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聽見了……她最隱秘的這個小秘密,全讓他聽見了。


    “你這是在數丞相的仇人?打算一個個去找他們晦氣?這就是你非要跟著我的原因?”


    奉書翻了個身,把臉埋在稻草鋪裏,小聲說:“我……我也就是說說……”她從沒真的想過去找張弘範、李恆的晦氣。她曾經想過潛入崖山,把他們都殺了,但那充其量不過是她頭腦一熱的一廂情願而已。但要說她不打算對他們采取任何行動,卻也不盡然。她摸了摸懷裏,裝毒`藥的瓷瓶還在。這可萬萬不能再讓杜滸發現了。


    杜滸歎了口氣,問:“還有別人嗎?”


    “別人?什麽別人?”


    “別的害了丞相的人。你還打算念叨誰?”


    “別人……”父親在空坑為李恆所敗,又在五坡嶺為張弘範所敗,這是最屈辱的兩次。其餘的大小陣仗,他雖然各有勝敗,但從沒輸得這麽慘過。和他交手的敵將,大約也都是李恆、張弘範的手下,她也不知道都有誰。


    可她隨即又說:“爹爹是為大宋打仗的。那些跟大宋為敵的蒙古人,也都該死。那個、那個伯顏……要不是他當初占了臨安,把爹爹扣押起來……”


    杜滸又歎了口氣,“李恆、張弘範、伯顏、阿裏海牙、劉整、唆都、阿朮……這些人都不過是忽必烈的爪牙而已。你想沒想過,就算他們通通都沒出生過,忽必烈也會任命別人來攻打大宋,不是我說喪氣話,以蒙古人的戰鬥力,丞相多半還是會吃敗仗,官家也多半還是撐不住的。”


    奉書確實沒想過。可是杜滸的話卻一下子把她點撥得明晰了。她的臉又紅了,因為自己以前實在是傻得可愛,連這麽簡單的事情也看不透。


    她低聲說:“所以,真正害爹爹的,是蒙古皇帝,是忽必烈。”


    杜滸卻冷笑一聲,道:“忽必烈?他雖然有心滅宋,但不過也是秉承前幾任大汗的遺誌而已。蒙哥也征過宋,窩闊台也征過宋,就算現在坐在大都皇宮裏的是別人,他多半也是不滅宋不罷休的,你說是不是?”


    奉書又迷惑了。既然忽必烈不是罪魁禍首,難道要追溯到他的祖宗十八代不成?她聽說過,忽必烈的父親是拖雷,拖雷的父親是成吉思汗,然而成吉思汗的祖先是誰,她便不確定了。有人說是天神,有人說是一匹狼和一頭鹿。


    她覺得杜滸應該知道,於是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可杜滸卻搖搖頭,“蒙古人才不關心這些。他們的曆史,嘿,都是他們的敵人寫的。”


    奉書想了想,最後說:“就是。要是所有人都把他們的仇人追根溯源,一個個都要追溯到盤古開天地去。我隻知道,誰讓我爹爹不好過,誰害了我全家,害了大宋百姓,我就恨誰,不管他姓張、姓李,姓阿,還是叫別的什麽稀奇古怪的名兒。”


    杜滸輕輕一笑,似乎對這個論斷頗覺有趣,立刻又說:“害了大宋百姓的,那可數也數不過來啦。以前那個玩蟋蟀的奸相賈似道,你爹爹有沒有跟你說過?”


    奉書心中一亮,這可是個如假包換的大罪人。


    “說過!他根本不會打仗,隻會蒙騙官家、投降賣國,爹爹每次說起他,都忍不住砸東西。”


    “該不該恨?”


    “該。不過已經有不少人恨他了。我聽說他最後是讓仇人給殺死的。”說不定就是像自己一樣的勇敢的小孩子。


    杜滸慢慢地說:“還有呂文煥,若不是他以襄陽降元,咱們大宋也不至於失去半壁江山,一潰千裏。如果鄂州程鵬飛不降,蒙古人也不會在長江有那樣強的根基。焦山之戰,張世傑如果不是用了那個笨得要命的鐵索橫江的法子,也不會被阿朮火燒連營,白白送出江麵上的防線。如果不是陳宜中嫉賢妒能、排斥異己,伯顏根本不會那麽快攻破臨安。甚至……如果崖山之戰是另一種打法……唉……你說,倘若這其中有一件事不一樣,現在的局勢,會不會……”


    他說的這許多人和事,都是奉書從沒聽說過的。她目瞪口呆,因為她從沒想過,這樣一個看似必然的結局裏,居然還會有那麽多“如果”。


    她試探著問:“所以……這些人都是奸臣、是漢奸、是傻瓜,誤國誤民,都有罪。”


    杜滸連連冷笑,沉默了半天,才道:“那麽任用這些奸臣傻瓜、任由他們誤國誤民的,想必是更有罪的了?”


    奉書倒抽一口氣,捂住嘴,極輕極輕地道:“你是說……官家……是……最大的大傻瓜!”


    杜滸苦笑道:“不用那麽小聲,現在又不怕人聽見。”黑暗中,奉書隻聽到他在把身下的稻草一根根地揪斷,過了半晌,才又開口:“趙氏一家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軀,倘若把百萬生靈塗炭的罪責都加在他們頭上,不僅不公,更是可笑。理宗、度宗皇帝並非賢主,這個沒錯,可就算換一個英明的皇帝,又有多大的可能力挽狂瀾?那忽必烈文理不通、濫殺無度、兄弟相殘,他又算得什麽賢君了?憑什麽問鼎中原、天下歸心?他害得江南兵禍連綿,屠我千萬漢人百姓,難道這也是天命所授?這些事,我自己也想過,以前也向丞相討教過,可是……”


    奉書忙問:“我爹爹怎麽說?”


    “他說,他也不知道。”


    奉書不相信:“他什麽都懂的!”


    “丞相說,他隻懂得一件事。”


    “什、什麽事?”


    杜滸慢慢道:“國存與存,國亡與亡。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些話,奉書並不陌生,父親在軍中時也經常提到。當時,她隻是把這幾個字當成泛泛的大道理,當成他激勵軍心的演說詞。她的鼻子酸酸的,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


    突然她心中一顫,緊張起來:“你說過,我爹爹打算在路上絕食的!”國亡與亡。


    杜滸低聲道:“沒錯。你坐過來。”


    她爬到杜滸的鋪位上,靠在他身邊。就在幾日前,她還有些怕他,不敢太靠近他。但自從親耳聽到杜滸要去營救父親的打算,親眼看到他為此拖著帶傷的身體辛苦跋涉,就已經把他當成了最親密的自己人,他的話,能不違拗就不違拗。


    杜滸輕聲說:“我當時沒勸他,因為知道勸了也沒用。隻是我非去救他不可,就算拚著他責怪,也無所謂。我估計丞相行進的路線,是北上韶州、南雄州,一過梅嶺,便是江西。這一路上全是駐紮的元軍,眼線眾多,絕難通過。我的計劃,是走惠州、循州、直接進江西,再向西到南安軍等他。雖然繞了不少路程,但我們隻要每日勤趕路……”


    他說的那些州縣名稱,奉書模模糊糊的都有些印象,當即點頭,說:“全聽師父吩咐。我……你要我走多快,我就努力走多快,一定不給你拖後腿。”


    杜滸微笑道:“也不必那麽緊張,說句冒犯的話,丞相是個文士,天生走不動路的,張弘範又下令優待他,想來也不會逼他行得太快。咱們也該歇便歇,就像尋常旅人一樣,免得讓人看出蹊蹺,徒生事端。”


    奉書笑道:“也對。不過就算萬一有事,師父你那麽厲害,定然也會有驚無險的。到時候爹爹見到你,肯定……”


    杜滸卻肅然道:“你休要妄自尊大,也千萬別小看敵人。張弘範手下頗多能人異士,不管是漢人還是蒙古人,比我本事大的數不勝數,我也不知道押送丞相的都是何許人等。我孤身一人……”


    “還有我呢!”


    “好,好,咱們兩個人,勢單力孤,不過是敗中求勝而已。我知道你見你爹爹心切,可是也得聽我的話,不管有什麽事,也絕不許輕舉妄動,懂不懂?”


    奉書想了想,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也隻好說:“我聽話便是。”


    “還有……”杜滸的聲音帶著微微的笑意,“現在救人第一,報仇第二,你那些個索命單子,等你爹爹的事情了了,再念不遲。現在給我去睡覺。”


    奉書臉上又燒了起來,一邊答應著,一邊爬迴自己的鋪位上躺著,睜眼看天花板。方才和杜滸說了那一番話,更睡不著了。


    她翻來覆去地烙著餅,聽著杜滸的唿吸聲平穩了一陣,又換成了說話的聲音。


    “小祖宗,你還不睡?”


    她隻好說:“我睡不著嘛。”


    “床鋪不舒服?”


    “也不是……”還有,頭一次跟一個非親非故的大男人睡一起,哪能不認生。但這話她可不敢說,杜滸多半還會嫌棄自己呢。


    杜滸靜了片刻,道:“罷了,我重新教你睡覺。你按我說的做,不懂也別問,照做便是。”讓她朝右臥好,伸出一隻手,覆在她的耳後,說:“心裏麵放空,把全身的筋絡骨頭都梳理一遍,再按我說的法子唿吸,把氣從腳底心吸到腦門裏去,吐氣越緩越好……”


    奉書確實不太懂,聽了他的話,也隻好不問,他說一句,她照做一句。杜滸的手指在她耳後拂了一圈,說不出的舒服。做到不知第幾句時,她便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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