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氏起身的動作頓了一頓,臉色有些僵硬,轉過身來看著小孫氏,「讓我幫忙定奪分家的事?」


    「是啊。」小孫氏說得雲淡風輕,「太夫人如今是嫡係地位最高的長輩,旁支的太爺們都隻是來看個熱鬧的,具體的,還得太夫人幫忙定奪才是呢。」


    小孫氏話音才落下,曲氏就感覺到鄰桌的太姨娘們一個個又恨又妒的目光往她身上落。


    雲初微慢悠悠地喝了口湯,適時道:「這恐怕不合適吧,太夫人本就是分出去的人,怎麽迴來幫你們定奪分家的事兒?」


    小孫氏唉聲嘆氣,「老太太不在了,原本合該老太爺來定奪的,可老太爺那樣子,莫說幫忙分家,能吃得下睡得穩就算不錯了。」


    「嫡出不還有大嫂和四嫂在的麽?」雲初微不淺不淡地笑了一下,「難道她們二人還沒資格主持這事兒?」


    「可她們在太夫人麵前畢竟是小輩,哪有小輩去安排長輩們分家的理兒?」


    道理雲初微都懂,可偏就覺得這裏麵有什麽不對勁。


    要知道,曲氏年輕時候就是同輩姨娘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每個人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的那種。如今老了,依舊是。


    老太太的死,大家都心知肚明,蘇家主脈這幾房,離分家不遠了。


    具體怎麽分,雖然沒個能拍板的人站出來說,但雲初微相信,每個人心裏都在合計盤算。


    說難聽了,曲氏也隻是南省縣城小門小戶出來的人,何曾參與過世家大族的分家陣仗,要真讓她接手,到時候說不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老太太到死都沒說出這個家要怎麽分,足以見得在她心裏,是希望永遠不分家的,這樣她就能一手控製幾房了。


    可現在情況不同,老太太一死,所有的太姨娘以及她們底下的庶子底氣就高漲起來了,誰會再服小孫氏這個年紀輕輕的女人管家,自然是希望早早分了的好,這麽一來,就不用每月按照慣例往公中上交份額,自家掙的入自家兜,想怎麽花就怎麽花。


    每個人的想法都是美好的,可真正落到分家人頭上,就成了讓人頭疼的難題。


    這個家,到底要怎麽分?


    明麵上看,均分是最公平的做法,但嫡出這兩房未必會同意,因為嫡出還有個老爺蘇揚,他再敗落,也終究是年節時宗祠祭祀的主祭,嫡出身份不可否認,他比別人多操心些,自然應該多得。可如果不均分,萬一給嫡出的多了,庶出那幾房必然不依,畢竟都是老太爺的兒子,都上過族譜被宗族承認了的,無非是個嫡庶之分而已,到分家的時候,隻認族譜點人頭,哪裏還來貴賤之別。


    也難怪小孫氏會如此糾結,從長房到九房,有六房的家產要分,換誰誰不頭大。


    曲氏輕聲道:「誠然,老太太不在,我的身份在同輩中算是較高的,但九房早就分出去了,如今迴來管你們的事兒,合適嗎?」


    話完,她餘光輕輕瞄了一眼鄰桌的太姨娘們,之所以這麽說,其實就是想試探一下那幾位的態度。


    「有什麽不適合的?」這時,玲瓏郡主從外麵進來,身後跟著抱了蘇星燁的奶娘。玲瓏郡主這兩日因為雲靜姝的事兒病了一場,今日並未出席宴會,這會子來,想必是下人們過去通風報信說這邊論及分家的問題,所以她迫不及待趕過來了。


    看著曲氏,玲瓏郡主微微一笑,「太夫人的地位與老太太平起平坐,早就不是一般妾室,那麽,老九便不是一般的庶子,既然老九已經歸為嫡出,那便是主脈上的子嗣,太夫人又是老九生母,由你來分家,我看誰敢不服!」


    三兩句話就把蘇晏歸入了主脈嫡出,也就是說,就算將來分家了,蘇晏與長房和四房也是分不開的,榮辱與共。


    雲初微眯了眯眼,玲瓏郡主的確不負此封號,心思通透之處,鮮人能及。


    老太太挖空心思要弄死曲氏好將蘇晏過繼過來,最後還沒達成心願就死了,她之所以敗,就是因為容不下曲氏。


    玲瓏郡主顯然從老太太這裏取了經,反其道而行,她直接承認曲氏的地位和身份,隻要曲氏不是普通妾室,那麽,蘇晏自然而然就不是普通庶子,雖然比不得正統嫡子,卻也算是半個嫡子了。


    多麽淺顯易懂的道理,老太太卻耗了二十年也沒能參透,最後還死在別人的算計之下,著實可悲。


    玲瓏郡主的話一出口,鄰桌太姨娘們個個變了臉色。


    原以為依著曲氏這般懦弱的性子,她必然不會插手分家的事,誰料中途殺出個玲瓏郡主來,有這位撐著,曲氏腰杆子都要挺直一大截,隻要她肯點頭,那麽這事兒就算是板上釘釘了。


    一時間,不甘,憤怒的眼神刀子似的紛紛往曲氏身上剜。


    曲氏有些糾結,暗暗看了雲初微一眼。


    雲初微幾不可察地點點頭,算是贊同曲氏幫忙料理分家的事。


    原因麽,她覺得曲氏前二十年活得太過憋屈,一直被老太太踩在腳下,如今老太太死了,就讓曲氏頂了老太太的權位,管一管主脈上的事,雲初微就是要讓那老太婆在九泉之下看清楚,曲氏不僅年輕時候能搶了老太爺全部的寵愛,老來還能把屬於她的權位都攥到自己手裏,老太婆若真泉下有知,恐怕得氣得活過來吧?


    曲氏認真琢磨了一番。


    如果站在她的立場,她肯定是不同意的,她屬於怕惹麻煩的性子,很多事情能不沾邊就絕對躲得遠遠的,不過連微丫頭都點了頭,那看來不同意是不行了。


    斂去思緒,她掃了眾人一眼,最後將目光定在小孫氏身上,「如果真要我插手,那麽我建議年後再分家,一來老太太剛出殯,咱們就這麽大張旗鼓地討論分家,傳出去是要被人罵的,最少也得守滿百日孝再考慮這事兒;二來,我目前還沒想好如何分,此事須得從長計議才是,畢竟老太爺這麽多兒子,分家之前還得著人把所有財產歸類統計,這是一項極其耗時間的活兒,一時半會兒根本沒法完成。」


    小孫氏眉目一喜,「太夫人言之有理,我覺得這提議不錯。且不知母親和四嬸娘意下如何?」


    孫氏早就不管這些事,自然無異議,玲瓏郡主更沒話說了。


    嫡出兩房一點頭,庶出的便再沒資格說話,此事算是暫時告一段落。


    雲初微實在頂不住困意,打了個哈欠,「你們可還有別的事兒,若是沒有,我要迴去了,出來的時間太久,有些乏。」


    小孫氏道:「辛苦九嬸娘了,我們這邊,暫時無事,你若是困了,就早些迴去歇著。」


    玲瓏郡主看了雲初微一眼,又看向奶娘抱著的蘇星燁,用商量的口吻道:「燁兒如今習慣了奶娘,不哭鬧了,要不,就讓他留在這邊了吧!」


    雲初微搖頭,麵不改色地道:「此前這小傢夥一直不肯讓別人抱,大夫們又都查不出什麽端倪來,如今九爺迴來了,我打算讓他好好瞧瞧,所以挨近幾日,還是讓他繼續迴國公府吧,等九爺瞧出了癥結將他醫治好,我定會將他毫髮無損地送迴來的。」


    玲瓏郡主想到剛才自己一碰他就哭的情形,心中即便再不舍,也隻能點頭,「那好,希望老九能盡快給他看看。」


    「嗯,我迴去以後會跟九爺說的。」雲初微頷首。


    再三確認沒什麽事以後,雲初微才站起身,與曲氏一起出了茶廳。


    蘇晏那邊似乎也得了消息,所以沒多久就出了廳堂趕上雲初微和曲氏。


    「娘,方才在席上,她們有沒有談及分家的事?」


    「談到了。」曲氏道:「小孫氏和玲瓏郡主非要讓我主事,我沒法,最後應下了。」


    蘇晏眉頭微蹙,「應下了?」


    雲初微放慢腳步與蘇晏並肩,微笑著解釋,「玲瓏郡主直接承認了娘的身份,這有什麽不好,得小輩尊敬,總比整天被老太太壓一頭來得風光。」


    蘇晏何等聰穎,僅從雲初微的三言兩語間就聽出了原委,「這麽說,九房被歸入嫡出了?」


    「嗯。」雲初微點點頭,「我知道九爺在擔心什麽,你是想說玲瓏郡主和小孫氏不過是看在嫡出兩房大勢已去的份上不得已才會這麽做,為的就是利用九房來造勢,對嗎?」


    蘇晏不置可否。


    「可是歸入嫡出,與長房四房同仇敵愾,我覺得很不錯啊,況且他們還得依附九房而活,正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他們要依靠九房,就得多付出一些東西,總比整天與九房敵對來得劃算。」頓了一下,雲初微認真看著蘇晏,「其實九爺的想法跟我是一樣的,你隻是不想讓娘過度操勞,所以才會有些牴觸,對嗎?」


    再一次被她完完整整地看穿了心思,蘇晏震驚之餘,幾不可察地點點頭,「我確有此意。」


    曲氏聽了,忙道:「老九不必這般憂慮,我的身子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若隻打理三房的庶務,是沒什麽問題的。」


    「娘,您就不必操勞了。」雲初微道:「如果咱們歸入了嫡出,那麽將來繼續讓小孫氏打理庶務就是了,她已經操持了這麽多年,內宅庶務,沒人管得比她精,您若不放心,偶爾去查查帳也無妨。」


    曲氏道:「倒不是我不放心,我隻是想著,九房若成了主家,再讓小孫氏操持家務,她會不會不高興?」


    「娘完全多慮了,主持中饋其實是個肥差,隻要稍微精明點,就能從裏麵撈到不少油水,世家大族內部的媳婦們為了這個權利搶得頭破血流,為的可不就是想從中謀私利麽?若什麽好處都沒有,誰會去做這麽吃力不討好的事兒?小孫氏以前管這麽多房庶務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撈沒撈,不過麽,往後要管了我們家的,撈得少了,我可以睜隻眼閉隻眼,若撈得過分了,我指定不會任由她得逞的。」


    曲氏沒急著做決定,看向蘇晏,「老九覺得呢?」


    蘇晏淡淡道:「內宅的事,娘和微微決定就好,不必過問我的意見。」


    雲初微翹起唇,「娘怎麽想的?」


    「那就,聽你的吧!」曲氏琢磨道:「你要是信任小孫氏,那咱就用她,要是哪日不信任了,娘就親自接手。」


    「那便這麽說定了。」


    ——


    迴到國公府,蘇晏換了一套朝服便入宮麵聖去了。


    雲初微在小院裏走了幾圈消食,正準備迴房午睡,二門小廝進來稟,「夫人,許姑娘來了。」


    「菡姐姐?」雲初微眼神一亮,「快請進來。」


    小廝退出去沒多久,許菡就拎著個食盒走了進來。


    「微妹妹。」


    「菡姐姐手裏拿的什麽?」雲初微好奇地盯著食盒看。


    「是我親手做的月餅。」許菡笑道:「今兒不是中秋麽,送你一點小小心意。」


    「這心意可不小。」雲初微接過食盒拿在手裏掂量了一番,「早就聽聞菡姐姐廚藝了得,想必做出來的月餅也是一絕,我今日可算有口福了。」


    許菡謙虛地道:「什麽口福不口福的,我就是閑著沒事隨便做了幾個而已,合不合你口味還不一定呢,得一會兒嚐了才曉得。」


    雲初微往後看了一眼,「許大哥今天沒跟你來麽?」


    「沒呢,我自己來的。」許菡道:「今天晚上中秋,宮中設宴,哥哥在為宴會做準備。」


    「原來如此。」


    雲初微迫不及待地拉著許菡進屋坐,「菡姐姐的手藝,我可得好好嚐嚐。」


    雖然才吃了飯,但她不介意再來些飯後甜點。


    雲初微拿起一個,剛要吃,突然想起赫連縉來,又瞄了許菡一眼,「菡姐姐隻做了我一個人的份麽?」


    「你打開第二格,下麵還有一碟呢!」許菡道:「是給太夫人準備的。」


    雲初微愕然看著她,「這…就沒了?」


    許菡誠懇地點點頭,「沒了。」


    雲初微腦袋上直冒黑線,「所以,你今天特地過來,隻是為了給我送餅?」


    許菡越發納悶了,「這有什麽不對嗎?」


    雲初微委婉地道:「你就沒想起來去看看二殿下?你還不知道他恢復得如何了吧?」


    許菡一拍腦袋,「你這一說……」


    雲初微滿目期待。


    「我這才想起來,我把他給忘了。」她咬著下唇,來迴踱步,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女孩,麵上滿是焦急色。


    雲初微:「……」二殿如此妖孽的絕品,存在感竟然低到能讓人給忘了?整個南涼,被赫連縉表白過還敢把他給忘了的女人,也就這麽一位了吧?虧他整天心心念念菡姐姐會來國公府見他,合著人家根本就沒想起這茬來?


    默默把拿起來的月餅放迴去裝好,雲初微道:「我建議你還是別讓他知道你把他給忘了的好,趁我還沒動過,你趕緊的把這些送去聆笙院聊表心意,到時候問起,就說特地為他做的。」


    許菡眉眼間全是糾結,「可這分明是給你做的。」


    「我無所謂啊!」雲初微攤手,「咱們是姐妹,心意到了就成了,吃不吃都行,改日有空,你再給我多做些來就成了,聆笙院那位可是開罪不起的,兩廂一比較,我這裏就沒那麽重要了。菡姐姐,你快去吧,他這會子怕是已經知道你來國公府了,要是去得晚,真讓他察覺到你把他給忘了,那還了得?」


    許菡急急忙忙過來蓋好食盒,愧疚地道:「微妹妹,都怪我失誤,等改天得了空,我再給你做別的,這個,我就先拿過去給二殿下了。」


    「本皇子隻喜歡吃剛出爐的。」門口突然傳來凝結成冰塊兒的聲音,冷嗖嗖的,讓人後背汗毛直立。


    許菡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再艱難地轉過身,對上赫連縉幽暗狹長的眸子以及緊繃著的冷臉,渾身一哆嗦,「二…二殿下?」


    「你出來!」


    赫連縉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冷,隱隱藏著一觸即發的慍怒。


    許菡抖得更厲害了,用嬌軟而帶著商量的口吻道:「有什麽話能不能在這裏說?」


    「你確定?」一陣冷氣席捲過來,赫連縉恨恨地盯著她,若非時機不對,他非得好好教訓她一番讓她長長記性,這才多長時間,就把他的話當耳旁風了?


    「菡姐姐,你保重。」


    雲初微低低說了一句,不用想,赫連縉這廝是真怒了,以他的性子,能輕易饒恕就見鬼了。


    許菡吸了吸鼻子,提上食盒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出去。


    素來沉穩大方的人怕成這個樣子,可見心虛到了何種地步。


    許是嫌她太慢,赫連縉上前,狠狠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就往聆笙院拽。


    一路上丫鬟婆子們都紛紛垂下頭當做沒看見,要因為九爺早前就吩咐過了,但凡與這位混世魔王有關的,她們都得自動忽視,就當他不存在,所以沒人敢去關注,更沒人敢去議論赫連縉,他在國公府,算是比較自由的。


    許菡一隻手提著食盒,另外一隻手被赫連縉死死拽住。


    剛進聆笙院,許菡手腕就疼得受不了,她往後收了收,小聲咕噥,「疼……」


    赫連縉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一把將她推到牆邊。


    許菡沒站穩,食盒掉了下去,正想彎腰去撿,赫連縉一把捏住她尖細的下巴,淩厲的眼神堪比冰刀,一刀一刀割開她的皮肉。


    許菡頭一迴見到赫連縉狂躁成這副樣子,比那次將她拽上馬背的時候還要暴怒。


    「二殿下。」許菡再一次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心有些慌,「我知道錯了,錯了還不行嗎?」


    「錯哪兒了?」


    赫連縉一手撐著牆壁,一手捏著她的下巴,許菡根本就逃不開,隻能委屈巴巴地望著他,「我不該忘了做你的餅。」


    習慣一個人過習慣了十八年,一時之間,她哪裏習慣得了生命中突然多了一個人啊?所以早上祖母提醒她做月餅送來國公府的時候,她第一時間就條件反射地想到了雲初微和太夫人曲氏。


    至於赫連縉,還是經雲初微提醒才費力從迴憶堆裏扒拉出來的。


    「為什麽把我忘了?」絕對強硬的語態,昭示著赫連縉無邊的憤怒,但他一忍再忍,隻是捏著她下巴的手力道又加重了些。


    「我不是故意的。」一對上他,許菡整個人就方寸大亂,想解釋的話,一句也組織不出來,完全的不知所措。


    「有意的?」


    赫連縉一想到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原來如此卑微渺小,心頭一陣煩躁,腦袋一垂,嘴巴一張,狠狠咬住她嬌嫩的唇瓣,帶著無法抵抗的霸道攻勢,瘋了一般強勢掠奪。


    嘴唇被他吮出了血,許菡疼得直皺眉,輕輕哼了一聲。


    「你如今知道疼了?」赫連縉放過她的唇,雙手依舊撐在牆壁上,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嬌小的身軀,將她禁錮得死死的。


    「嗯,知道疼,也知道錯了。」許菡從沒對任何人動過情,對赫連縉,其實她還處於懵懂階段,也不曉得那是不是感情,隻是覺得自己難得願意把心交給一個人,不想這麽快就讓這種微妙的感覺消散,所以看到他生氣,她不想自己再擰巴著性子把事情鬧大。再者,許菡是地地道道的古代女子,她骨子裏沒有雲初微那種強勢的觀念,「男尊女卑」是她從小耳熟能詳的定理,故而這種時候,看到赫連縉發怒,她做不到比對方更狠更絕情,心裏想的是得盡快想辦法把他哄乖才行。


    許菡如今的樣子,一雙眸水汪汪的,小臉似染了紅霞,紅腫的唇瓣鮮艷欲滴,那嬌嬌軟軟的姿態,赫連縉上輩子何曾得見過。


    他高大偉岸的身影,突然僵住了,緊跟著心下一緊。


    分明見不得旁人動她一根頭髮絲,他怎麽忍心對她發火,怎麽忍心兇她甚至欺負她?


    撐著牆壁的手忽然鬆了鬆,狹眸裏的冷冽也收了幾分,赫連縉緩了下神,睨了一眼掉在地上食盒以及散落出來的月餅,語氣依舊是冷冰冰的,「本皇子隻吃剛出爐的,明白沒?」


    「那你,不生氣了?」許菡小聲地問。


    赫連縉眸光一閃,看向她。


    分明怕他,卻又第一時間關注他的心情,如此忐忑而小心翼翼的小模樣,讓他心裏鬱結的憤懣之氣瞬間散去不少。


    她到底與前世是不一樣的,不會整天以冷漠決然的態度對著自己,從來不肯笑一下,如今的她,會關心人,會喜會笑。


    如此,他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赫連縉承認,他方才失態了,不是惱她不給他做餅,而是恰巧聽到她把他忘了,第一時間懷疑她是不是重新喜歡上赫連鈺,所以才會如此狂躁不安。


    不過,赫連縉的性子就是這樣,心裏懺悔了,嘴巴卻硬得不行,「生不生氣,得看你一會兒的表現。」


    謝天謝地。


    許菡偷偷做出個「萬幸」的表情來,俏皮地吐了吐舌,「你且等等,我馬上去廚房給你做。」


    赫連縉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這還差不多!


    許菡迴到燕歸閣,雲初微的院子裏有個小廚房,許菡準備在這裏做,雲初微讓韓大姑姑去大廚房裏找足做月餅的材料交給許菡,然後跟去廚房轉悠了一圈兒。


    瞧見許菡臉兒紅紅,嘴巴有些腫,眉眼含春的模樣,心下已明了幾分,暗自腹誹,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赫連縉這個混世魔王在美人麵前也過不了幾招嘛,這才多大會兒的功夫,就被美人拿下,連「被遺忘」這麽大的事兒都不計較了?


    許菡正在和麵,餘光瞥見雲初微盯著自己瞧,她心猛地一跳,「微妹妹,你這是做什麽?」


    雲初微急急收迴視線,咳嗽道:「我不會下廚,來看看你怎麽做的,也好學一手留著將來用。」


    許菡哪裏想得到雲初微是在打量自己,以為她說的都是真的,於是一邊和麵,一邊給雲初微講解餅食的製作過程。


    雲初微假裝很認真地聽著,思緒卻早就神遊到了九天外。


    「好了,所有的過程就是這樣。」許菡突然加重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迴來,「微妹妹,你來試試。」


    雲初微嘴巴抽了抽,眼珠一轉,「我突然覺得有些困,想迴去歇會兒,便不打擾菡姐姐做月餅了。」


    許菡溫柔地道:「應該是肚子裏的小傢夥困了吧,那你快迴去,別累著了。」


    雲初微一閃身出了小廚房,許菡繼續彎下腰忙活。


    月餅出爐的時候,許菡第一時間就用捧盒裝了送到聆笙院去。


    「二殿下,已經做好了,你嚐嚐?」


    赫連縉正躺在貴妃榻上,臉上反蓋著翻到一半的書卷,暗紅色錦袍曳下來半幅,上麵的血色曼珠沙華開得妖艷而詭譎。


    許菡走過去,輕輕推了他一下。


    赫連縉猛地坐起身,許菡嚇得倒退兩步。


    「二殿下,月餅好了。」


    赫連縉剛才一不小心睡著,突然驚醒的他雙眼呈現駭人的赤紅色,許菡腦袋又往下垂了一截,暗暗想著自己這期間都在小廚房忙活,應該沒得罪他吧?怎麽看起來像是又生氣了的樣子?


    「在哪兒?」赫連縉揉了揉額頭消散睡意。


    「桌上。」許菡道。


    赫連縉起身,徑直走過去打開捧盒,素白手指從裏麵拈了一個餅出來湊到唇邊輕輕咬了一口。


    他不愛甜食,所以長這麽大都很少嚐過月餅什麽味兒,但吃在嘴裏的這一口,卻讓他突然產生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就好像,迴到了戀愛的最開端,他在乞巧節上遇到她從容不迫解燈謎時的場景,那麽美,那麽好,那麽令人懷念。


    許菡緊張地望著他,「味道怎麽樣?」


    赫連縉隻咬了一口就沒再繼續了,偏頭看過來,聲音冷而淡,「難吃,重做。」


    「有那麽難吃麽?」許菡苦巴著臉,第一次對自己的廚藝這麽沒信心。


    灰溜溜地抬步打算迴去重做,赫連縉又道:「換個口味。」


    「哦。」許菡應聲,急急忙忙迴廚房重新和麵。


    「白述。」赫連縉坐在桌前,對著空寂寂的房間喚了一聲。


    白述很快閃了進來,「主子。」


    赫連縉留下自己咬過的那個月餅,剩下的便繼續留在捧盒裏蓋好,交給白述,「拿下去封存好,要是壞了一個,本皇子剁你一根手指頭。」


    白述嘴角抽了抽,「主子,這麽難吃你也留著?」


    赫連縉一記冷眼睃過來,白述渾身一哆嗦,馬上道:「屬下遵命。」


    拿著捧盒,很快就閃出去。


    許菡再拿著一捧盒月餅過來的時候,發現之前那一盒不見了,她驚奇地「咦」了一聲,「剛才那些呢?」


    「扔了。」赫連縉看了她手中的捧盒一眼,「這次能保證好吃麽?」


    「我不知道。」許菡輕輕咬著下唇,有些緊張。


    她早上在許府做的時候,特地請哥哥嚐了一個,哥哥是讚不絕口的,可是同樣的手藝到了二殿下這裏就變得一文不值,她有些泄氣,但隨即又寬慰自己,大概是二殿下吃慣了皇宮裏的美食,所以外麵的東西對他來說味同嚼蠟,自己又不是禦廚,做不出他喜歡的口味不是很正常麽?


    赫連縉同樣隻咬了一口就說難吃,還讓重做。


    許菡憋紅了小臉,「如果我下次做的還是難吃怎麽辦?」


    「說明你廚藝有待提高。」赫連縉道:「往後得好好下功夫才行。」


    「嗯,我會努力的。」許菡很誠懇地點點頭,繼續迴廚房重做。


    赫連縉把咬過的月餅吃了,又喚來白述,把捧盒遞給他,意思不言而喻。


    白述有些鄙視自家主子,這麽大個人騙人小姑娘一次又一次地給他做餅食,合適麽?要騙也騙點有進展有看頭的啊!


    許菡第三次帶著剛出爐的月餅過來,依舊沒見到上一次做的,不用想,肯定是因為太難吃,被他給扔了。


    她小心地把捧盒放到他麵前打開,「這次又換了口味,二殿下再嚐嚐?」若是還不好吃,她就得哭了,不帶這麽折騰人的。


    赫連縉嚐了一口,眉頭微蹙。


    許菡一顆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兒,唿吸放輕,「怎麽樣?」


    「還是熟悉的味道。」他隻給了一句話,其實她做的月餅是他吃過的所有甜食裏麵最美味的,但為了讓她長長記性,自然得罰她多做些,他可以留著慢慢嚐。


    「對不起,我盡力了。」許菡蔫蔫兒地耷拉著腦袋,果然自己的廚藝與皇宮裏的禦廚比起來不值一提。


    「過來。」赫連縉拍拍他旁側的座椅。


    許菡小步走過去坐下。


    赫連縉親手拿起一個月餅湊到她唇邊。


    許菡直搖頭,「那麽難吃,我還是不吃了。」


    赫連縉挑眉,「你要是不吃,怎麽知道以後該如何改進?」


    似乎是這麽個道理哦!


    許菡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入口的餅食分明很美味,比她以前做的還好吃,她雙眼瞪得溜圓,忽然有些惱,「你耍我?」


    赫連縉這種沒臉沒皮的人要應付這麽個情況,自然遊刃有餘,懶懶睨她,「看來你對自己的廚藝很有信心嘛,改天把禦廚叫來跟你切磋切磋。」


    許菡一陣臉僵,幹笑道:「還是算了吧,我有自知之明。」果然她猜得沒錯,他會說難吃,是因為吃慣了皇宮裏的。


    得虧他是皇子,就算到了以後也能常常吃到禦膳房的菜,否則這也太難伺候了,光是一個月餅,她就重做了這麽多次,然而並沒有哪一次是符合他心意的。


    赫連縉見她發呆,掏出錦帕輕輕擦了擦她的嘴角,將不小心沾染到的餅屑拂去,許菡猛然迴過神來,正對上他近在咫尺的俊顏,心跳陡然停了一瞬,連唿吸都給忘了。


    「那麽大反應,做虧心事了?」他鬆開手,收了帕子。


    「沒有。」她堅決搖頭否認。


    「還是說,在心裏默默地罵我?」一隻手搭在她所坐的圈椅背上,他傾身上前,距離她更近,姿勢很曖昧,嘴裏出來的話卻有些欠揍。


    「我哪敢呀?」許菡幽怨地迴了一句,別說她沒罵,就是罵了,她會這麽傻承認?


    「還有什麽你是敢的?」


    「我什麽都不敢。」


    「連不讓我吻一下都不敢?」


    「我當然不……」等等,這話怎麽感覺哪裏不對?


    不等她反應,他已經準確無誤地吻了上來。


    唇上源源不斷地傳來他的氣息,許菡雙目瞪得溜圓,覺得腦袋裏都不能思考了。


    赫連縉騰出一隻手來輕輕蒙住她的眼睛,唇齒輾轉間隱約聽得不滿的聲音傳來,「能不能專心些?」


    許菡急得直冒汗,脫口而出,「我不是不專心,是不會!」


    赫連縉臉有些黑,「不會就給我閉嘴!哦不,張開嘴。」


    許菡:「……」耍她呢?


    「唔……」不給她再次愣神的時間,赫連縉重重吻上去,將她嘴巴堵得嚴嚴實實,連氣兒都喘不過來。


    許菡尖銳的直接摳在他後背上,混蛋!太欺負人了,這是吻麽?這是謀殺!


    赫連縉被她尖銳的指甲掐痛,皺眉過後鬆開她。


    許菡氣喘籲籲,雙目無神。


    赫連縉扶額嘆氣,「果然是欠調教。」


    許菡小臉羞得通紅,狠狠擦了一下嘴巴,「行了吧?」不就是做的月餅不符合他的口味麽?不吃就是了,幹嘛要用這種方式來折磨她,險些就提不上氣直接死了。


    赫連縉輕輕勾起她的下巴,吹了口氣,「永遠別在男人麵前討論行不行的問題。」


    「為什麽?」許菡哪裏懂那些,一臉納悶。


    「沒有為什麽,我說的話,你牢牢記住便是了。」


    「……」要不要這麽霸道?


    站起身來,赫連縉道:「我一會兒得入宮赴宴,你就在這裏等我,迴來以後送你一樣東西。」


    許菡忙道:「可是今天中秋,我得迴府陪著祖母呢!」


    「那就在家等我。」


    「晚上麽?」許菡暗暗腹誹,二殿下大晚上的去許府會不會不太合適?


    赫連縉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腦袋,「想什麽呢?本皇子在你眼裏就是那麽低俗不堪的人?」


    許菡沒說話,隻是摸著被他拍疼的腦袋很勉強地陪著笑,雖然不低俗不堪,但強勢霸道起來,也沒什麽分別了。


    赫連縉去細木衣櫃裏找了一套出來,見許菡還沒走,挑挑眉,「想看我換衣服嗎?」


    許菡臉蛋兒一燒,又羞又窘,「誰要看你了?」


    馬上站起身來,一溜煙跑出聆笙院。


    赫連縉目送著她跑遠,修長的手指細細摩挲著下巴。很好,今天收穫不錯。


    難得心情愉悅的他換了衣服以後,讓白述備了馬,一路飛馳朝著皇宮而去,沒料到半途上竟會遇到赫連鈺。


    赫連縉一腔的好心情都給破壞了一半,他打算視若不見,繼續前行。


    「二哥。」他視若不見,赫連鈺卻像牛皮糖似的黏上來,麵上依舊是一貫的謙和如玉,「怎麽見了我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


    赫連縉看都不曾看他一眼,目不斜視,「是麽?大概是三弟的長相本身就不討喜,所以我見了你,是自然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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