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普頓,紐約州,美國。


    這座濱海別墅的書房內,聚集了兩男兩女,個個神情凝重、毫無笑容。


    「麥肯先生,我希望你這次帶來的是好消息。」坐在桃花心木書桌後的中年男人麵容清臒,兩鬢灰白,說話時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這……很抱歉,朱先生……」答話的紅發男子抹了抹額上的汗水,方正的臉上滿是愧色。「我們目前隻查出令郎抵達西雅圖之後,又搭上了往台北的班機,之後便下落不明,不過我的人已經把相片和相關資料傳送給當地的徵信社,請那邊安排支援,相信不久之後就會有消息。」


    「要快,不然我隻好另找一家辦事效率更高的公司。」朱韻鴻已露出明顯不悅。


    「您放心,敝公司一定傾盡全力尋找令郎,無論如何不會令您失望。」


    紅發男子又再三保證之後,離開了別墅。


    剩下的三人,改口用中文交談。


    「這可怎麽辦才好?過幾天朗晨就得飛往薩爾茲堡,要是到時還沒找到他,這教我們怎麽向人家交代?」維多利亞式的長椅上,宋雪琦眉頭深鎖,即使年逾半百、愁容滿麵,她仍是一名風姿綽約的美人。


    一旁遲遲未出聲的女子這時開口。


    「我已經聯絡主辦單位,跟他們說朗晨最近身體不適,不確定什麽時候複原,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到時要是他真的無法出席,那邊會有替補人選,至於其他行程,我再想辦法往後延。」說話的李家麗約莫四十歲,一臉精明幹練。


    「這孩子也真是的,竟然選在這個節骨眼留書出走,說什麽出去散散心。不過是篇爛文章而已,誰都知道霍夫人曼本來就是刻薄又愛批評,他又何必把他的話看得那麽嚴重?」


    中年男子哼了一聲。「連這點小小的打擊都承受不了的話,也不配當我朱韻鴻的兒子!」


    宋雪琦又歎了口氣。「朗晨向來又聽話又有責任心,怎麽忽然鬧起孩子脾氣來了?現在有那麽多事等著他,偏偏挑在這時候任性,他不知道這樣會給別人帶來多少麻煩嗎?」


    李家麗想了想。「他出走……也許不完全是因為那篇評論。」


    「怎麽說?」問話的是朱韻鴻。


    「這一年來,他的狀況並不是特別穩定,情緒也時好時壞……」身為長年跟隨左右的經紀人,李家麗對雇主的了解或許比他的雙親更多。


    「那是因為他這陣子身體比較虛,生了好幾次病的關係。」


    「朱夫人,你說得沒錯……」李家麗斟酌著字眼,又道:「我隻是不確定哪個是因,哪個是果。」


    朱韻鴻皺眉。「說明白一點。」


    「這隻是我個人的猜想……說不定朗晨會有病痛是由情緒問題引起,而不是因為生病而情緒低落。」


    「他能有什麽情緒問題?從小他就擁有最好的環境,要什麽有什麽,我除了督促他的專業表現之外也沒別的要求,他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宋雪琦的反應則比丈夫溫和些,但她也不解。「家麗,你知不知道那孩子是怎麽迴事?他有跟你說過什麽嗎?」


    李家麗搖搖頭。如果這對父母都不知道兒子在想什麽,她又怎麽會清楚?


    一片寂靜降臨,討論的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再這樣下去,遲早他會變成木乃伊。


    在呂宅第四天,朱朗晨就很確定自己體內累積的防腐劑,絕對已經超過過去二十六年來的總和,現在他隻要想到泡麵就反胃。


    但現實是殘酷的,寄人籬下者沒挑食的權利,更何況是他這種身上沒半毛錢的人。


    他考慮過按他大掃除時找到的食譜自行嚐試做菜,但冰箱空空如也,他有心也無能為力。


    要他開口向呂飛絮要錢買菜,那是萬萬不可能的。男子漢大丈夫跟個女孩子要錢,他還無法做到那個地步。


    就在他幾乎絕望,正想絕食抗議之時,救星出現了。


    這日傍晚,門口出現一個嬌豔迷人的女子,自稱是屋主的好友。


    那個足不出戶、性格怪異的魔女居然有朋友?朱朗晨錯愕不已。


    在他怔愣之間,幽靈似的呂飛絮現身,三兩句就算是為兩人介紹過了。


    像是早習慣呂飛絮的奇特作風似的,美女似乎也不覺得他的存在有何不尋常,隻在短暫的訝異之後,便自然地接受了。


    然後,美女把她帶來的幾大袋東西放在廚房桌上,說:「小呂,我就是知道你還沒領到稿費才特地過來,今天幫你煮一頓像樣的,免得你天天吃泡麵吃出問題來。」


    那一瞬間,朱朗晨相信自己看見了天使。


    哈利路亞!


    「可憐的孩子……」


    滿是佳肴的飯桌上,方言歡看著朱朗晨,美麗的臉上淨是同情。


    朱朗晨文雅地用紙巾擦了擦嘴,猜想她指的是他的「失憶」,不由得心生些許罪惡。


    「呃,還好……隻是很多事情想不起來而已……」他討厭撒謊,但是當時的情況下,他別無選擇。


    「我指的是跟小呂一起住。」


    朱朗晨噎了一下。果然,呂姓的魔女的朋友思考模式也不同於一般。


    他看看方言歡又看了看呂飛絮,後者卻像聾了似的,對一切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埋頭猛吃。


    「阿晨弟弟我坦白跟你講,小呂雖然是我死黨,但是要我跟她住,我一定會抓狂,我相信沒一個正常人受得了,要不是你長得太帥,我怕我男朋友吃醋,我一定收留你,免得你在這裏飽受荼毒。」


    頓時,天使的形象升華為女神。


    找到知己了!朱朗晨幾乎感激涕零,總算有人理解他近日所受的苦難。


    「方姊,你要不要再喝一點啤酒?」麵對人美心也美的方言歡,他是不介意被她當弟弟,雖然啤酒也是她帶來的。


    「再一杯就好。」趁他替她倒酒時,方言歡興致勃勃地從手提袋裏搜出一本雜誌。


    「對了,小呂你看看,這是我們畫廊一個剛從義大利迴來的客戶送我的旅遊雜誌,上麵列了一堆托斯卡尼當地短期出租的特色房子,我打算跟東禹去那裏住一個月,體驗一下托斯卡尼的豔陽。」纖纖蔥指在雜誌上的某一頁點了點。「這裏有幾家看起來真的很讚欸。」


    呂飛絮總算抬頭。「你家祁先生自己開公司之後不是忙得要死?哪有那種美國時間跟你去度長假?」她跟方言歡的男友祁東禹算不上熟朋友,也已習慣叫他「祁先生」。


    「他說過陣子工作上軌道之後就會比較有空,我隻是想先計劃一下,而且我客戶說那些比較受歡迎的民宿都要提早預約。」方言歡忽又苦惱地拱起眉。「可惜雜誌是在義大利買的,隻能看圖片,也不知道簡介在說什麽。」


    「你跟我說也沒用,我又看不懂。」


    朱朗晨不禁放下碗筷,把頭探了過去。「方姊,那上麵說的是房子的配備、地點和租金那一類的資訊……比方說這頁的第一家,配有兩個房間加客廳和廚房,前麵有花圈,俊麵有遊泳池,離最近的村莊僅五公裏,一個星期四百歐元,含水電費……」他把整段仔細地解釋給她聽。


    「你看得懂義大利文喔?」方言歡又驚訝又佩服。「好厲害!」


    何止看得懂,他的義大利文幾乎跟英文、德文一樣流利。


    「隻是略知——」朱朗晨正想謙虛幾句,卻對上一道探究的目光,心中一驚。


    糟!他立刻麵露訝異。「啊,沒想到我真的看得懂,這麽說,我以前是學過的……」


    見呂飛絮終於移開視線繼續吃飯,朱朗晨暗自捏了把冷汗。


    好險,差點就穿幫了……


    「既然你懂,能不能幫我把這幾頁翻譯成中文?」方言歡的聲音拉迴他的注意力。


    「當然可以。」他想了想,又道:「萬一你訂房的時候跟對方無法溝通,我也可以盡量試試看。」為怕露餡,他不敢表現得過度自信。


    方言歡芳心大喜,原本她就覺得這個斯文有禮、豐神俊秀的小弟討人喜歡,此時更是覺得與他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哪!


    「小呂啊,不知道你走的是哪門子的好狗運,居然窩在家裏都可以撿到這樣一個善良的小帥哥。」


    呂飛絮淡漠地瞥她一眼,不屑理會這種沒營養的話。


    朱朗晨卻有個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


    「方姊,你們兩個是怎麽認識的?」他就是難以想像眼前兩個女人是怎麽成為好朋友的,一個時髦美麗又親切,另一個則……唉,不提也罷。


    方言歡喝了口啤酒,用外彎的拇指指了指身旁人。「我跟這女人喔,從高中時候就同班,從那時候她就是班上的怪咖,沒朋友又完全不鳥人,也不參加任何社團,成天就捧著小說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就是想跟她做朋友,老愛拿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終於,一整年之後她被我的誠意感動,接受我伸出的友誼之手。」


    「還鹹豬手咧,我是受不了糾纏才不得不接受。」沒什麽感情的聲音飄來,話題主角又逕自喝著竹筍湯。


    「她害羞。」


    「害羞你個頭,吃飯不要那麽多廢話。」


    方言歡不理她。「不過我們真正好起來,是在一次曆史性的事件之後。我高二那年跟一個學長告白失敗……」見朱朗晨一臉驚訝,她輕笑。「我那時候人比較胖,又戴著牙套,矬得要命……」


    「後來那個豬頭學長把這件事當笑話傳了出去,害我簡直丟臉到想死,課都不敢去上,結果這位向來全勤的呂同學,居然很有義氣地陪我蹺了一整天課,雖然她還是那副死人樣,安慰也擠不出兩句,可是有她在一旁默默陪著,我哭到後來也覺得好過不少。」


    沒想到她還挺關心朋友的……朱朗晨本能地看向呂飛絮,卻見她突然放下碗筷站了起來。


    「我吃飽了。」扔下話,她便轉身走開,上了二樓。


    朱朗晨皺眉。真是粗魯沒禮貌,居然不管客人就中途離席。


    「抱歉,方姊,她可能有工作要忙。」


    方言歡一怔,忽地哈哈大笑起來。「你不用替她找理由,她是因為不好意思才逃走的……不過你的表情好好笑,就像寫著『管教不周,請多見諒』~~哈哈,你怎麽那麽可愛……」


    朱朗晨被笑得耳根子微熱,這時也理解到自己的反應有多麽莫名其妙。


    對啊……本來就不是他的錯,他何必為她的行為道歉?她又不歸他管。


    方言歡逕自接著道:「小呂本來就有點別扭,又超被動,情緒也都藏在心裏,尤其那張嘴有時候真的會氣死人,不過她性格天生就是這樣的,就算在對人好的時候也要擺出一副『管你去死』的欠扁模樣,習慣就好了。」


    是這樣嗎?


    朱朗晨不由得憶起那晚她拿醫藥箱給他的時候,表現得就像方言歡描述的那般……


    這麽說來,她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麽沒天良嘛……


    在朱朗晨思索之際,方言歡見桌上食物已所剩無幾,開始收拾碗盤。


    「方姊,我來洗碗吧。」他沒那麽厚臉皮,吃了人家一頓好飯菜,好歹懂得投桃報李。


    「沒關係,隻是幾個碗盤而已。」顯然方言歡不是第一次在呂家做這種事,她對他說:「你想幫忙的話,把下麵那個抽屜裏的乾淨抹布拿出來,把桌子擦一擦。」


    朱朗晨聽從了她的話,伸手拉抽屜,由於老舊的抽屜有些卡住,他稍使了點勁,但是悲劇就在這時發生——


    把手跟抽屜分家了。


    嗄?怎麽會這樣?朱朗晨駭然變色。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瞪著手中的金屬把手,連忙解釋。


    「別擔心,小呂的房子就是這樣,東西都是快作廢的老古董,沒被地震震垮已經是奇跡……」方言歡忍俊不禁。


    「她為什麽不把屋子翻新?」


    「這房子是她爸媽買的,呂爸呂媽幾年前過世之後,房貸就落到小呂身上,整修房子要花一大筆錢,她賺的那點稿費光是繳貸款就去了大半,哪還剩下多少可以用?」


    原來是這樣……難怪屋裏的東西大部分都又老又舊。


    「她要是把房子賣掉不是會輕鬆許多?」


    「我也勸過她這麽做,可是她不願意。」方言歡頓了頓。「她說因為房子是她父母留下的,所以她一定要保住這片小產業,能保多久就保多久。」


    朱朗晨微怔,心口像是被什麽輕觸了一下,起了刹那波蕩。


    呂飛絮似乎跟他原先想的不太一樣……


    他是不是,太早對她下定論了?


    隱隱的說話聲傳到樓上,也不知怎麽搞的,呂飛絮發現自己無法像平日那般專注於工作。


    那兩個人是怎麽迴事?活像失散多年的姊弟似的,聊那麽久……說什麽說得那麽起勁?


    那個有潔癖又龜毛的小鬼對她有諸多不滿,見到貌美的歡歡就殷勤得要命,是怎樣?小牛想嚼老草?人家歡歡有男朋友了好不好?!


    不管他們!她還有資料要查。


    壓下胸口那股莫名的煩躁,呂飛絮正想迴頭繼續做事,卻見電腦螢幕上出現一個msn的訊息。


    想了想,她打下迴應,反正現在也沒啥心情查資料。


    對方是她唯一的一個網友,兩年前在某個bbs站認識的,由於兩人都是偵探小說的作者,便時不時交換一些讀書心得或關於寫作的討論。


    她隻知道對方是男的,一年前從某大學的博士班畢業,其餘一概不知。


    她的代號是隨便撚來的「阿嘉莎」,他的是「福爾摩斯」。


    呂飛絮有一句沒一句地迴應對方的問候寒喧,耳朵卻仍不由自主地聆聽樓下動靜,直到螢幕上的一句話攫住她的目光。


    福爾摩斯:想不想見個麵?


    細眉微蹙,呂飛絮敲起鍵盤。


    阿嘉莎:為什麽?


    等了好一會兒,另一方才有迴應。


    福爾摩斯:是這樣的……家人看我老待在家裏,擔心我變得太孤僻,最近老是叫我出門認識新朋友,我沒什麽認識新朋友的興趣,但是我想既然我們在網上聊了也有一段時間,不如碰個麵。


    阿嘉莎:愛待在家裏是個人的選擇,自己高興就好,又不妨礙別人。


    福爾摩斯:也對,不過說實話,我對你也很好奇。


    阿嘉莎:沒什麽可好奇的,同樣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加一個嘴巴。


    福爾摩斯:嗬嗬,我覺得你是個很有趣的人。


    嗬什麽嗬……呂飛絮撇了撇嘴,她可看不出哪裏有趣。


    福爾摩斯:怎麽樣?願不願意一起喝個咖啡?


    阿嘉莎:沒必要。


    毫不遲疑地道了再見,呂飛絮就離了線。


    還喝咖啡……誰規定網友一定要見麵?她上網又不是為了找對象。


    盯著螢幕良久,她發現自己仍是心煩氣躁、找不到工作的動力,於是她起身,離開了房間。


    有個地方,可以讓她平靜下來。


    呂家房子的二樓共有三個房間,兩個在前方,一個在後側。


    朱朗晨睡的是後側的小客房,呂飛絮占用的是前方的一間,另外一間,則是用途不明。


    朱朗晨正要上樓準備睡覺時,看見呂飛絮從一扇門出來,並隨手關上了門。


    正是那間用途不明的房間。


    呂飛絮轉身看見他。「歡歡迴去了?」


    「大概一個多鍾頭前就走了,她說她會再打電話給你。」


    走廊上的燈泡是新換的,燭光不是很強,朱朗晨踩在樓梯階上,就著暈黃的光線,第一次仔細打量她。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關係,他發現她的外型不再那麽令人難以接受。


    她的輪廓線條柔和,下巴尖尖的、鼻子小小的,若除去那副大眼鏡並修剪一下遮去眼睛的劉海,應該是頗秀氣的一張臉。此外,寬大的布袋裝強調出纖細的骨架,此刻那頭沒插著原子筆的長發看起來也滿濃密、柔軟。


    若她稍做打扮,應該也是差強人意……不,或許比差強人意還更好一點。


    「你瞪著我看幹麽?」


    但是那個說話語調仍是冷冷淡淡,一點都不溫柔,朱朗晨暗歎。


    「沒什麽……晚安。」


    「嗯。」呂飛絮隻應了聲,古怪地瞅他一眼,隨即迴房。


    朱朗晨舉步欲迴房睡覺,卻又止住,忍不住望向那個神秘的房間。


    那間房到底是做什麽用的,為什麽她特別禁止他進入?


    該不會……藏滿骷髏頭吧?以她的古怪程度,並非完全不可能。


    朱朗晨頓時渾身發毛,趕緊甩掉恐怖的臆測,快步走開。


    然而人性就是這樣,愈被禁止的東西,反而愈能勾起好奇心。


    他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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