本事練得是越來越爐火純青了啊!


    放下簾子,陸修遠再沒理會外麵的人,吩咐隨侍繼續走。


    江未語原想著找個距離碼頭近一點的客棧歇著,明天就不用大老遠的趕路了,哪曾想,與她一般想法的人多了去了,所以等她到附近的客棧一問,客滿。


    接連問了三家,都是客滿。


    江未語沒法,隻能沿街走,見著客棧就問。


    找了好久才終於找到一家客人剛退房的普通客棧,她歡歡喜喜地給了押金帶著孫嬤嬤上樓,全然沒注意到這家客棧就在鏡花水居的對街。


    進了房間,江未語先叫水沐浴,重新換上幹淨衣服之後才把先前買的糕點拿出來與孫嬤嬤分食。


    這段日子孫嬤嬤也習慣了,隻要她一拿主僕尊卑說事兒,姑娘就會各種數落她,時間一久,她不敢說了,隻要姑娘讓她做的,她默默照辦就是。


    江未語咬了一口點心,又喝了口茶,「之前我見那告示上說是黃河決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修好,明天一早咱們再去碼頭看看,如果還是走不了,那就走陸路吧!」


    孫嬤嬤有些擔憂,「陸路的話,繞得太遠了。」


    「那也比在這兒幹等著強。」江未語道:「留在蘇州一天,咱們就多了一天的危險,我可不想不明不白的就死在大姑母手裏。」


    孫嬤嬤嘆氣,「那看來,唯有照著姑娘的法子辦了。」


    吃完午飯,雨還是沒停,漏了天似的,江未語有些犯困,躺在床上睡了一下午,再醒來天色已經擦黑,兩人下樓去大堂吃了晚飯,雨終於停了,地上積了不少的水。


    江未語站起身,「咱們得趁現在出去多買點幹糧才行。」萬一明天客船還是沒法走改走陸路的話,她們身上帶的幹糧還不夠。


    孫嬤嬤跟在江未語身後,兩人剛走到一處巷子前,江未語就察覺到不對勁,她沒敢大聲聲張,而是小聲地對著孫嬤嬤道:「有情況,一會兒我一跺腳,你就朝著對麵的鬧市跑。」


    孫嬤嬤一聽,哪裏還不明白是追殺她們的那夥人來了,後背汗毛頓時豎起來,「那姑娘呢?」她絕不可能扔下姑娘一個人跑。


    「我也一樣。」江未語道。像她這種惜命的人,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餘光瞅見巷子裏攢動的黑影,江未語咽了咽口水,輕輕跺腳,然後主僕兩個就不要命的往對街跑。


    她們所住的客棧這條街有些偏,晚上幾乎沒什麽人,對街因為有陸家的鏡花水居客棧而十分繁榮,哪怕白日裏下過雨,這會兒也是車水馬龍好不熱鬧。


    江未語的意思,當然是往那邊跑最安全。


    這些殺手都是見不得光的,絕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對她們主僕下手。


    而在跑的過程中,江未語再一次地感受到四五年的艱苦生活給她帶來的好處,若是換了十歲以前的那副嬌弱身板,隨便跑上幾步路就能喘三喘,可現在不同,她在外莊上鍛鍊過,對於長跑這種事,雖然不可能比得過專業訓練的殺手,但不會那麽快落入他們手裏。


    而孫嬤嬤也沒拖她後腿,主僕兩個跑得很快。


    對街上有不少人看到了這一幕,嚇得驚叫著躲開。


    江未語一麵跑一麵拿眼睛去看四周,想了一下,似乎鏡花水居是最安全的地方,她打算帶著嬤嬤進去避難。


    然後主僕兩個才剛跨入鏡花水居前院大門,身後那批黑衣殺手就被突然出現的陸家隱衛團團圍住。


    再之後的事,江未語就不得而知了,她隻知道自己跑得太急,撞到了一堵肉牆上,對方結實的胸膛磕得她腦門疼,抬起頭來打算道歉,卻意外發現自己竟然又倒黴悲催的遇到了他。


    「對……對不起。」江未語低著頭站往一邊,暗暗想著自己出門不利,不過既然殺手都追到這兒來了,那自己今晚出不出門都是要遭殃的,說不準一直留在客棧早就出意外了。


    對於這個第二次對他「投懷送抱」的女人,陸修遠本就為零的好感度急速銳減為負數,俊臉繃緊,雙眼冷得不行。


    「江大小姐,好玩嗎?」


    陸修遠冷冷看她一眼,聲音像結了冰。


    江未語無端打了個寒顫,但還是急著解釋,「小女子事先並不曉得公子也在這家客棧,若早知道……」若早知道,她說什麽也不會闖進來。


    陸修遠還有事,沒閑工夫與她糾扯不清,直接下逐客令,「請吧!」


    江未語想到了外麵那群人,臉色白了白,雖然並不想有求於他,可現下能救她的,隻有他了。


    「外麵那些人想殺我,公子能否救我一命?」


    「江大小姐的命,在下可救不起。」又是新花招,他就不明白,江家的家教有這麽差的?大晚上竟然能放任閨閣姑娘出來瞎晃,前幾次隻帶了個嬤嬤,今夜可好,直接把殺手都給帶來,想讓他來個英雄救美?手段是越來越上道了。


    陸修遠的迴答,江未語一點都不意外,本來就沒抱多大希望,指望他這樣高傲的人救她,還不如指望自己能憑藉運氣躲過一劫。


    思及此,她朝身後孫嬤嬤遞了個眼色,打算去客棧大堂,早就聽說鏡花水居的房間貴得要命,她想,隻要能保住這條命,哪怕是以一塊玉佩換住一晚上,也值了。


    「站住!」


    看到她往裏走,陸修遠出聲。


    江未語腳步未停,還在繼續往前走,她又不是他什麽人,憑什麽要聽他的話啊?


    陸修遠轉過身,大步過來,像早上在碼頭一樣死死拽住她的手腕。


    江未語直接皺了眉,迴過頭,厲喝,「鬆開!」


    陸修遠從她眼底看到了濃鬱的厭惡,眯了眯眼,「在下沒記錯的話,江大小姐曾經說過再也不想見到我。」


    「是又如何?」江未語想起這茬就頭疼,為什麽她越是不想看見他的時候就越能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突然遇到?


    「不想見到我,你還可勁往我的地盤鑽,江大小姐這麽虛偽的嗎?」


    江未語呆了呆,如果這時候她還想不明白眼前這位是誰,那顆腦瓜子就白長了。


    鏡花水居屬於陸家產業,招牌打的就是陸家老字號,有專門的標識,繼承人陸修遠的大名在商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傳聞中,這是個如玉君子般的人物,不過江未語覺得,自己似乎撞破了他道貌岸然的真相,難怪他這麽生氣,得虧自己是個弱女子,否則怕是早就被他滅口了。


    萬萬沒想到他就是陸修遠,江未語抬頭看了一眼富麗堂皇的客棧,又看了看外麵,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浮上心頭。


    「陸少爺,你抓疼我了。」她緊蹙眉頭。


    陸修遠立即放開她的手,麵無表情,「如果你再繼續來騷擾我,那麽陸家便毀約了,江家的訂單,我不會再接。」


    江未語怔怔看著燈光下的男子,不得不承認他俊美得實在不像話,然而性子卻奇差無比,還總是對她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站直了身子,江未語道:「我不明白你說什麽,不過我今夜是以客人的身份來的鏡花水居,陸少爺總沒道理攔著不給我進去吧,你們家顧客至上的信譽呢?」


    陸修遠當然不可能讓她進去,誰知道這個女人後麵還有多少戲,看向一旁,「來人,送江大小姐迴府。」


    這一句,頓時讓江未語慌亂起來,攥緊了手指。


    當然,這些細微的表情並沒躲過陸修遠那雙敏銳的眼睛。


    不過在他看來,這是她偷跑出來的心虛反應。


    如此,就更該把她送迴去讓江永敬好好管束管束了。


    江未語不依,想帶著孫嬤嬤轉身逃出去,其結果就是孫嬤嬤被陸修遠的人捉起來關在房間裏,而她被五花大綁扔上了馬車,陸修遠親自將她送迴去。


    雙手被反剪,嘴巴被布團塞滿,江未語說不了話,但神情異常的平靜。


    之前她不來江府戳穿那個冒牌貨,是因為有大姑奶奶的人掣肘,她靠近不得江府,更別說單獨見她爹了。


    而現在,大姑奶奶的殺手都被陸修遠的人處理了,雖然是被五花大綁著,但好歹能避開不少麻煩直接來江府,說不準一會兒還能見到她爹,隻要見到爹爹,她就有的是辦法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江未語。


    這一路上,陸修遠都在觀察她的神色,從開初的慌亂到現在的平靜,她似乎適應得極快,也不知在想什麽,眼神有些飄忽。


    陸修遠從來都不知道,一個女人竟然能演出完全不同的兩種性格來,在江府時矯揉造作,在外麵又冷靜沉穩得不像話。


    江未語說不了話,他也沒打算跟她說話,慢慢從她身上收迴視線。


    本想讓手底下的人送她迴來,可是這女人似乎有著極其狡詐的一麵,為了往後自己能清靜些,還是親力親為的好,永絕後患。


    到了江府大門前,陸修遠先下馬車,讓門房進去通報。


    彼時梁思雨正在江永敬的房間與他說著話,聽到「陸少爺求見」幾個字,心跳頓時狂亂起來,頃刻就把江大姑奶奶的警告給拋諸腦後,見江永敬起身,她也跟著站起來,「爹,語兒陪您出去吧!」


    江永敬忙說不用,女兒家哪能出去拋頭露麵。


    梁思雨又說外麵天黑,她願意為爹打燈籠。


    江永敬到底是被女兒的「孝順」給感動到,便允準她跟著自己出去外院待客。


    陸修遠已經被江家的家僕請進了茶廳,他並沒有把馬車上那位給帶下來,擺明了是想興師問罪。


    低頭喝茶的他聽到江永敬進門的聲音,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聲音帶著幾分怒意,「江老爺一心花在賺錢上,對於家教這一塊,從來不管束的嗎?」


    江永敬一臉茫然。


    而身後跟著進來的梁思雨,麵色直接僵住,這是說她那日與丫鬟玩捉迷藏不小心撲到了他懷裏?


    「陸少爺說得是。」雖然不明白陸修遠指的哪方麵,不過他隻要順著對方的話順口作為就好了。


    陸修遠緩緩抬頭,一眼看到了站在江永敬背後的梁思雨,那張素來波瀾不驚的臉上,難得的出現了裂痕,眼中浮現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


    「你……」


    陸修遠身心都被震了一震。


    梁思雨害怕他一會兒捅出更過分的話來,馬上上前蹲身,歉意道:「那天在花園,是小女子不慎唐突了公子,還望公子見諒。」


    陸修遠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假裝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我先出去會兒。」


    然後大步走向門外。


    馬車還停在外頭,馬兒打著響鼻,蹄子時不時的往地上刨。


    陸修遠走下石階站在馬車外,伸手緩緩挑開簾,當看到裏麵仍舊被五花大綁的江未語時,俊臉上頓時浮現一種極其複雜的表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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