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頭頂的右側移到了左側,又隱到了雲彩裏。天色悶熱無比。奉書一步未走,也已經汗如雨下,杜滸全身更是早就濕透了,汗水一滴滴順著他的頭發滑到肩膀上。


    最後,杜滸終於也走不動了,輕輕把奉書放在地上,自己也癱成一團,望著天喘氣。


    奉書聽到他的肚子似乎又叫了起來,心中又是好笑,又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我打來的那隻雞,大概還不夠他塞牙縫的,何況他把兩個雞腿又給了我。就連壁虎哥都能一人消滅一隻雞呢,他方才怎麽會吃飽?”


    她摸摸腰間的新彈弓,正尋思要不要再打次獵,杜滸卻慢慢站了起來,說:“在這兒等我。別亂走。”


    她坐起來,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一片稀疏樹林的邊緣,身邊一條野徑。杜滸卻不見了。她心中慌了片刻,隨即便看到野徑上浮出一串淺淺的腳印,不用說是杜滸的,直通入林子裏去。


    她撇撇嘴,心想:“腳丫子疼成這樣,還擔心我亂跑?讓我等著,我就等著好了。哼,師父的架子倒擺得挺快。”


    隻是杜滸一去許久,她等得無聊,坐直身子,放空心境,按照杜滸所教的方法觀察四周。她發現了動物的足跡和氣味、螞蟻的窩、樹上的鳥巢、石縫裏的泉水,看來這林子裏頗有野獸出沒。地上有些光禿禿的樹根,看起來像是人為斬斷的,看來不遠處似乎就有人家。空氣中的潮氣表明一場大雨會在天黑前落下。而自己現在的位置,大約是在惠州以北,龍川江和羅浮山之間的丘陵地帶。


    她剛剛為自己的洞察力感到得意,忽然又想:“啊喲,怎麽忘了留意下,我自己現在又是什麽模樣兒?一定髒得可以。”趕緊套上鞋,蹭著腳來到一汪泉水旁邊,蹲下身往裏一照,登時氣餒了。


    隻見一張髒兮兮的小臉上全是灰塵和泥土,隻有一雙眼睛是晶亮的。頭發亂得像鴿子窩,發絲中粘著木屑、枯葉、還有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被衣領遮著的脖頸倒是露出一塊塊牛奶樣的細白,可惜和周圍黑炭般的肌膚一比對,就成了斑點狗。衣裳也有不少地方被扯破了,一看就是讓人從火場上橫拖倒拽,撈出來的。


    她又是後怕,又是羞愧,趕緊伸手把頭發裏的髒東西一點點揪下去,心想:“難怪師父一個勁兒的不願意帶我走,一定是嫌棄我邋遢得可以,丟他的臉。哼,他自己又好看到哪兒去了?人家見了,定然會說有其師必有其徒。”


    雖然這麽想著,但還是撩起水來,仔仔細細地把臉洗幹淨了,連脖頸窩兒也使勁抹了幾抹,又把黑乎乎的衣襟用力搓了搓,總算有了些女孩兒的樣子。她又把一頭亂發胡亂紮了一紮,順口就想讓丫環給自己遞梳子。隨即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丫環了。


    她呆呆出了一會子神,像大人一樣歎了口氣。蹲了這一會兒,腳下已經疼得厲害,幹脆坐在了地上,脫了鞋,輕輕揉著雙腳腳心,打量著這雙自己也覺得陌生的小白腳。二叔費了那麽多口舌和心血,才讓她的腳丫子纏得有點起色,如今這幾個月的慢工細活,卻一下子讓杜滸毀於一旦,她真不知是該怨恨他,還是感激他。


    隨即又想到自己的腳方才讓他摸了個遍,看了個遍,一下子就有些臉紅,突然想起一事,趕緊弓下腰,扳起一隻腳,湊在鼻子底下聞了聞,還好沒什麽味兒,這才放心。


    一股異樣的聲音和氣味由遠及近地襲來。她猛地迴頭,遠遠的便看到杜滸迴來了。他走得很慢,手上拖著一頭死掉的野獸,像一個沉重的麻袋,在濕軟的泥地上留下寸許深的轍印。


    奉書驚訝不已,穿上鞋,跑上去細看,隻見杜滸手裏拖著的,竟是一頭成年的黃獐子,幾乎有她的一半高,脖頸上露出一個小洞,還在斷斷續續地流血。


    她看著杜滸,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蚊子以前打獵,也不過是獵一些兔子、老鼠、禽鳥之類,對這種四腳野獸是想也不敢想的。就算是她和小耗子、壁虎合力,也從沒獵到過這樣的戰利品。況且,如今戰亂頻繁,餓殍遍野,山裏的野獸基本上沒等長成,就讓饑民捕殺光了,長到這麽大的獐子,著實少見。


    她不失時機地拍馬屁,嘻嘻笑道:“師父真厲害!”接過杜滸手裏的獐子腿,幫他拖。她剛要問他是如何獵到這獐子的,隨即便自己看到了答案。杜滸身後背著一張老大的弓,簡直和她的人差不多高。


    她驚得合不攏嘴:“這是……是你做的。”她在最後一刻,把問句改成了肯定的語氣。她看到杜滸腰間還插著幾枝箭,那是將筆直的細樹枝從頂端剖開,插`進去一片尖尖的燧石作箭頭,再牢牢綁起來的。而那弓則是用樹枝、藤蔓和植物筋絡製成的,上麵還散發著清新的樺樹皮氣味。雖然簡陋,但看起來威力十足,比她早些時候自製的那個小彈弓不知高到哪裏去。


    杜滸似乎沒注意到她已經由黑變白,隻是把獐子扔在地上,任她把那把弓搶下來邊摸邊看,問道:“想不想學?”


    “想,想!”


    杜滸卻摸摸她的頭,嗤笑道:“想拉這弓,再等幾年吧!”


    奉書不服氣,抓起那木弓便扯,果然隻扯出個半月形狀,力氣便用盡了,雙手還被樹皮和樹藤割得生疼。


    杜滸接過那弓來,毫不費力地拉了兩拉,說道:“這是我看到一棵折斷的樺樹,隨手取材做的,雖然有韌性,卻不怎麽結實,隻能勉強使個十次八次。等以後看到合適的木材,我給你做一把小的,就可以練了。”


    奉書卻搖搖頭,舉起自己的彈弓,道:“我不要小弓,我有這個了。”


    杜滸失笑道:“嘿,這算什麽?等你學會了拉弓射箭,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個小玩具扔掉。”頓了頓,又道:“我看你使這彈弓的時候,手眼配合得不錯,又準又穩,便是練上好幾年的成人,也未必有你這般眼力。這是你的天分所在,要好好珍惜,可別學你爹爹他們那些文人的樣子,做些挑燈夜讀之類的傻事,把眼睛熬壞了。繡花、針線活,也盡量少做。”


    奉書點點頭,笑道:“我最討厭繡花了,不做才好!”忽然想到壁虎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自己的眼睛好,不能被煙熏著。


    杜滸又道:“我也累啦,急切間走不動,現在左右無事,我教你怎麽用自己的眼睛。”


    奉書忙道:“你已經教過了,你教我觀察……”


    杜滸哈哈大笑:“那算什麽?那些是猴子都能學會的伎倆。抬頭,看那棵楊樹,試著看到樹後麵的東西。”


    奉書睜大了眼,隻覺得匪夷所思,問道:“樹後麵的東西,怎麽看得到?”


    “我說看得到,就是看得到。試試吧。”


    她想了想,慢慢便明白了。她雖然看不見障礙後麵的東西,但根據周圍的環境,也可以大致猜出樹後麵到底有什麽。眼睛看不到的,心裏麵卻可以拚出來。而要把心裏麵還原出來的景象重新放進視野裏,才是最難的步驟,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該如何做到。


    杜滸叫她不要著急,他說,這是需要一輩子練習不輟的功夫,就連他自己,也做不到盡善盡美,隻是略有心得而已。


    等她連連受挫,焦躁得快要跳起來時,杜滸讓她閉眼休息了一陣,做第二個練習,從一片寧靜中看出動來。她做不到。林子裏一絲風都沒有,哪有一點點動靜?偶爾有鳥兒飛來飛去,可那是連猴子都能看出來的,她也不好意思說出口。


    杜滸卻說,她眼前的事物每時每刻都是在變化的。千千萬萬隻蟲蟻正在各處忙忙碌碌,樹木在長高長粗,枝葉在隨著陽光舒展,鳥窩中的鳥蛋裏,一隻隻雛鳥正在成形。


    她說:“我知道,可是我看不到啊。”


    “在我告訴你之前,你真的知道?如果你心裏真的知道,就都應該能看到。”


    等奉書好不容易有些理解這話的意思,有了一些神遊物外的感覺,杜滸卻叫了停,讓她改為從動中看出靜來。


    她大著膽子說,沒有什麽東西是永遠靜止的,也沒有什麽是一直動的。杜滸也不反駁,任她直直看著前方,看到眼睛酸痛。


    最後,杜滸問:“看到那葉子裏的螳螂了嗎?”


    她立刻點頭。那螳螂離她足有幾丈遠,像一粒沙子般大小,渾身碧綠,和樹葉一起隨風晃動,乍一看絕難分辨,但此時已經逃不過她的眼睛。


    杜滸說:“來做個遊戲吧。把你自己想象成那個螳螂,從它的眼中看你自己,看那個叫奉兒的小丫頭。”


    杜滸的吩咐越來越難理解。她盤算了半天,才閉上眼睛,想象自己飛到那棵樹上,鑽進螳螂的身體裏。


    可杜滸立刻說:“不許閉眼。”


    她連忙睜眼,眼前是一隻死獐子。前功盡棄。


    杜滸笑道:“好不好玩?”


    她噘嘴:“不好玩。”


    “不好玩就對了。你要學本事,這便是第一步,是一日也落不得的功課。要是連這都做不到……”


    她連忙說:“做得到,做得到。”


    杜滸點點頭,站了起來,拍拍她肩膀,說:“那就好。今天我就不再折騰你的眼睛了,你最後再給我記住一句話。眼裏看到的世界,未必便是真的。”


    奉書心中不太明白,但她對此已是習以為常,點點頭,重複了一遍,忽然又突發奇想,輕聲問:“這些……這些好玩的東西,你有沒有教過我爹爹?”雖然他萬萬不可能把父親也收作徒弟。


    杜滸沉默一陣,歎了口氣:“沒有。這些東西都是要在孩童時就開始修煉的。大人心裏麵的雜念太多,學不會的。就連你,此時開始練,也嫌遲了些。好在你腦瓜機靈,教你的人麽,也不算太笨。”


    奉書咯咯一笑,替他重複了最後一句話:“好在徒兒不笨,師父也不是泛泛之輩,對不對?”


    杜滸哼了一聲,不再理她,轉而收拾自己的弓箭,又命令奉書道:“折一根結實的木棍來,我要把這畜生挑起來走。”


    奉書看看那黃獐子,不解道:“這是今天的晚飯嗎?咱們也吃不了這麽多肉啊。再說……再說,我也不會整治……”


    杜滸叫她照辦便是,說:“要開剝這獐子,非得有刀不可,咱們現在是無能為力。先忍忍餓吧,這不是給你吃的。”


    那獐子足有幾十斤重,杜滸挑了它,也就沒力氣再負著奉書。她隻能慢慢跟在後麵。邁了幾步,忽然心中一陣衝動,舉起彈弓,撿起一塊小石子,照著方才那螳螂便發射過去。隻聽得樹葉一陣沙沙聲響,那石子精確地打在了螳螂腳下的葉子柄。那螳螂猝不及防,一個倒栽蔥便掉了下去,六隻腳和一對翅膀一齊亂動。


    奉書又驚又喜,又覺得好玩。這是自壁虎教她彈弓以來,她打出的最完美的一彈。


    杜滸聽到聲音,卻連頭也沒迴,喝道:“跟緊了!”


    她連忙答應,蹦蹦跳跳地跟上。剛跳了幾步,腳骨便疼到了心裏去,不禁齜牙咧嘴地叫了一聲,改成了慢慢走。


    好在他們走不到十裏路,便看到遠處幾塊水田裏倒映著白雲,嫋嫋炊煙直升上天,丘陵裏藏著幾間茅草房子。


    杜滸轉頭道:“待會咱們去農戶家裏投宿,你不要亂說話,一切我來出麵。你是我的小侄女,是我大哥的孩子,記住沒有?”


    “我是你的徒……”


    杜滸將食指放在唇邊,作勢“噓”了一聲,低聲道:“外人麵前,可不能這麽說。”


    奉書簡直心花怒放,也學著他“噓”了一聲,笑道:“好,徒兒什麽的,是咱們的小秘密,咱們自己心裏知道就行,可不能說與外人。”


    杜滸簡直拿她沒辦法,又好氣又好笑,伸指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把她點得踉蹌了好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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