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的感覺有人把她抱了起來,走到她的房間,把她平放在炕上,脫了鞋,裹上被子,在她耳邊低聲叫她:“奉兒……奉丫頭?”


    奉書含含混混地答應了一聲,又聽他說:“今天的功課看來是泡湯了,明兒得補上,明不明白?”


    枕頭及頸,她隻覺得一顆沉重的腦袋終於有了著落,隨即感到一條濕濕的熱毛巾擦上了臉,脖子底下、耳朵後頭,也都被輕輕擦了一遍,她舒服得哼出聲來。


    杜滸坐在炕沿,似乎又說了些囑咐和要求,譬如讓她明天早點起,少給徐伯幹點活,多用用功之類。她左耳進右耳出,聽過就忘,隻記得自己沒口子答應。


    一邊答應,一邊卻有個腦子裏的小人兒,隱隱約約地問自己:“明明是他把你灌成這樣的,他怎麽還理直氣壯的讓你補功課?”


    但她實在是想不動這些事情了,過了一會兒,終於嗯嗯了兩聲,扭了扭身子,抱住那個多餘的枕頭,拱了拱,一頭紮進夢鄉了。


    懷裏的枕頭晃了兩晃,似乎想逃跑。她做夢覺得枕頭要飛了,趕緊拽迴來,牢牢抱在懷裏,臉蛋在上麵蹭了蹭,嘀咕了幾句夢話。


    喝了酒什麽都舒服,隻有一點不好。睡到半夜,她就給憋醒了,舍不得暖和的被窩,忍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放開懷裏的枕頭,頭重腳輕地穿鞋下炕,彎腰摸了摸,角落裏拖出便盆,開始摸黑解褲子。


    房間裏似乎進了老鼠,有點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房門輕輕一響,似乎是開了又關上。


    奉書也沒在意,昏昏沉沉的完了事,還不忘把褲子係好,便盆蓋好,然後三兩步迴到炕頭,一頭紮了下去,裹迴溫熱的被子裏,舒展了一下手腳,摸到那個多餘的枕頭,抱迴懷裏。


    一瞬間隻覺得似乎有點不對勁。這個枕頭的手感,和剛才的仿佛不太一樣了。這才迴想起來,剛才自己抱著的,比平時的枕頭好像硬些、暖些、有彈性些,更像是……一條……大腿?


    可是腦袋裏的酒勁還沒過去,她奇怪了一會兒,死活也想不通到底是怎麽迴事。也許隻是自己在做夢吧。


    片刻之後,她就又開開心心的做起了夢。等到天光大亮,再醒來時,就把這些事忘得一幹二淨了。


    她出門,正好看見杜滸也搭著手巾出來洗漱。平日裏,他每天早上總是神采奕奕的。可今天卻似乎有些沒精神,眼睛下麵一圈黑。


    奉書嘻嘻的笑他:“誰讓你昨天喝那麽多酒的。人家都說喝酒傷身,你瞧瞧,沒睡好吧。你看我喝得少,有節製,就睡得可好了。”


    杜滸卻隻是盯著她半天沒說話,等她洗好臉了,才淡淡道:“既然你睡得好,今天功課加倍,一個時辰的力氣,一個時辰的平衡,兩個時辰的耐力。”


    奉書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怎麽惹著他了,隨即愁眉苦臉。這樣練上一天下來,她已經預見到自己會徹底散架了。而且,杜滸雖然不會監督著她練,但她從來都是沒法偷懶的。每次杜滸迴來,一捏她的胳膊,一看她身上出的汗,再或者故意絆她一腳,看她踉蹌時的步法,就能看出她到底練了多久,有多大進步。


    這時候徐伯讓小六扶著,也來到井邊打水洗臉。杜滸便不再繼續功課的話題,和他們互相問好。


    徐伯也看出他沒睡好覺,問候了兩句,笑道:“這失眠的症候雖然不是什麽大事,可也惱人得很,可不能任它發展下去。待會兒讓小六去給你拿些安神的草藥,老鄉泡水喝吧。”


    杜滸連稱不用,笑道:“哪用得著你們這麽費心!我天天做力氣活兒,難道還能睡不著?隻是昨天房間裏有老鼠,打了半夜。”


    徐伯、小六和奉書同時嚇了一跳。奉書想:“怎的他的房間也進老鼠了?”她雖然不怕老鼠,但對這種生物還是很討厭的。


    徐伯則一下子擔憂起藥鋪的衛生狀況,“怎麽?這院子裏什麽時候有的老鼠?我們怎麽沒……”


    杜滸趕緊道:“已經讓我連窩端了,別擔心。”


    徐伯這才鬆了一口氣,還謝了他兩句。


    奉書和他相處了那麽久,則直覺地感到他沒說實話。但到底真相如何,當著徐伯的麵,她也不好問。


    直到杜滸準備出門了,她把他送出去,才悄悄問:“師父,昨天晚上真的鬧老鼠了?”


    杜滸卻沒迴答,而是輕輕一擰她的耳朵,哼了一聲:“你真不記得昨天晚上你幹什麽了?”


    奉書聽得莫名其妙,嘟起嘴,說:“不記得啊。我一直在乖乖睡覺。”心裏想:“難道鬧個老鼠,還要怪我不成?我又不是老鼠精。”


    杜滸見她委委屈屈的樣子,忽然嗤的一笑,在她額頭上輕輕點了個爆栗,說:“迴去吧!好好練功課,也不用加倍了,練夠平時的量就行,迴來我檢查。別亂跑。”


    奉書喜出望外,叫道:“謝謝師父!師父再見!”


    但她的好心情卻沒持續多久。她迴到藥鋪,剛燒好一壺水,喝了兩口,便聽到砰的一聲,有人踢門而入,赫然便是那日來催藥的張府管家。這次他換了身更華麗的衣服,臉上的神色更加不善,一進門便瞪著徐伯,手杖點著地下。


    徐伯見他進來,還沒等他開口,就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道:“老爺您來啦!這次的藥小人已經備齊了,馬上就派人送到府上去。”說著朝後麵喊道:“小六!小六!”


    小六哥並沒有立刻出現。奉書心中突然一陣莫名的衝動,搶到徐伯身邊,說:“讓我去吧!小六哥還有別的事要忙呢。再說,上次就是我去的,他又不認識路。”


    徐伯一怔,見她一副堅定的神色,也隻好道:“那,那麻煩你了,好孩子……”


    小六哥從後麵探出頭來,嬉皮笑臉地朝她作了個揖。


    奉書再不說話,搬起那皮箱子,跟著那管家出了門。一路上經過的海子、斜街、鴨鵝市、窮漢市、香料市、駱駝市、珍寶市、甚至人市,都不再吸引她的注意。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主動討下這個差事,滿腦子隻是想著:“張弘範沒死……否則也不會再派人來取藥……李恆的藥方管用了……呸,那才不是他的藥方,那是蠍子姐的……”


    想到蠍子,胸前便立刻清晰地感到了那個珍藏著的、她的遺物。突然,一個大膽的念頭跳進她心裏:“如果我……如果我現在把藥箱拋進海子裏……或者扔進水溝裏……不行,不行,那樣徐伯就永遠沒有好日子過了,況且,他們還可以從別處買藥……如果……如果我把那瓶蠍子姐的毒藥混進去……不,那樣不會管用……我真傻,方才怎的沒從藥鋪裏偷一點砒`霜?那也不行,這箱子封得好好的,什麽手腳都做不了……唉,我居然在幫張弘範送藥,幫他治病……”


    她心思亂成一團,一會兒想著張弘範的模樣,一會兒想到五虎大王,一會兒又想到李恆,一會兒又想到昨天晚上那杯酒的滋味。她忽然有些後悔了。要是師父在場,肯定不會讓她跑這一趟差事……不,不,要是他在場,說不定就會給她出一個好主意,怎樣才能將張弘範整治到死。


    不知不覺就到了仁壽坊的宅邸跟前。和上次一樣,那管家帶她從側門進去,指點她將藥箱放在了茶水灶旁邊,扔給她幾文賞錢,打發她走。


    奉書麻木地點點頭,出了小門,又出了一扇角門。角門邊上值守的親兵知道她是來送藥的小廝,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放她過去了。


    奉書的心忽然不可遏製地狂跳起來,鬼使神差地伸手入懷,將剛得的一把錢藏進袖子裏,雙手一甩一甩的,那些錢就叮叮當當地落在了地上。她假裝沒聽見。


    那親兵看了她一眼,想叫住她,卻欲言又止,急匆匆跑了幾步,彎下腰開始撿錢。


    趁那親兵一轉身的當口,她猛吸一口氣,足下發力一躍,像一隻兔子一樣躥迴角門裏麵,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打了個滾,躲在了那個小石橋下麵的陰影裏。那石橋下麵本來是通往花園的流水,但眼下正值冬季,水道是幹涸的,恰好藏得下她一個半大孩童的身軀。


    身邊腳步聲響。那親兵撿起最後一文錢,吹著口哨,迴到了門邊崗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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