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除破衣裳,夜半刺針線·(123言情獨家發表)


    一夜未眠。


    奉書覺得自己變壞了。是不是和韃子相處得久了,就把漢人的禮義廉恥丟到了草原上?是不是胡麻殿下在肆意戲耍自己的時候,順便在自己身邊埋下了一顆放蕩的種子?


    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像生了根一樣,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過去小時候師父沒少抱她,拍拍肩膀、蹭蹭手臂之類的身體接觸更是時常有,可是卻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帶來那種異樣的歡喜……好像、好像一朵絹花突然注滿了水,活了。


    若是說在過去,對他還隻是模模糊糊的好感,想聽他說話,想看他笑,想讓他陪著自己無所事事,昨晚的那一瞬間,卻讓她一下子認識到,自己渴望的不止這些……隻是刹那的肌膚相貼,就有那樣的感覺……


    要是,要是能整個靠在他懷裏,被他雙手環攏著……或是翻過來,伏在他胸膛,抱得緊緊的……像裹湯圓餡兒一樣,被他整個裹在身體裏,暖暖的,厚厚的,甜甜的……


    就連他的聲音也變得讓她心跳。迴憶著他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略帶沙啞的音節,都好像輕輕撫在身上一樣。


    明知罪惡,卻滿腦子都是那樣的念頭。


    她告訴自己:“我這兩年無依無靠,一直是師父帶著,他就像親叔父、親爹爹一樣對我好。眼下第一次和他分別那麽久,心裏麵思念過甚,才會……才會突然想得岔了。是了,以後我經常和他見麵,自然就會恢複原狀,像以前一樣。”


    可她對自己沒有半點信心。半個月過去了,又是半個月過去了,每次她都沒有勇氣按時赴約,而是提前一天來到鍾樓,在瓦片裏埋上幾根筷子,作為臨時請假的訊號。當她頭一次站上那空空蕩蕩的房頂的時候,頗有些陌生的感覺,這才意識到,此前每一次來,他都是早就等在那裏的。他從來沒讓她獨自在鍾樓頂上待過哪怕是一刻鍾。


    奉書像做賊一樣溜下鍾樓,安慰自己:“上次學本事的時候走了神,眼下一定要將新本事練到家,才有臉再去見師父。不然的話,就算見到了,也是再被他一把摔到地上。”


    她找盡一切機會在公主的書房裏耽擱,讀那些最艱深晦澀的書,把其中的道理一遍遍刻進心裏。其時蒙古貴族剛剛開始皈依佛教,書房裏有一個櫃子,放的全都是國師八思巴從吐蕃帶來、剛剛翻譯好的佛經。這些佛經,奉書平時是連碰都不碰的,公主更不必提。但現在她也忽然感了興趣,認真地讀了幾本,感覺心裏麵平靜了許多。


    等她把新本事練得精熟,又積攢起足夠的勇氣時,大都城已經被白雪覆蓋了。攀爬鍾樓變得格外艱難。她一麵爬,一麵打定主意,這一次要做個規規矩矩的好姑娘,不能離師父太近,不能再莫名其妙地走神,惹他生氣。


    她一遍遍地想著,卻沒有專心致誌地留意自己的動作。伸手去夠屋簷的時候,抓到的卻是一根滑溜溜的冰棱。隻聽哢嚓一聲輕響,她連驚叫都來不及,身子就急速地沉了下去。耳邊是尖利利的風聲,四周是黑漆漆的虛空,底下是白皚皚的一片。


    有人在空中拉住了她。她隻覺得右手手肘一陣撕裂般疼痛,關節被扯得脫臼,一下子痛得她半暈過去。但身體終究是被撈了上來。落在一個溫暖而結實的懷抱裏。


    杜滸的聲音半是斥責,半是後怕:“怎麽這麽不小心!”


    奉書呆呆怔了半晌,這才一點一點哭出聲來,全身發軟,隻剩下左手臂上的一點力氣,緊緊抱住他的腰,不敢鬆手。極度驚恐之下,什麽禮義規矩都輕如鴻毛。她放縱自己瑟縮在他懷裏,哭到抽搐。


    杜滸輕輕摟著她,低聲道:“好了,好了,現在沒事了。我給你接上關節,你忍著些。”


    她哭著點點頭,手臂被捏住,一旋一頂,又是一陣劇痛。那疼痛並非難以忍受,可是她立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任憑脆弱在心中肆虐。


    杜滸輕輕給她揉著骨頭渦兒,道:“別出聲,小心驚動下麵的人。”


    她的鼻端充斥著熟悉的氣息,心裏漸漸安定了,蹭著他胸口,點點頭。


    她聽到杜滸在她耳邊連聲安慰:“鍾樓結了冰,不好爬,對你來說還是太難了些。是師父不好,沒想到這一點。你要是力所不及,咱們下次換一個地方,怎麽樣?”


    她倔強地搖搖頭,“我下次會注意……這兒最好,最安全,不用換。”


    況且她喜歡這裏。一圈窄窄的屋簷上,有著各式各樣甜美和充實的迴憶。


    杜滸用袖子擦掉一片雪,把她放在一處平緩的坡上坐了,自己坐在她旁邊。奉書驚魂未定之下,也無心想什麽別的,隻是癡癡望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屋頂,又過了好久好久,魂魄才似乎迴到了身體裏,有些不好意思,放開了他的手,把頭發捋捋整齊,抹掉臉上的淚花。


    杜滸把一塊馬蹄糕遞到她鼻子尖兒下麵,笑道:“吃點東西,壓壓驚。”


    奉書茫然接過來啃著,過了半天,才道:“謝謝師父……你還想著給我帶這些……”


    “怕你像上次一樣,沒吃東西就來了,這次就給你準備了點。”


    她臉一紅,飛快地將手中糕點吃下肚去,又要了一塊。杜滸又給她喝了幾口酒。她這才踏實下來。肚裏暖了,心裏似乎也沒那麽空了。


    杜滸見她神色迴複如常,這才開口問:“怎的這麽久都沒消息?這一陣子忙,脫不開身?”


    奉書一個激靈,點點頭,重複道:“是,這一陣子忙,脫不開身……是了,新年快要到了,全府上下都不得閑,都在準備過年呢。”


    杜滸哈哈一笑,“怎麽,又要服喪了?”


    蒙古人過的新年,與漢人新年日期基本相符,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稱為“白節”,又叫做“查幹薩日”。蒙古人以白色為純潔、吉祥之色,是日大汗及一切臣屬皆衣白袍,各地屬國進獻白馬、白象、白駝、白色哈達等物,在街上浩浩蕩蕩地一路運進皇宮,圍睹之人數以萬計。家家戶戶門口懸掛白幡,城內百姓不論男女老少,也都著白衣,互贈白色之物,互相抱吻,俾使全年納福。到了晚間,大汗、太子和後妃會在宮城城牆上露麵,接受百姓的頂禮膜拜,然後便是全城狂歡,敬酒、聚餐、歌舞、賽馬,不一而足。


    但在漢人眼裏,這些習俗自然是晦氣之極,與吊喪服孝無異。大都城的漢人百姓雖然也全身衣白,但總會在袖口納一圈不顯眼的紅邊,在發冠裏簪一朵彩色小花,或是踏上一雙顏色鮮豔的鞋子,藏在白袍底下,以便與真正的服喪區分開來。至於擁抱、接吻之事,也自然而然地收斂成作揖、磕頭。


    去年奉書剛剛來到太子府,還在做粗活時,便見識了一次蒙古新年。盛大的慶典在她眼裏如同百鬼夜行,把她嚇了個半死,一夜不敢出門。而今年她作為公主的貼身侍婢之一,也免不得穿上一身素裙,陪伴公主出門見客。為了應付這一天,她早就給自己做好了一件要多花哨有多花哨的拚布紅肚兜,早早便穿在了身上,以衝淡那一天的不祥之氣。


    想到這兒,她又忽然抿嘴一笑,從懷裏掏出一個朱紅繡萬字紋百褶荷包,塞到杜滸手上,“這個給你,到時辟邪用。”沒等他發話,又趕緊道:“沒怎麽費眼睛。繡花布料都是用現成的,這麽簡單的式樣,我閉著眼睛也能縫。”


    其實以她的身份,哪裏去領多餘的繡花布料?那荷包是她用縫肚兜剩下的碎布做的。她的初衷不過是物盡其用,避免浪費,可縫著縫著,卻平白覺得有些異樣。及至把肚兜貼身穿好,肌膚與布料相貼,才突然明白了哪裏不對勁,臉紅得堪比手中那個剛剛完工的荷包。但木已成舟,荷包既然已經縫好了,不送出去未免可惜。


    況且杜滸似乎十分喜歡。他才不管荷包是什麽顏色布料,能用就成,立刻就接過去,揣在了袖子裏,笑道:“來得正好。我原先的手袋昨天剛剛破了,漏了我不少錢,心疼之至。”


    奉書正竊喜呢,杜滸從袖子裏掏出樣東西,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我也有樣東西給你……不是吃的。”


    奉書連忙抓過去,隻見那是一團軟軟的紅布條,摸起來滑滑的。


    “新年快到啦,過了年就是你生日。師父也沒什麽好東西給你,扯幾尺紅頭繩,給你過年時打扮打扮。你們小姑娘是不是就喜歡這些?”


    奉書對梳妝打扮的事向來不怎麽上心,但頭繩捧在手裏,仍是忍不住樂開了花,連連點頭,嘻嘻笑道:“喜歡,喜歡,謝謝師父!”


    他居然還記得自己生日。


    杜滸有些得意,說:“你看看,這是綢布麵兒,帶繡花的,是那家店裏最貴的呢,店家娘子說,今年就流行這種花樣兒。”


    奉書更是撲哧一笑,心裏麵說:“你被坑啦。”


    (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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