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上學,奉書去得很晚,心裏很怕文天祥罵她,況且他說過要問她們分詞。可是她連一個字也說不上來。她想就別上學了,到野外去玩玩吧。


    天氣那麽暖和,那麽晴朗!


    畫眉在樹林邊宛轉地唱歌;鋸木廠後邊草地上,蒙古兵正在操練。這些景象,比分詞用法有趣多了;可是她還能管住自己,急忙向學校跑去。


    她走過鎮公所的時候,看見許多人站在布告牌前邊。最近兩年來,她們的一切壞消息都是從那裏傳出來的:敗仗啦,征發啦,司令部的各種命令啦——她也不停步,隻在心裏思量:“又出了什麽事啦?”


    賣藥的徐伯帶著他的徒弟也擠在那裏看布告,他看見她在廣場上跑過,就向她喊:“用不著那麽快呀,孩子,你反正是來得及趕到學校的!”


    她想他在拿她開玩笑,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文天祥的小院子裏。


    平常日子,學校開始上課的時候,總有一陣喧鬧,就是在街上也能聽到。開課桌啦,關課桌啦,大家怕吵捂著耳朵大聲背書啦……還有老師拿著大鐵戒尺在桌子上緊敲著,“靜一點,靜一點……”


    她本來打算趁那一陣喧鬧偷偷地溜到她的座位上去;可是那一天,一切偏安安靜靜的,跟星期日的早晨一樣。她從開著的窗子望進去,看見同學們都在自己的座位上了;文天祥呢,踱來踱去,胳膊底下夾著那怕人的鐵戒尺。她隻好推開門,當著大家的麵走過靜悄悄的教室。你們可以想象,她那時臉多麽紅,心多麽慌!


    可是一點兒也沒有什麽。文天祥見了她,很溫和地說:“快坐好,小奉書,我們就要開始上課,不等你了。”


    她一縱身跨過板凳就坐下。她的心稍微平靜了一點兒,她才注意到,她們的老師今天穿上了他那件挺漂亮的綠色禮服,打著皺邊的領結,戴著那頂繡邊的小黑絲帽。這套衣帽,他隻有督學來視察或者發獎的日子才穿戴。而且整個教室有一種不平常的嚴肅的氣氛。最使她吃驚的是,後邊幾排一向空著的板凳上坐著好些鎮上的人,他們也跟她們一樣肅靜。其中有杜滸,戴著他那頂三角帽,有從前的鎮長,從前的郵遞員,還有些別的人,個個看來都很憂愁。杜滸還帶著一本書邊破了的初級讀本,他把書翻開,攤在膝頭上,書上橫放著他那副大眼鏡。


    她看見這些情形,正在詫異,文天祥已經坐上椅子,像剛才對她說話那樣,又柔和又嚴肅地對她們說:“我的孩子們,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們上課了。大都已經來了命令,全國的學校隻許教蒙古語了。新老師明天就到。今天是你們最後一堂漢語課,我希望你們多多用心學習。”


    奉書聽了這幾句話,心裏萬分難過。啊,那些壞家夥,他們貼在鎮公所布告牌上的,原來就是這麽一迴事!


    她的最後一堂語文課!


    她幾乎還不會作文呢!她再也不能學語文了!難道這樣就算了嗎?她從前沒好好學習,曠了課去找鳥窩,到海子上去溜冰……想起這些,她多麽懊悔!她這些課本,語法啦,曆史啦,剛才她還覺得那麽討厭,帶著又那麽重,現在都好像是她的老朋友,舍不得跟它們分手了。還有文天祥也一樣。他就要離開了,她再也不能看見他了!想起這些,她忘了他給她的懲罰,忘了她挨的戒尺。


    可憐的人!


    他穿上那套漂亮的禮服,原來是為了紀念這最後一課!現在她明白了,鎮上那些老年人為什麽來坐在教室裏。這好像告訴她,他們也懊悔當初沒常到學校裏來。他們像是用這種方式來感謝她們老師四十年來忠誠的服務,來表示對就要失去的國土的敬意。


    奉書正想著這些的時候,忽然聽見老師叫她的名字。輪到她背書了。天啊,如果她能把那條出名難學的分詞用漢語從頭到尾說出來,聲音響亮,口齒清楚,又沒有一點兒錯誤,那麽任何代價她都願意拿出來的。可是開頭幾個字她就弄糊塗了,她隻好站在那裏搖搖晃晃,心裏挺難受,連頭也不敢抬起來。她聽見文天祥對她說:


    “我也不責備你,小奉書,你自己一定夠難受的了,這就是了。大家天天都這麽想:‘算了吧,時間有的是,明天再學也不遲。’現在看看我們的結果吧。唉,總要把學習拖到明天,這正是中國人最大的不幸。現在那些家夥就有理由對她們說了:‘怎麽?你們還自己說是中國人呢,你們連自己的語言都不會說,不會寫!……’不過,可憐的小奉書,也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過錯,我們大家都有許多地方應該責備自己呢。”


    “你們的爹媽對你們的學習不夠關心。他們為了多賺一點錢,寧可叫你們丟下書本到地裏,到紗廠裏去幹活兒。我呢,我難道沒有應該責備自己的地方嗎?我不是常常讓你們丟下功課替我澆花嗎?我去釣魚的時候,不是幹脆就放你們一天假嗎?……”


    接著,文天祥從這一件事談到那一件事,談到漢語上來了。他說,漢語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最明白,最精確;又說,我們必須把它記在心裏,永遠別忘了它,亡了國當了奴隸的人民,隻要牢牢記住他們的語言,就好像拿著一把打開監獄大門的鑰匙。說到這裏,他就翻開書講語法。真奇怪,今天聽講,她全都懂。他講的似乎挺容易,挺容易。她覺得她從來沒有這樣細心聽講過,他也從來沒有這樣耐心講解過。這可憐的人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在他離開之前全教給她們,一下子塞進她們的腦子裏去。


    語法課完了,她們又上習字課。那一天,文天祥發給她們新的字帖,帖上都是美麗的圓體字:“大宋”、“華夏”、“大宋”、“華夏”。這些字帖掛在她們課桌的鐵杆上,就好像許多麵小國旗在教室裏飄揚。個個人那麽專心,教室裏那麽安靜!隻聽見鋼筆在紙上沙沙地響。有時候一些金甲蟲飛進來,但是誰都不注意,連最小的孩子也不分心,他們正在專心畫“杠子”,好像那也算是漢字。屋頂上鴿子咕咕咕咕地低聲叫著,她心裏想:“他們該不會強迫這些鴿子也用蒙古話唱歌吧!”


    奉書每次抬起頭來,總看見文天祥坐在椅子裏,一動也不動,瞪著眼看周圍的東西,好像要把這教室裏的東西都裝在眼睛裏帶走似的。隻要想想:四十年來,他一直在這裏,窗外是他的小院子,麵前是他的學生;用了多年的課桌和椅子,擦光了,磨損了;院子裏的胡桃樹長高了;他親手栽的紫藤,如今也繞著窗口一直爬到屋頂了。


    可憐的人啊,現在要他跟這一切分手,叫他怎麽不傷心呢?何況又聽見他的妹妹在樓上走來走去收拾行李!——他們明天就要永遠離開這個地方了。


    可是他有足夠的勇氣把今天的功課堅持到底。習字課完了,他又教了一堂曆史。接著又教初級班拚他們的ba,be,bi,bo,bu。在教室後排座位上,杜滸已經戴上眼鏡,兩手捧著他那本初級讀本,跟他們一起拚這些字母。他感情激動,連聲音都發抖了。聽到他古怪的聲音,她們又想笑,又難過。啊!這最後一課,她真永遠忘不了!


    忽然教堂的鍾敲了十二下。祈禱的鍾聲也響了。窗外又傳來蒙古士兵的號聲——他們已經收操了。文天祥站起來,臉色慘白,奉書覺得他從來沒有這麽高大。


    “我的朋友們啊,”他說,“我——我——”


    但是他哽住了,他說不下去了。


    他轉身朝著黑板,拿起一支粉筆,使出全身的力量,寫了幾個大字:


    “大宋萬歲!”


    然後他呆在那兒,頭靠著牆壁,話也不說,隻向她們做了一個手勢:“放學了,——你們走吧。”


    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獨家發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舊家燕子傍誰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方赤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方赤火並收藏舊家燕子傍誰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