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書受寵若驚,乖乖地蹭到他身邊,手放膝蓋,規規矩矩地坐好。眼看著筷子送來一塊肉,在眼前不斷變大,連忙學那撲食的小狗,一伸頭,“啊嗚”一口便吞下去了。眼前又襲來一個大饅頭,她張口便咬,咬到了杜滸的手指頭。


    飯來張口,好不自在。她大嚼了一會兒,方才覺得惶恐,口裏含著飯,小聲含糊道:“謝……謝謝師父。”


    杜滸冷笑:“我知道,你是怪我沒把故事講完,故意罰我伺候你,是不是?”


    她本來沒想到此節,讓他一說穿,反倒覺得正是這樣一迴事。吃了口筷子夾過來的菜,笑道:“本來也不能算我沒堅持住嘛,是主人家恰好叫我去吃飯,這才停下的,所以……所以你得接著給我講。要是他不來叫,我還能再堅持兩個時辰的。”她現在的身份是胡家小廝,當著別人的麵,她便管胡奎叫“主人”。


    杜滸明知她在強詞奪理,卻也無言以對,冷笑道:“是,是,主人家來得正是時候。”順手在她下巴上一抹,抹掉了流下來的幾滴湯汁。


    胡奎湊上來,笑道:“你們可是在聊當年丞相自鎮江脫險之事?這事兄弟雖有耳聞,卻從沒聽聞細節。杜……那個胡大,你便講出來,讓我也飽飽耳福如何?”


    奉書大樂,沒想到他會如此湊趣。胡奎既然也要聽故事,杜滸總不至於再讓他舉上半日的石塊吧。


    杜滸笑道:“既然主人家吩咐,那我也隻好從命。”把一碗飯都喂給奉書吃了,三個人又迴了船艙。奉書本來累了半日,吃飯時就已眼皮打架,此時聽故事心切,居然也沒來由地精神起來,催促道:“師父,快說,你們幾個結盟誓師,後來是怎生脫身的?”


    杜滸迴憶了片刻,道:“當時我們計議,江南已經盡被元軍控製,決定先渡江去真州,再想辦法從江北向東南方向靠攏。可是要從鎮江城脫身,又有三樁難處。第一,丞相身邊看守嚴密,寸步不讓他出門。第二,從城裏到江邊,大小哨卡無數,巡邏的元軍像走馬燈一樣。第三,所有的船隻都是元軍控製,百姓手中無人有船。倘若是當地百姓,說不定還有人熟悉元軍布防,知道些竅門巧徑。可我們幾個人生地不熟,那時候當真是瞎子摸象。”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胡奎歎道:“如此看來,是插翅難飛了。”


    杜滸笑道:“我想著,要從重重哨卡中脫身,非得有當地向導幫助不可。幸虧駐守的元兵隻對丞相著意看守,對他的隨從卻不怎麽放在眼裏。我便裝出一副頹廢樣子,天天拿個酒葫蘆在街市上遊蕩,亂說胡話,看到有百姓心係故宋、感憤追思的,便用言語試探,進而悄悄給散銀兩,請他們相助大宋丞相脫身。也是我運氣好,那些百姓雖然有不少愛莫能助的,可沒一個人向元軍告密。”


    胡奎撫掌大笑:“原來謠傳果然是真,這等奇險之舉,也隻有杜架閣這等豪傑之士能做得出來。”


    杜滸笑道:“丞相也警告過我幾次,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非如此,難道就坐以待斃?我叫他放心,說自己能夠拿捏分寸。那些百姓還頗有為我遮掩的,若是有元兵過來喝問,他們便說是在圍觀醉鬼,那些元兵居然還有停下來一起看的。嘿嘿,我也不好負了鄉親們的美意,隻好裝得更像些,每日踉踉蹌蹌、前仰後合,一天下來,也累出一身汗呢。那時候我成了蒙古人的笑柄,他們都說,連文丞相身邊的人都這麽醉生夢死,看來江南人的骨頭也沒有傳聞中的那麽硬嘛。”


    胡奎肅然道:“江南兒女的氣節風骨,豈是區區韃虜所能理解的?”


    奉書嘻嘻直笑:“師父,你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演一個給我瞧瞧,成不成?”


    杜滸不理她,繼續道:“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最後讓我結識了一個養馬的老兵,他知道如何能繞過大路上的關卡,潛入江邊。我天天與他喝酒攀交情,最後給了他銀子,請他到時相助。”


    胡奎擊掌道:“好!解決了一個難題。”奉書也想鼓掌,但胳膊尚且酸痛不能動,隻得用杜滸教的法子,自己慢慢給自己按摩著。


    杜滸拽過她一條小細胳膊,一邊輕輕給她捏著,一邊笑道:“那天的黃曆定是適宜出行,等我向丞相匯報時,另一個姓餘的帳官也前來報訊,說他在街上遇到了一個多年不見的老鄉,此刻正在給元軍管理船隻。鎮江的元軍水師頭目雖是蒙古人,但北人多不識水,因此管船的還是南人。老餘請他幫忙,許諾事成之後,贈銀千兩。那老鄉卻一分不要,反倒怪老餘小看他。”


    奉書吐吐舌頭:“一千兩銀子,你們那麽有錢?”


    杜滸道:“那人是給大宋丞相雪中送炭,倘若真的幫上了忙,別說銀子,就是封他個不小的官,也未可知啊。但他依然一口迴絕,可見其高義。”


    奉書歎了口氣:“隻可惜,現在也沒人給他封官賞銀子了。”


    杜滸、胡奎聽了,神色忽然都悲切起來。奉書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小聲問:“那後來呢?你們有了這些百姓做內應……”


    杜滸點頭道:“誰知我們還沒高興多久,便突然接到命令,要求祈請使隊伍立刻過江,前往瓜州。這一下事出倉促,我們什麽都沒來得及準備。”


    胡奎臉色一變:“難道是韃子察覺到你們的策劃了?”


    杜滸搖搖頭,“不知道。巧合也好,有意也罷,倘若我們真的渡了江,那就一切前功盡棄。隨行的賈餘慶他們接到命令,都已經動身了。恰好丞相宿歇的那個鄉紳家離得較遠,丞相故意耽擱了一會兒,便向來人推脫,說天色已晚,請求次日再過江。那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元軍也隻好同意。”


    奉書暗讚爹爹聰明,說道:“那麽你們一定要在晚上逃走了,不然第二天就得過江。”


    杜滸點頭道:“我們當即分頭行動,派兩個人去隨那管船的老鄉取船,派三個人去通知那帶路的馬夫,丞相則負責……”


    奉書笑道:“怎麽,丞相也有任務在身?”


    杜滸笑道:“那當然。他負責出麵設宴,宴請那個接待他宿歇的鄉紳,還有那幾個監視他的百戶、千戶,也請了來,說明日就要離開鎮江,承蒙他們多日照顧,因此設宴答謝。那鄉紳是十分仰慕丞相的,自然一口答允。幾個看守他的聽說有酒吃,也都腆著臉來出席。席間行了幾個酒令,丞相是何等才華,牛刀殺雞,幾輪下來,其他人就都被灌得爛醉,一個個讓人扶了迴去,他自己還一杯沒喝呢。”


    胡奎大笑道:“丞相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卻把滿腹經綸用在此處,想來也是古往今來大小丞相的頭一遭了,真是屈殺!不過,這些人有幸輸在大宋狀元宰相手裏,也算他們的造化。”


    奉書想象著那些壞蛋醉倒一地的情形,也忍不住格格直笑,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師父,那你呢?你也跟著丞相吟詩作對了?”


    杜滸微笑道:“杜滸雖然讀過幾本書,但在丞相跟前,也和那些胸無點墨的蠻夷沒什麽區別,那天也被灌了幾杯酒,好在腦子還清楚,還記得自己要幹什麽。”


    奉書聽得心裏直癢癢,突然想到自己此前無師自通,灌醉丫環小廝的奇策。當時還以為是個笨法子呢,想不到父親也會用。


    胡奎道:“所以你們便趁機溜了出來?可那時應該已經入夜了吧。元人控製的市鎮裏,難道沒有宵禁?”


    杜滸笑道:“胡兄倒知曉得詳細。當時鎮江城裏宵禁嚴格,百姓夜間不許外出,街頭巷尾全都是巡邏的兵士。”


    胡奎用手指點著額頭,道:“這可有些難辦。不知丞相又有什麽對策?”


    杜滸忽然哈哈一笑,“對策倒是有,不過可不是丞相想出來的,杜滸非居這個功勞不可。”他笑完了,卻不說下去了,任由胡奎一臉期待地望著自己。


    奉書也好奇了,一條胳膊在他手裏使勁左搖右晃的甩,“不許賣關子,快說呀。”


    杜滸猶豫了片刻,才點頭笑道:“到鎮江的第一天,我便注意到宵禁嚴格,想辦法結識了一個管夜禁的劉百戶,跟他稱兄道弟,請他喝酒吃肉,打探出來,夜間出行須得有官燈提照,才能往來從便。接到渡江命令那天,我立刻又拉他去喝酒……”


    奉書叫道:“我知道了!你將這家夥灌醉,就能把官燈搶過來了。”


    杜滸笑道:“他的官燈又不是隨身帶著的,如何能搶?就算偷到搶到一盞燈,聲張起來,北人不立刻就知曉了我們的意圖?所以隻能徐徐圖之……”


    奉書見他又開始吞吞吐吐,連連催促:“然後呢?然後呢?”


    杜滸放開她胳膊,拍拍她腦袋,笑道:“你累不累?怎的還不睡一會兒?”


    奉書立刻雙手護頭,可惜胳膊抬到一半,就抬不起來了,隻得任他拍了兩下,撅起小嘴,轉而催促道:“我累啊,不過要聽你說完了再睡。快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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