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家……」駱嵐的聲音停了停,「所有人都沒死。」


    宜清長公主捧著茶盞的手不自覺捏緊力道,看向駱嵐的眼神有些猙獰,「所以你們全家這是合起夥來欺君?」


    皇帝對駱嵐的感情,長公主是一清二楚的,當初因為駱嵐的死,皇帝消沉了半個月不理朝政,那段時間,憔悴得都不成人形了,可見駱嵐的死對他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這個女人但凡有點良心,就不該對皇帝設這麽大個局,更不該騙他,於心何忍!


    駱嵐有些頭疼,一時半會兒她不知道要怎麽解釋,隻急紅了眼,「我之所以要和皇上相認,並非是為了拿迴曾經的榮華富貴,而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不得不這麽做,長公主疼惜弟弟,怪我騙了所有人騙了他,我能理解,但你能不能……」


    「你有什麽事非得見到皇上?」宜清長公主冷著臉打斷她。


    「為了阻止一場殺戮。」


    宜清長公主仿佛在聽笑話,嘴角的諷刺一點都不掩飾,「駱嵐,我不是小孩子。」


    「我沒撒謊,當初幫助我瞞天過海活下來的人是蘇晏,而在太子眼裏,蘇晏是他殺母仇人,所以從那件事以後,他和蘇晏割袍斷義,如今勢同水火,就連這次蘇府老太爺的突然離世也是他一手促成,我擔心太子放不下心結,依舊沒有要放過蘇家的意思,往後會更激進。」


    長公主驚得站了起來,望著她,「你的意思是,當初幫你假死的人是蘇晏?」


    「……是。」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徹底能解釋清楚赫連縉為什麽會在冊封太子當日跑去國公府狠狠刺了蘇晏一劍了,所有人都以為隻是赫連縉性子頑劣因為某些外人不知道的原因與蘇晏翻臉,卻不曾想,竟然是這樣的「深仇大恨」。


    長公主一拍額頭,虧她自個在這兒想方設法幫赫連縉拉攏雲初微拉攏蘇晏,哪知道這幾個人早就鬧僵了。


    「長公主,如今形勢嚴峻,我必須盡快見到皇上並向他解釋清楚一切。」駱嵐目光迫切,「望您成全。」


    宜清長公主慢慢坐迴去,冷靜下來,「就算我信了你的說法,你也該想到,一個原本『死了』的人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他麵前,就不怕他會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駱嵐想起自己作為錦葵被蕭皇貴妃帶去禦幹宮打算伺候永隆帝的時候,哪怕永隆帝見她氣質與駱嵐十分逼近,也不曾賞她一個正眼,反而是大動肝火,把人全部轟出來,可見永隆帝的執念非常強,認定了誰,就隻能是誰,從無「替代品」一說。


    而自己,作為早就該死了的人,一旦貿然出現在永隆帝跟前,被當成「高仿品」的機率有多大,她心中有數,可即便是這樣,她也必須冒險一試,因為這是勸停太子的唯一辦法了,駱嵐有預感,對於蘇家,老太爺隻是個開頭,赫連縉一定會乘勝追擊,不遺餘力地將他的「殺母仇人」打壓到永遠都翻不起身來的地步。


    宜清長公主觀她麵色便知她心意已決,「既然你想好了,那就暫且在公主府住下,皇上那兒,我會尋個機會讓你們見上一麵的。」


    「多謝長公主。」駱嵐欣喜地道。


    宜清長公主馬上讓心腹嬤嬤把駱嵐帶下去安置。


    出了房門,駱嵐又把兜帽罩在腦袋上,外人不得窺其貌,況且宜清長公主的心腹嬤嬤是個有腦子的,即便先前在門外聽到了那麽幾句,也會很快忘在肚子裏,皇家這潭水深不可測,知道的越多,就越不能活得長久,這點道理,她還是能想明白的,是以這一路上心腹嬤嬤都不曾與駱嵐說過一句話,等到了安排好的客院,輕聲交代了幾句就走,「夫人且好生安歇,老奴就在院外,您要有什麽事兒,隻管叫一聲,老奴馬上來。」


    「多謝。」為免暴露,駱嵐盡量不出聲,兩個字說得簡短利落。


    從心腹嬤嬤處得了準信說人安排好了,宜清長公主這才開始沐浴更衣,把去蘇府弔唁的素淨衣服換下來,盛裝入宮麵聖。


    永隆帝正在禦書房研究彭駙馬的那幅神作,聽到張公公說長公主來了,他眼睛一亮,立馬精神抖擻,「快快有請!」


    長公主見永隆帝,當然不會是在禦書房,這可是皇宮重地,女眷不得入內,兩姐弟在禦書房外一偏殿坐了,宮人奉了茶以後悉數退出去,永隆帝端起茶碗淺呷了一口,眯眼看向宜清長公主,「前幾日才聽皇姐說身體抱恙,如今可大好了?」


    宜清長公主麵色沉靜地道:「托皇上洪福,宜清已無大礙,太醫囑咐隻需再靜養幾日即可。」


    永隆帝想到皇姐「身體抱恙」的原因,臉上不由得沉涼下來,「母後歲數大了,很多時候說話有些顛三倒四,皇姐大可不必與她一般計較。」


    宜清長公主笑了笑,「皇上說什麽呢?我再沒肚量,總不至於跟自己生母過不去吧,之所以動了火,還不是因為府上的一些糟心事兒,罷了罷了,休要再提。」


    說起來,宜清長公主迴去以後也為這事兒自責過,太後本來就剛痊癒沒多久,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偏要往她傷口上撒鹽把太後素來以為藏得嚴嚴實實的「私心」給剖出來,能不惹太後生氣麽?所以後來會說那樣的話膈應她,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宜清長公主心裏到底還是有那麽一兩分膈應的,因為諷刺挖苦自己的不是旁人,正是生她養她的母親。


    永隆帝問:「皇姐今日入宮所為何事?」


    宜清長公主道:「前兩日因為身體原因,讓人入宮報了信兒說今年不去行宮避暑了,後來我想了想,還是去吧!」


    這話可把永隆帝樂著了,「皇姐此話當真?」


    「當然,畢竟駙馬離府一年才迴來,我們也好久沒去外麵遊玩了,剛好趁此機會。」


    「太好了!」永隆帝高興地一撫掌,「朕馬上就吩咐下去。」


    「有勞皇上了。」宜清長公主略帶歉意。


    「誒,皇姐又說見外話,你能去,朕高興都還來不及,什麽有勞不有勞的,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說到這裏,永隆帝頓了一下,聲音轉弱,「皇姐,朕那位外甥女還好吧?」


    宜清長公主三個女兒兩個兒子,大女兒玲瓏郡主以及二女兒都嫁出去了,三女兒便是因為兒子死在公主府被婆家休了的那位,至今還住在公主府,「她啊,這段日子倒是挺乖,也沒給我鬧什麽亂子,總算能讓我舒坦幾日了。」


    永隆帝輕輕吐了一口氣,「那就好。」這個外甥女可是皇姐的心頭刺,隻要她不安生,皇姐就滿心自責,「當年那件事,不怪皇姐,你也別把所有責任都往自個兒肩上攬,是那孩子福薄。」


    孩子都死了,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反正那頭認定了就是公主府的錯,她總不能站出去說不關她事吧?怎麽說她也是三女兒的生母,自然該為她擋風遮雨,一擺手,「罷了,不提她,好不容易入宮一趟,可別張口閉口都是我們家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兒,說起來,宜清好久都沒有與皇上好好談談心了呢。」


    「皇姐是有日子沒與朕單獨坐坐了。」永隆帝也感慨。


    宜清長公主仔細看他一眼,斟酌著說:「我上迴入宮的時候,母後私底下跟我提及你立後的事兒,皇上對此可有什麽看法?」


    立後是永隆帝目前最不想談及的問題,雖然作為帝王身不由己,可他還是想再緩一緩,能拖一天是一天,心裏麵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好似在期待,卻又說不準到底期待的是個什麽東西。


    「皇姐也覺得朕該馬上立後嗎?」沒有正麵迴答,永隆帝直接把鍋甩在宜清長公主身上。


    宜清長公主笑了,「讓我說,豈不成了我立後了?」言下之意,自個的事,自個拿主意。


    永隆帝結結實實被噎了一通,「皇姐這張嘴啊,朕老是說不過你。」


    宜清長公主但笑不語,其實並非有意掀起永隆帝的怒火,隻不過是想順便敲打一句,確認一下駱嵐在他心中還有多少位置,以便一會兒迴去後好讓駱嵐提前做準備罷了。


    不過目前看來,那個女人依舊是他心上的白月光,因為她,他就連假裝一下與其他宮妃恩愛都不屑,更別提讓別的女人來取代駱嵐的位置了。


    分明貴為帝王,卻錯生一顆癡心,也不知是福是禍,宜清長公主隱隱擔憂。


    不過她很快就繞到了別的話題上,提及了彭駙馬那幅足以驚艷世人的畫作。


    說起來,這幅畫問世以後,彭駙馬的確是在一夜之間就聲名鵲起,多少文人士子慕名而來成了公主府的門客,隻可惜畫在皇宮禦書房,彭駙馬也沒辦法讓他們親眼見識到,隻好提筆另作。


    雖然沒能看到傳說中的鳳凰涅槃百鳥朝鳳隱畫神作,但能得彭駙馬在畫技上的指點,對於敏而好學的那部分人來說,同樣是一筆錢買不來的財富,終身受用。


    而某幾位比較執著的就不行了,整天央著彭駙馬問皇帝把畫討要迴去讓他們開開眼界。


    彭駙馬這裏倒是好說話,可是光他一人好說話有什麽用,無奈之下,他也隻能來找宜清長公主,反倒弄得宜清長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原本吧,這是駙馬送給她的壽禮,當日被皇帝拿走的時候給的名目就隻是暫且帶迴宮研究研究,可這一研究,就過去了好些日子,總也不見皇帝讓人把畫還迴去,宜清長公主清楚自家弟弟愛畫成癡的德行,這幅畫要想拿迴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她也沒想著拿迴去,隻要能討得皇帝歡心,一幅畫而已,送給他就送給他了,她對畫沒有那麽熱切的愛好,與其放在公主府蒙塵,倒不如擺到禦書房來,起碼皇帝還能好好珍藏它。


    可她哪裏想得到這幅畫問世帶來的轟動性,短短幾日,長公主府就門庭若市,門客來往絡繹不絕,其中更有幾位是聞名遐邇的名仕,麵對這些人的迫切欲望,她也隻好厚顏一迴了,「皇上,那個…先前你帶入宮的那幅畫,瞧得怎麽樣了?」


    永隆帝一聽是為這事兒,臉色就有些古怪,「皇姐急著要迴畫作嗎?」


    「倒也不是。」宜清長公主尷尬地道:「是最近府上來了不少客人,全都是奔著這幅畫來的,我就想著,要不,帶迴去讓他們看一眼吧,否則這麽耗著也不是個辦法。」公主府倒不是招待不下那些人,隻不過宜清長公主喜清淨,她又不能動手把人給攆出去,如今當著皇帝開口也屬無奈之舉。


    永隆帝心裏疼得不行,讓那些大老粗看,萬一要有個不小心折了一隻角或是弄髒了哪裏,這不是割他的肉麽?


    宜清長公主也看出來永隆帝的為難,說實話,自家相公的畫作能得皇帝這般喜歡,她心中是高興的,隻不過,「門客們都眼巴巴等著,宜清也很為難呢!」


    永隆帝輕哼,「不讓看,他們還能賴著不走了是吧?」


    宜清長公主心說你可別低估了那群畫癡的厚顏程度。


    「這樣吧,皇姐幫朕辦件事兒。」


    「你說。」


    「一會兒你迴去以後,挑幾個你覺得順眼的,給他們一人一封推薦信,就說朕明日在東華門內穿花廊展畫,但凡是得了你推薦信的人,都有資格進去觀看。」


    「這倒是個好法子。」宜清長公主贊道,既保證了這幅畫的安全性,皇帝又能趁此機會躲在暗處挑選賢能,一舉雙得。


    「那就這麽辦了。」永隆帝提醒了一句,「皇姐,朕讓你給推薦信,你可別什麽人都給啊!」


    「那是,皇上寬心,宜清自有分寸。」


    於是,等宜清長公主迴府把消息放出去以後,前院的門客們一下子炸開鍋,因為這件事徹底變了性質,已經由「看畫」變成了「看人」,看畫的是門客,看人的,自然是永隆帝,正所謂,他們在穿花廊看畫,而永隆帝一定躲在某個視野廣闊的地方看他們。


    對此,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喜的那部分,自然是雀躍有機會被皇帝看中,愁的那部分則是擔心自己連推薦信都拿不到。


    不過,能為了一幅畫不辭辛苦大老遠來到京城的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名仕風骨,就算真被永隆帝的條件給誘惑到,也不會有人做出市井之徒的莽撞之舉大大咧咧跑到長公主跟前去求推薦信。


    如此一來,要想從這些人裏麵看出點真章就越發的難了,不過宜清長公主也不是好糊弄的,任你偽裝得再完美再君子,她也有的是辦法讓你露出真性情來,隻要讓她捕捉到一丁點不好的,那麽不好意思,落選了。


    挑挑揀揀了一個下午,最終確定下來明日能去看畫的有四位。


    至於第二天的看畫以及永隆帝看人如何,那都是他們自己該操心的事,宜清長公主可沒興趣摻和進去,把這事兒確定下來,落選的門客們就沒好意思再在公主府待下去了,哪怕很想知道入選的四位看了以後是何感想,也不該住在公主府,拾掇拾掇自己外頭住客棧去了。


    這幫人一走,宜清長公主總算是清靜了,傍晚時分才來到駱嵐的院子,先是簡單地問候了幾句才談及相認的問題。


    「我已經和皇上說好了,這次外出避暑,我也會去,到時候,你就打扮成我身邊伺候的丫鬟,然後看我眼色行事。」


    「駱嵐謝過長公主。」她後退兩步,跪在地上,磕頭謝恩。


    「你這是做什麽?」宜清長公主被她嚇得不輕,要知道這位就算已經「不存在」了,可在皇帝心裏,她還是皇後,哪怕自己是長姐,可哪有皇後給她磕頭的道理,折煞人了,「快起來。」彎身虛扶了一把。


    駱嵐站直身子,那張沒怎麽被歲月侵蝕的臉上滿是感激,「不管怎麽說都要謝謝長公主,若非你豁達,我還不定什麽時候才能有機會與皇上相見呢!」


    宜清長公主冷言道:「你也別高興得太早,這件事是個什麽後果還未可知,你該早早做好最壞的打算以便應對到時候可能發生的突變情況,我能幫你的,隻是給你個機會而已,至於具體怎麽做,還得你自個兒想辦法。」


    「嗯,我會的。」駱嵐拍著胸脯保證。


    出發前往行宮的這日,陣勢很大,光是皇帝儀仗隊裏的錦衣衛就有數百人,太後先行,永隆帝緊隨其後,個別被點名跟隨的大臣跟在後頭。


    宜清長公主坐在寬敞的肩輿內,彭駙馬給她剝荔枝,他們這一行人比較靠後,丫鬟也多,沒人會特別注意這一十二個隨行丫鬟裏有一個與往常不同。


    駱嵐用裝粉稍稍做了點喬裝,與原本的容貌有著不小的出入,長公主的說法是剛入府的丫鬟,其他的小丫鬟們便不敢再多問,這一路走得比較順暢。


    到了蒙山行宮,按照一早的安排,永隆帝、蕭太後和宜清長公主這三位大主各自住進了自己的宮殿。


    太子要監國,沒來,赫連雙倒是有興趣,隻可惜他們家寶寶太小,不能帶出來,離了她又不行。


    至於其他皇子——魏王妃懷上了,還沒子嗣的魏王赫連洵捧祖宗似的捧著,生怕她磕著碰著,哪裏敢離開半步,直接言明不來,而赫連鈺,他正忙著坑陸幼萱的錢忙得不亦樂乎,才沒興趣來蒙山行宮湊熱鬧。


    於是今年來避暑的就隻是蕭太後、永隆帝和宜清長公主娘仨,相比往年的熱鬧,今年才算是真正的避暑,清靜。


    駱嵐一直在主殿外候著,等宜清長公主安頓好了就將她給傳進去。


    駙馬並不知情,所以早早被長公主找藉口攆了出來,他也沒什麽事做,索性去找永隆帝,到了後山瀑布邊的竹林裏下棋。


    「駱嵐,機會隻有一個,今日過後,成功與否你都不能怨我。」宜清長公主看著她,神情嚴肅而認真。


    「不能夠。」駱嵐直搖頭,「長公主放心好了,自始至終,這都是我一個人的事,不會牽連到公主府更不會牽連到你。」


    話是這麽說,宜清長公主到底還是放心不下,「皇帝如今在後山竹林裏與駙馬下棋,你要過去的話,隻能假裝是我讓你傳話給駙馬。」


    宜清長公主肯相幫,還是大大出乎了駱嵐的意料,她點點頭,再次謝恩過後邁著小碎步出了主殿,朝著後山方向走去。


    因為有長公主的口諭和令牌,守在竹林外的錦衣衛們都給她放了行,駱嵐一路上倒算暢通無阻,近了,能聽到竹林裏傳來永隆帝爽朗的大笑聲。


    駱嵐心髒狂跳,緩了幾息才勉強平復下來,繼續走。


    永隆帝和彭駙馬坐的這個位置是個極妙之地,瀑布垂下來以後濺起的涼氣都往這邊趕,再加上細竹林裏吹來的微風,的確是涼透舒爽,難怪這倆人坐著就捨不得起身了。


    「駙馬爺,長公主有急事找。」


    駱嵐雙手搭在腰側,腦袋微垂,聲音清越而平靜。


    才說完,就聽得「嘩啦」一聲,卻是永隆帝不經意打翻了手邊的棋盒,裏頭白子落了一地,他並沒看那暖玉質地的貴重棋子如何,而是將雙目緊緊鎖在駱嵐的發頂上,濃眉深皺,「抬起頭來。」


    駱嵐遵旨,臻首微揚。


    瞧清楚麵前的人容顏,永隆帝一雙老眼頓時迸射出激動的光,因為實在不知道要怎麽表達內心的狂喜,隻好一把推翻了棋桌。


    而這一舉動看在彭駙馬眼裏,那就是生氣了。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婢女,瞧了半天也沒瞧出什麽端倪來。


    可以說,駱嵐的喬裝是十分到位的,哪怕是彭駙馬這麽近距離地望著,也沒瞧出她身上有什麽異樣,但永隆帝不同,他心心念念了一人一輩子,對方說話的語氣,慣用的細節小動作以及某些不易察覺的神態,隻有他才能完完整整地感受到。


    「皇上。」彭駙馬生恐是這婢女惹惱了皇帝,忙起身欲賠罪。


    「無妨。」永隆帝壓下心頭的躁動,吩咐彭駙馬,「既然皇姐有急事找,那你且去就是了。」


    「這婢女……」


    「這婢女暫時留下,朕有點事要問她。」


    「臣告退。」


    彭駙馬走後,永隆帝對著駱嵐招手,「你過來。」


    駱嵐輕移蓮步,不急不緩地走到永隆帝跟前,彎身打算先把散落一地的棋子收拾起來。


    胳膊卻被永隆帝一把抓住往上一提,連帶著她整個人都被提起來。


    「你是誰?」


    不等駱嵐吭聲,永隆帝就先開口,短短三個字,她卻聽出了狂喜激動和難以置信。


    「奴婢……」駱嵐後退一步,再抬頭,平靜的雙目恰恰與永隆帝對視。


    那一瞬,永隆帝一顆心都快跳出胸腔外。


    他的嵐兒,什麽都能瞞得過他,唯獨這雙眼睛,它不會撒謊。


    想了半年,念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如今那人就在眼前,永隆帝卻不敢上前了,這是夢吧?與此前做過的無數個夢境如此的相似,她的眼睛很純澈,很真實,距離他,很近。可是呢,他害怕,怕自己一伸出手,她馬上就會化為虛影,然後他會在極度不甘心的夢境中醒過來。


    「嵐兒,是你對不對?你終於又託夢給朕了。」


    老眼內聚起水霧,永隆帝連靠近她一步都不敢,隻是一個勁地傾吐自己這半年的相思。


    「皇上,是我。」既然他都把這當成夢境了,那她索性就借夢說事兒,興許能事半功倍。


    永隆帝整個人一僵,要知道以往每次夢到嵐兒,她從來都不跟他說話的,隻是聽著他一個人說,這次…這次竟然開口了?


    難以掩飾的訝異攀上蒼老的容顏,永隆帝忍了又忍,到底還是沒忍住,張開雙臂將她納入懷裏。


    然後再一次地震撼了。


    真實的體溫,真實的觸感,真實的唿吸,這一切的一切,似乎比夢境更為夢幻,難道他的心魔已經瘋狂到這般地步了?


    趁著駱嵐不注意,永隆帝用力掐了自己一下,疼得他差點哼聲,不是夢,可若不是夢,嵐兒為何會在這裏?


    駱嵐何嚐沒感受到帝王天生的警覺,他已經起疑心了,由開初的夢境到現在的認清現實,從狂喜到冷靜再到隱怒……自己要是再不做點什麽,說不準他馬上就能爆發出來。


    輕輕推開永隆帝,駱嵐退後,直挺挺跪在地上,「妾身有罪。」


    永隆帝眼皮猛跳兩下,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複雜難言。


    當初駱嵐死在他懷裏,這是事實,他親手抱著她入殮,這也是事實。


    可是……


    假如有一天你見到一個你曾經眼睜睜看著她死了的人,那說明什麽?要麽,眼前的隻是個高仿貨,要麽,本該死了的那個人欺騙了你,至於鬼神之說?別開玩笑了。


    同床共枕過的嫡妻,他不可能認不出她身上的熟悉味道,不可能看錯她曾經的習慣性小動作,不可能錯把高仿貨當成她,眼前這位,是真的。


    那麽看來,是她騙了他。


    從狂喜到如今的心灰意冷,永隆帝隻用了一盞茶的工夫不到。


    「說吧,為什麽要騙朕?」


    聽到這樣的質問,駱嵐不得不在心裏嘆一句,不愧是帝王,這洞察能力就非一般人能比擬。


    「是妾身的錯,妾身辜負了皇上厚愛。」駱嵐忍淚,她能說什麽,說自己是為了兒子能早日當上太子所以不惜瞞著他使用了這麽一招?那麽接下來,倒黴的就不會是她,而是她的兒子,她知道,以他的秉性,不會傷害她,卻會傷害她最在意的人,況且這是個占有欲極強的人,一旦想明白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重不過兒子,他會不顧一切先毀了兒子,至於他們夫妻之間的帳,嗬,自然是秋後再算。


    「你想方設法排了這麽一齣戲,就是為了躲在暗處看朕為了你一蹶不振病骨支離嗎?如果是,那麽,駱嵐,你贏了。」


    「皇上。」


    駱嵐急急抬起頭,夫妻二十餘載,何曾見過他這般痛心疾首的樣子,說不難受是騙人的,她緊蹙著眉,沒讓淚落下來,「能否先聽我把話說完?」


    「好,你說。」


    永隆帝深吸一口氣坐迴原來的位置,臉上已經沒有了開初的激動和驚喜,隻餘滿眼的失望,他對她二十年的情,竟被她一顆毒藥就給揮霍光了,當初走得瀟灑,她可曾想過他要以什麽樣的心態來接受這一切,她可曾想過,她一「死」,他人雖然活著,心也跟著死了,如今卻跑來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假的,哪怕眼前這位是他愛到了骨子裏的女人,可攤上這種事,換了誰能接受得了?


    「當初的確是事出有因,否則妾身萬般不願用這樣的方式離開,今日過後,皇上要殺要剮,妾身都絕無怨言,但有一點,妾身希望你能出麵幹預一下縉兒,讓他莫要與蘇晏為敵。」


    「這事與蘇晏扯了什麽關係?」永隆帝很會聽重點和疑點,一點即中。


    駱嵐麵無表情地道:「縉兒一直以為是蘇晏害了我。」


    「蘇晏為什麽要害你?」永隆帝追著不放。


    「妾身說了,這是誤會。」永隆帝馬上就要麵臨崩潰了,駱嵐哪敢跟他解釋真相,迴答得含糊其辭,「就因為誤會,所以他刺了蘇晏一劍,而這次……」


    「駱嵐,你覺得朕憑什麽要聽信你的一麵之詞?」永隆帝已經沒有耐性聽她說下去,語氣很冷,二十年來頭一遭的冷。


    駱嵐藏在袖中的十個手指頭都蜷緊,還沒發話,頭頂帝王滿含威嚴的聲音再一次入耳,「朕優秀的皇子不止赫連縉一位,他與蘇晏反目有什麽不好,一旦做出出格的事,朕便有的是理由廢了他另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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