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冷風吹過灼熱的身體,把她吹醒了。


    起初奉書以為自己瞎了,因為一睜開眼,什麽都看不見。但她隨即感覺到,此時已是深夜。她身下是柔軟的草地,頭頂是隱約的繁星。


    她試圖撐起身子。剛一用力,就猛烈地咳嗽,直咳得喉嚨裏出現血腥味,滿口都是煙熏火燎的味道。


    有人將什麽東西遞到她麵前。她伸手接過,摸出是一個皮質水囊。她拔出塞子便往口裏倒。清水的滋味從來沒有這麽美妙過。她將整個水囊喝了個底朝天,直到腹內鼓脹,急促地喘著氣。


    她嘶啞著聲音問:“這是哪兒?我在哪兒?”


    “惠州城郊。”杜滸的聲音。


    她一陣恍惚,心裏忽然空落落的。就這麽出來了……


    她勉強一笑:“你最終還是管我了,改了主意帶我走,多謝啦。”


    她感到杜滸搖了搖頭,甕聲甕氣地說:“不然怎樣,任你燒死嗎?你這個不要命的丫頭。”


    她忽然又擔憂起來,問:“那,那小黑子……”


    “他沒事。我跟他保證不會弄丟你的小命,他才肯逃。我看他轉身的時候都哭了。五小姐,你也夠狠心。”


    奉書抿緊了嘴,心頭一陣翻騰,充滿了內疚。


    杜滸又說:“知道我為什麽一直在城郊躲到現在嗎?你二叔剛從廣州迴來,車仗進城,人多眼雜。”


    他不再說下去了。可是奉書不用想也明白,二叔迴到府衙時,等待他的將是什麽消息。她答應要乖乖等他迴來,聽他講父親的近況的。


    她記得二叔說過的話:“你是我親侄女,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麽對得起我大哥?他已經妻離子散,活著的孩子全無下落,隻有你一個,是我能護在手裏的……”


    而現在,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具焦黑的屍體,連一聲告別也沒留下。


    她用力掐著自己的胳膊,嗚嗚的哭了。


    杜滸冷冷道:“後悔了?”


    “不……沒有……我隻是……對不起二叔……”


    “趁消息還沒傳開,現在迴去,還能補救。”


    “我……嗚嗚……我不迴去……我不後悔……不迴去了……”她抽抽噎噎地一遍遍重複著,好像在給自己打氣。


    杜滸的聲音離近了些,語氣中帶著懷疑:“為什麽不願意跟你二叔過?為什麽非要跟著我?”


    她說不上來,心中猶豫了許久,才鼓起勇氣說:“二叔那裏……雖然好……可是……可是我不想一輩子那樣。”


    杜滸哼了一聲,“小孩子家,整天就知道胡思亂想。你倒是想怎樣?”


    奉書抹了兩把眼淚,心中漸漸清晰起來,小聲但堅決地說:“我不是小孩子。我爹娘還都在韃子手裏,我要去救他們。我還要報仇。我要是在二叔身邊,這些事我一樣也做不了。”


    杜滸微微驚詫,道:“你的仇已經報了。”


    她搖搖頭,“四姐的仇已經報了,其他人的還沒有。”二哥、三姐,還有把父母兄姐捉起來的那些人,還有……


    她摸摸懷裏。瓷瓶還在,扳指還在。手腕上的狗尾巴草環已經被烤得脆了,用手一碰,就紛紛碎成了粉末。


    她一陣心疼,忽然想起來,小耗子送給她和壁虎的那一大堆小草編的物件,還都留在府衙裏,留在她閨房的床底下。那隻總和她作對的金絲雀兒,幾個月下來已經養出了感情,自己也再見不到了。還有她這幾個月讀的書、寫的字、繡的花、穿的衣裳,現在一樣也沒有了。


    正胡思亂想間,卻聽到杜滸笑了:“還懂得快意恩仇,哈哈!五小姐,你真是丞相的女兒?要不是你的模樣擺在這兒,我要真懷疑你是別人冒充的了。”


    奉書沉下臉,嗔道:“我沒開玩笑!”跑到杜滸麵前,仰起臉,正色道:“求你帶著我,教我本事,讓我跟著你去救我爹……”大膽捉住了他的兩根手指,輕輕搖著,說:“我現在要是迴去,就算不被人當成鬼,大概也會給二叔添不少麻煩,所以我不迴去,所以我……我已經沒處去了,所以你……你必須帶著我。”


    天色漸漸亮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杜滸露出嘲弄的微笑,“我哪有什麽本事教你?”


    奉書心中說:“殺人的本事。”可是這話卻萬萬不敢出口,轉而道:“方才你是怎麽出城的?”肯定不會是像自己上次那樣。


    杜滸笑道:“也就和平時吃飯走路一樣。”頓了頓,又說:“就算受了傷,就算帶了個小孩,也沒人攔得住我。”


    “這就是本事。我要學。”


    “你要是想夜裏偷偷溜出去玩,我前幾天教你的那些,就足夠了。”


    奉書一陣委屈,眼淚盈眶,大聲道:“不夠!不夠救人,也不夠報仇!小孩子才成天想著玩!”


    杜滸見她要哭了,忙道:“好,好,我說錯了,你不是小孩子,是大姑娘。文姑娘,你知道我要去哪兒嗎?你知道一路上有多辛苦嗎?要是和元軍照上麵,你知道有多危險嗎?這不是過家家,杜滸也不會伺候嬌滴滴的小姐,要是把你餓瘦了一兩,我可沒法向丞相交待。”


    “我不是什麽嬌滴滴的小姐,我不要你伺候。我什麽都會做。”借著熹微的晨光,她看到自己身上衣服已經被燒焦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煙熏得灰黑,一雙繡鞋上全是煙塵,頭發梢也卷曲了不少,發簪、發飾全丟了,耳環也隻剩下一隻——確實不太像嬌滴滴的小姐。


    杜滸卻哈哈大笑,見她眼圈又紅了,這才勉強收住笑容。


    一縷晨光打在她臉上,晃得她閉了眼。等她睜開眼,杜滸已經邁開步子,蹣跚著朝北直行。她連忙跟了上去。


    杜滸邊走邊說:“好啦,我不會不管你。等路過有人煙的地方,我找個殷實的人家,把你托付在那兒,讓人家好好照顧你,等我事畢,再來接你。”


    “我不,我就跟著你,直到看見我爹爹為止。”


    杜滸冷冷瞟了她一眼,“原來是監視我來著。”


    “我沒有!”她心中一陣焦躁,賭氣閉嘴,不再說話,隻是緊緊跟在杜滸身後。杜滸身高腿長,邁一步頂她的兩三步,她走著走著,便不由自主地小跑起來。幸好杜滸身體虛弱,一步步走得又慢又穩。她剛好可以跟上。但是奉書心裏總覺得,倘若杜滸像以前一樣健壯,此刻早就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甩掉了。


    他們走的是鄉間小路。此時正值黎明,路上逐漸出現了扛著鋤頭、挑著擔子的各色鄉民,看到這一個半死不活的病漢和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女孩一前一後地走著,又一言不發,紛紛側目,看得奉書滿臉通紅。


    小路漸漸向東偏斜,杜滸幹脆轉到了道路外麵的荒地上,仍是麵朝北方,大踏步向前走。奉書也不甘示弱地跟上,深一腳淺一腳,走在被露水浸濕的草地裏。繡鞋即刻便濕透了,然後便是襪子,最後是厚厚的腳布,涼涼的黏在皮膚上,說不出的難受。裙子拖在長草上,發出嘩嘩的聲音,似乎在把她向後拉扯。她以為自己是長途跋涉的能手,可是現在,走不到四五裏,腳下便疼得要命,拇指外側似乎已經磨破了。她眼巴巴地看著杜滸的背影,想叫他停下休息,卻又不想就此開口示弱。


    杜滸卻好像感到了她的目光,突然停步,頭也不迴,說:“天天這樣,從早到晚,走上幾個月,你受得了?”


    奉書捧著胸口喘氣,說:“我可以!我……我隻是不太習慣,以前我……我曾經……”


    杜滸轉過身,看著她的一臉疲態,歎了口氣,拉過她的手,把她拉到一處幹燥的空地上,指了指一塊平整些的岩石。


    奉書立刻坐了下去,如釋重負。


    “好姑娘,你到底要怎樣?”


    她低下頭,還是那幾句話:“我要跟著你,我要你教我本事。我自己會照顧自己。”頓了頓,又加上一句:“也能照顧你。”


    杜滸微微冷笑,上下打量著她,最後說:“你要是跟得上我,我自然不趕你。其餘的,算了罷。”


    奉書小聲說:“你的本事,是不輕易教別人的,對不對?”原來她忽然想起以前在督府軍中時,兵士裏頗有些“江湖出身”的,曾經跟她誇誇其談,說過一些規矩。


    “學了也沒用,你看我,還不是差點讓韃子弄死。”


    她從這話裏聽出一點點希望,笑道:“你要是沒本事,早就不知死過多少次了!”忽然靈光一閃,叫道:“我拜你做師父,事事聽你的話,總行了吧?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說著,跳起身來,撲通便跪在草地上,磕下頭去。這套口吻和做派,也是她在軍中聽來的。


    杜滸又是好笑,又是無奈,一把把她提得離了地,雙腳戳在地麵上,說:“別胡鬧!”


    奉書立刻又跪了下去,笑道:“你已經教過我不少入門的東西了,總不能再收迴去吧?我早就是你徒弟了,可不能賴……”話沒說完,又被提了起來。


    杜滸托著她的胳膊,不讓她再動,搖頭笑道:“好,好,五小姐,我服你啦,求你別再折杜滸的草料了。”


    “你答應了?”


    杜滸按著她坐在岩石上,自己坐在她身邊的地上,身子和她坐在石頭上一樣高。


    他說:“好,我帶著你上路,滿意了?隻是你想沒想過,就算我帶著你,你以為就能平平安安的了?旁人看了,隻道我是拐帶人口,劫騙了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頃刻間就會報官,你怎麽辦?”


    奉書從沒想過這些細枝末節的事,隨口說:“那我便不做大戶人家小姐了,找身尋常人家的衣服換了,成不成?”


    杜滸搖頭道:“我倆非親非故,除非一路上全宿在荒郊野外,否則一旦住店打尖,早晚有人會問。”


    奉書急道:“誰那麽多管閑事?”心中想:“我以前和蠍子姐他們同行的時候,也沒人問過啊。不過,我們確實都是一直走在荒郊野外的,從沒住店打尖,而且……而且大家也都拜了兄弟姐妹……算不上非親非故……”一時間怔怔的想起了別的事。


    杜滸道:“現在各州各縣都在蒙古人手裏,他們對漢人查得尤其嚴,咱們不能冒這個險。”思索了一陣,慢慢道:“要是讓你扮做我的小婢子……委不委屈你?”


    奉書忙道:“我才不是你的婢子!”


    杜滸有些不知所措,沉默片刻,才道:“五小姐,我不是有意……”


    奉書嘻嘻笑道:“我是你徒弟啊,你忘了?你是我師父。”


    杜滸搖搖頭,不再理她,想了想,自言自語地道:“要是裝作我女兒,你年紀也大了些,看起來不像……那麽做我侄女如何?我有個長兄,他現在要是活著,娶妻生子,孩兒也該有你這麽大了……”


    “就做徒弟,不做別的。”


    杜滸苦笑道:“還不滿意?讓你叫我大哥,行不行?丞相以前可是跟我稱兄道弟的,今日讓你占這個便宜。”


    奉書撲哧一聲笑了,“我不要。我不要占師父的便宜。”


    杜滸見她還是口口聲聲的叫師父,橫了她一眼,哼了一聲。


    奉書見他突然板起臉,心裏倒有些膽怯了,隻怕自己太過不知輕重。曾幾何時,督府軍裏的那個杜架閣是豪爽而直率的,他雖然不苟言笑,對手下的兵士卻是照顧有加。然而,或許是近來連逢巨變,他的性子有些難以捉摸了,有時讓奉書莫名其妙地害怕。


    況且,她還親眼見過他殺人。


    更何況,他還手把手地教過她殺人。


    杜滸冷冷看著她,直把她看得寒毛直豎,不由自主地摳自己的手指頭。他卻被她緊張的樣子逗笑了,拉開她的手,把她的手指頭攥住,不讓她摳。


    “一聲師父叫起來容易,你可知道,做弟子的都要恪守什麽規矩?”


    奉書見他口氣似乎有所鬆動,這才籲一口氣,笑道:“我知道啊,做弟子的,要……要聽話,要孝順師父,師父有什麽吩咐,都不能違背。”其餘好像還有些什麽,她一時也想不起來。


    杜滸道:“好,我看看你會不會孝順師父。我餓了,給我弄些吃的來。”說畢,揚起頭,亮給她一個下巴。


    奉書睜大眼睛,道:“弄些吃的……”環顧四周,隻見荒原一片,灌木點點,青山連綿,最近的人家似乎也在山那邊,不知要走多遠。


    況且,就算有酒家人家,有酒肉飯菜,她拿什麽換?身上一文錢也沒有。耳環也不知什麽時候掉了。


    她隻好問:“你有沒有錢?”


    杜滸卻閉目不答,反而雙手枕在頭後,仰麵靠在岩石上,打起了鼾。奉書看著他一身破衣爛衫,知道他身上也絕不可能有半文錢,就算有,也早就漏出去了。


    她哼了一聲,總算明白了:“這是在給我出題呢,讓我知難而退。隻可惜,你要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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