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铖手撫美髯,好整以暇,他見李天涯答應和他比詩詞,心裏冷笑。他的詩作甚多,精品迭出,獨步本朝,在詩詞歌賦上,終明朝不作第二人想,是當下明朝士林中公認的詩詞大家。他如無絕對把握,以他一成名多年的名士,也不會貿然和李天涯比試,不然偶一失手,陰溝裏翻船,那豈不是自取其辱。


    他不相信李天涯小小年紀,就能神乎其神,能首首佳作,目前傳唱的那首《木蘭詞》,他也隻道是李天涯最得意的一首詞。否則,怎麽不見李天涯有其他精妙詩詞作品問世?在一個人的創作生涯中,在不同時期,基本是作品質量參差不齊,極少哪位詩詞大家一出道便是驚世之作的。


    當然,像李天涯這種站在眾多文壇巨匠肩上的逆天情況,除了他本人,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


    堂上收拾完畢,李天涯示意阮大铖先寫,阮大铖也不多言,起身伏案,提筆一揮而就,隨後李天涯也依樣畫葫蘆,抄錄了一首。


    蘇蓉、李香君兩女這方麵駕輕就熟,上一次在及第樓李天涯與宋佳那場,就是她們負責朗誦的。隻聽堂上兩女吳儂軟語,似水如歌。


    阮大铖是一首詞:


    減字木蘭花——


    春光漸老,流鶯不管人煩惱。


    細雨窗紗,深巷清晨賣杏花。


    眉峰雙蹙,畫中有個人如玉。


    小立簷前,待燕歸來始下簾。


    李香君朗誦讀完,眾人紛紛讚歎叫好,阮大铖確有才藻,不但詩詞寫得好,一手行書也賞心悅目,氣脈連貫,意態生動。在眾人恭維聲中,阮大铖洋洋自得,以手撫短髯,斜瞥李天涯,飄飄然甚是受用。


    李天涯卻是神態安詳。


    頓了頓,蘇蓉郎讀李天涯的,也是一首詞——


    臨江仙☆寒柳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當兩女朗讀完畢,眾人麵麵相覷,都忘了說話,在座幾人都是詩詞方家,李香君、蘇蓉兩女琴棋書畫精通,詩詞歌賦皆絕。


    李香君更是音律詩詞無一不通,特別擅長彈唱《琵琶記》。


    蘇蓉與李香君同為秦淮花魁,齊名比肩,在各方麵也不遑多讓。


    侯方域也不消說,複社領袖,明散文三大家之一,詩名早著,文章意氣,為世所宗,位列明末“四公子”。


    這些人鑒賞詩詞的眼光自然獨到,一晚上居然出了兩首可以流傳後世的經典佳作,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良久,侯朝宗對阮大铖苦笑道:“集之兄,依小弟看,兩首皆屬上乘佳作,朝宗是自愧不如,你們,這場比試不分上下吧?”說著,又轉首看向李天涯。


    阮大铖也是驚疑不定,震撼莫名,以他眼力,自然看出李天涯這一首詞的精妙,及強大的藝術感染力,侯朝宗說不相上下,是顧及他麵子。


    他那首木蘭花詞雖屬佳作,寫春光漸老,春時居家景物,睹物思人,全篇詞句簡約,清新可喜。但是文學作品就怕比較,兩相對比之下,李天涯那首臨江仙自是要壓他一頭。


    李天涯此詞是出自納蘭容若作品中得後人推譽最力的佳作之一,不但多種選集闌入,陳廷焯甚至作出“言之有物,幾令人感激涕零”之“壓卷之作”的極高評價。


    寫寒柳而字裏含情,弦外有音,此之謂“言之有物”。由柳葉的形態聯想到蛾眉的妙曼,聯想到心愛的女子,曾經的故事……接下來仍是追憶那位女子。


    全詞巧妙地把飄泊、婉轉哀涼的感受,同懷戀意中人的纏綿情思融為一體,成功地刻畫了一個癡情男子的形象。


    ——柳絮楊花隨風飄到哪裏去了呢?原來是被厚厚的冰雪摧殘了。


    五更時分夜闌風寒,這株柳樹也顯得淒冷蕭疏。皎潔的明月無私普照,不論柳樹是繁茂還是蕭疏,都一般關懷。


    最是在繁茂的柳絲搖落的時候,我更免不了迴憶起當年的那個女子。


    夢裏又見當年和她幽會的情景,遂將愁思寄給西風。


    可是,再強勁的西風也吹不散我眉間緊鎖的不盡憂愁。


    一波三折,欲說還休,典型的一個想念意中人茶飯不思,一往情深的有情郎的形象啊。特別是最後兩句是性靈之句,“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更是把全詞意境推向高潮。相思之情達到高潮的時候,戛然而止。


    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自古紅顏薄命,尤其是青樓女子,一般命運更是跌宕不堪。自唐代名妓女詩人魚玄機寫出此詩句,天下青樓女子奉為金綸,一生能得到一位有情郎,可以說是每個青樓女子的最佳歸宿。


    女郎蘇蓉朗誦完寒柳全詞,覺得意猶未盡,蕩氣迴腸,餘香滿口,又默默讀了一遍,直至把每個字都記住。她對李天涯本就情愫暗生,不由自主把這詞作者想念的人替代成自身,如此一來,不由魂為之銷,含情凝睇望著李天涯,情態簡直銷魂蝕骨。


    一首文學佳作對這個年代的女文青殺傷力是巨大的。


    李香君也甚喜愛李天涯這首詞,眼見蘇蓉此狀,幽幽歎了一聲,知道蘇蓉已經情根深種,從這一刻起,李子楚這個人已經牢牢地種在蘇蓉這位秦淮花魁的心中。


    當下,阮大铖強笑道:“我輩談詩論文,僅僅為結納良朋,略增雅興罷了,能結交像李子楚這樣的少年英俊,我心甚慰,孰高孰低,本不足論也,但憑朝宗作主。”


    李天涯見他前倨後恭,不由撇了撇嘴,心裏暗笑,知道納南容若那首詞把他震憾得不輕。剛才如果他所出的作品不堪,不知阮大铖該要怎麽對他冷嘲熱諷呢,當然聽河居也要被他笑納了,看來無論任何時候,一切還是得靠實力。


    但既然侯朝宗如此說,李天涯也不為已甚,自古文無第一,如果雙方作品水準不是差距太大,一時之間,見仁見智,確也難以判出優劣,何況阮大铖的詩詞也屬於佳作。


    不過史上記載,阮大铖此人心胸狹窄,睢眥必報,自己以後多加小心便是。


    於是含笑道:“願遵台命,自無不可!”


    如此一來,也算是和氣收場,不過李天涯以一後生小子,初出茅廬,在詩詞上能與明朝詩詞第一人阮集之平分秋色,這已經是匪夷所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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