咷笑浮屠接過藥碗,溫言安撫道:“莫怕,好姑娘,這次不取你的血。”


    他扭斷花莖,將枯敗枝葉摔離,素手木珠,纖塵不染。


    月照兩地,輝映沉霜。


    聶放撕著燒雞,時不時碰碰案幾上的花雕和鹵花生。他吃肉那樣活似逃出地府的餓鬼,倒不是吃相難看,相反還瀟灑得挺好看的。但沒歷過幾個荒年的人絕不會這麽吃東西,丁點肉末啃光也就罷了,嗑牙的小骨帶軟骨併吞了也就罷了,連一星油光都不肯放過。


    他捲走指頭上的醬汁,哼著一首十幾年前時興的艷曲,但因腿疼得要命,這曲也就哼得七零八碎,還跑了調。聶放在心裏問候了咷笑浮屠的祖宗八代,狼似得舔了舔腕子上的血痂,念著早前被取走的半碗血,一陣肉疼。


    皎月紮著他昏昏又昏昏的眼,他據此掐算時辰,心想以釋之的腳程應已出奚州地界,才感到幾分踏實。


    木門咯吱一響,更多的光湧進來,耀著幾上幹淨白亮的骨頭。


    “找我秉燭夜談?好雅興呀。”聶放頭也不迴,反提空酒罈擺了兩下,“盟主真該早來一刻,有美酒提味,便不會無話可說,沒話找話。”


    石中信語氣平平:“聶小友說笑了。關於秦門,關於笑風生,關於赤練主,關於滅諦刀譜,你我還有得可聊。”


    聶放飯飽酒足,瞌睡上頭,打了個哈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石盟主不說話。石盟主要聊陳年往事,等我把那半碗血養迴來再說吧。”


    “聶小友誤會石某了。陶神醫已將蠱毒一事悉數告知,又尋得了舒緩之道,而今之舉也是為小友著想。”


    聶放掃了眼房梁,毫不遮掩地嗤了一記。


    石中信忍他多時,終在一嗤之後忍無可忍。他神色陰沉,邁過空酒罈站在聶放身後,後者雙腿蔥段似的癱軟著,令他觀之可憐,又感到得意。


    “據聞十七刀與秦門後人關係匪淺,可小友如今自身難保,何能護得住一介孤子?而今放眼江湖,唯有石府可避諸多是非,隻要你將他請至石府,石某必能護他周全。”


    聶放大笑,卻仍不破“見石盟主不說話”的前言。石中信奈他不得,怒火攻心,拂袖而去。


    聶放還未笑完,或是想借笑捱過蠱毒發作的苦痛,後頭卻連笑的氣力也沒有了。他閉眼緊按眉間躁動的菱狀紅斑,突然並指夾起一顆花生,往樑上一彈。


    瓦上極輕地響了響,烏雲恰於此時蔽月,又有風來,吹落一場細雨。


    帶紙條的箭矢和一支木簪和雨一併落下。


    聶放把著木簪,冷笑一聲,將它拗作兩截,才去看那白紙黑字。


    上書三人名號,乃是:咷笑浮屠、石瑨城、穆持。


    石瑨城名下又有朱紅一點,形似血滴。


    他將書信銷毀,一地白晃晃齏粉,像極為人捏碎的骨。


    作者有話要說:


    我盡力更新吧,爭取早點寫完,不想拖到期中了……雖然好象不太現實。


    第7章 (7)


    (柒)


    唐洵章這一輩子裏,有八年叫秦明端。


    “明端”此名尋常,往坊市逛上一圈,沒準能撞出幾個同名的出來。但既“明”了,又得“端”著,確然載滿瞭望子成人的拳拳之心。唐洵章此生將盡、迴光返照時又想起這個名,實然有些慶幸——慶幸他終竟不叫秦明端,也終竟沒有辜負雙親的寄望。


    生父和他起的名字同樣尋常,他事亦無拔尖者。同為秦家嫡子,秦崢若是幹坤昭昭,他便是芥子渺渺,中庸得沒有稜角,料是“諾”近“懦”,名起壞了,命也壞去泰半。秦明端像秦崢,不像他,打小就於武道上露了天分,嘴巴又甜,很得秦老爺子的喜歡。伯父之子小秦明端四年,秦崢雖礙於祖製不得教授侄兒滅諦刀譜,也喜在武學上指點他一二,說是不欲讓胞弟養歪一根好苗子。


    秦諾武藝平平,雖長於庖廚,常為妻兒做些飯菜,又掌著欒陽一家樊樓,但這畢竟不是什麽正經長處。兄長有言,他但黯爾一笑,低眉稱是。


    秦明端早歲常跟著伯父跑進跑出,長大些卻有點兒怕他。秦崢素來不苟言笑,任掌門後越加嚴苛端肅,但他總覺得伯父身上有什麽令他不舒服的氣息,日浸與他疏遠了。秦崢終日碌碌,渾然不覺,秦諾卻看出了實際。秦明端感到父親有段時日如釋重負,整個人明快了不少,但自從秦門來了一個女子後,他的明快便日益稀薄,終至全無了。


    明端初遇上她,是在一個雨日。她同伯父比肩而行,斜雨卻濕秦崢大半肩頭。傘下驚鴻艷影,煙視媚行,是毒汁裏薰染出的艷,美得令人戰慄。後頭又遠遠見過她幾次:前幾次她身後總是跟著一名少年,但每迴都不是同一人,後幾次則影單影隻,像隻飄在秦門的艷鬼。


    明端在父親麵前提過一嘴,秦諾諱莫如深,隻道那是秦門的貴客,不大喜歡孩童,你且離她遠些。


    年紀小,就是看到要緊事,也掛不上心的。六歲那年,他開了貪吃鬼的竅,衣帶裏總捎著小食;又因偷讀了話本,希冀撞上傳奇際遇,在秦門後山四處亂鑽。奇遇未嚐會,倒是會了個灰頭土臉的餓鬼。


    從弟出生後,秦明端的待遇不同往日。他早慧,多少從下人的態度裏看出了苗頭,也就不怎麽喜歡同這些假模假樣的人說話,後山的“餓鬼”卻不一樣。“餓鬼”頭迴看到秦明端,雙眼晶亮。他直覺這絕非善意,但切實真摯,讓他起了親近的念頭。於是他開始給不吭聲的餓鬼帶吃食,說各種各樣的話。“餓鬼”的耳朵大概被他磨出了繭子,想著報復迴來,有次突然開嗓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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