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璧所得的軍情雖然號稱機密,可過不幾日,不知怎地,惠州城裏就盡人皆知了。五月初一日,趙顯的哥哥、七歲的益王趙昰在福州即位,改元景炎。


    大宋又有皇帝了,盡管他每隔一陣,便不得不搬一次家。


    新朝廷大封功臣。在那口耳相傳的長長名單裏,不僅有陳宜中、張世傑、陸秀夫等一直追隨皇帝左右的忠臣,還有一個文天祥。他被封為觀文殿學士、侍讀、通議大夫、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一連串的頭銜和職位,老百姓說來說去,也分不太清楚。


    奉書從哥哥那裏聽到消息,幾乎是尖叫著跑入內堂,正撞在母親身上。她大叫道:“爹爹又被封官了!他還在帶兵!”


    母親卻淚光瑩然,說:“一下子封了這麽多頭銜……朝中是不是已經沒人了?”


    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連串的壞消息。淮東、淮西盡為元軍占領,那個曾中了反間計的李庭芝一直堅守奮戰,直到被俘,最後不屈而死。元將李恆——便是那個文璧最為忌憚的將領——已經平了江西,家鄉終於淪陷。阿裏海牙平了湖南,正向廣南步步推進。忽必烈傳檄招降,降書如雪片般飛進蒙古軍營。到了六月,廣州守將獻城投降。


    奉書突然想到那些滯留在廣州的波斯人。


    廣州緊鄰著惠州西部。此時惠州城裏已是人心惶惶,城外天天有士兵操練,號角和鼓聲從清晨一直響到傍晚。奉書在二叔的書房裏發現一張大大的地圖,每當某處州郡陷落的諜報傳來,他便在地圖上用紅筆圈一個圈。到得後來,紙上密密麻麻的一片血紅,疏密有致,像病人在春天出的疹子。


    七月,正是天色最熱的時候,消息如清風般傳來,文天祥已到了福建南劍州,在那裏開府募兵。一時間,各地豪傑奔走相告,義軍紛起響應,當真有一唿百應之勢。


    奉書抑製不住心頭的喜悅,便想問二叔福建在哪兒。但文璧每日早出晚歸,不是操練軍隊,就是召集幕僚開會。她不好意思去打擾他。


    她悄悄進了他的書房,趴在那張大地圖上,眯著眼睛,一點一點地讀那上麵州郡縣邑的名字。大部分的地名她都不認得,但她知道,每一個州郡的名字,都代表了很大很大的一片土地,但那些地方全加起來,比起讓蒙古侵占了的大宋江山,卻還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塊。


    終於找到了福建路,南劍州。她驚喜地發現,居然離惠州不算太遠。而且,那裏的紅圈圈還很稀疏。她癡癡地盯著那地圖,仿佛看見了父親帶兵打仗的英姿。眼前的“南劍州”三個字上,似乎浮現出了一個堅固的城樓,無數驍勇善戰的士兵排成陣勢,大聲呐喊,氣鎮山河。


    但過了不久,文璧幾乎是摔著門進來,把她嚇了一跳。他手中拿著一疊公文,臉色難看得嚇人。


    “元軍大舉進攻福建,南劍州知州王積翁棄城逃跑,現在已經做了韃子官了!”


    奉書一怔,眼前那虛幻的城樓就“啪嗒”碎了,半天,才小聲問道:“那爹爹呢?朝廷怎麽辦?”


    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府衙。元軍攻下南劍州,繼續進軍福安。福安就是福州,是小朝廷的行宮所在。福安雖有數十萬宋軍,卻不敢迎戰。張世傑等人護著小皇帝逃到了海上,開始在漂浮的海船裏上朝。


    而文天祥帶領的督府軍,成了大宋在陸地上的最後一支正規部隊,和李恆正麵相抗。人們說,李恆是出了名的用兵詭譎、心狠手辣,而文天祥的軍隊深得百姓支持,地利人和。雙方互有勝敗,督府軍也行蹤不定,時進時退,在汀州、漳州輾轉支撐。


    這些軍情上的消息,奉書也聽不太懂。但有一樣,她無法不注意到:那些逃來的難民,一個個都瘦得像紙一樣,好像挨了幾年的餓。有些人逃來時,懷中緊緊抱著的,是小孩子的屍體。


    新年轉眼又要到了。她又開始剪紅紙窗花。以前她酷愛動手剪紙,剪的那許多花樣,匆忙中被留在了江西老家,一張也沒有帶來。現在想來,怕是早就讓蒙古軍隊燒掉了吧。


    她不再期望能見到父親。她知道,父親和家人之間,隔著幾千幾萬個兇惡的蒙古人。伯顏、阿裏海牙、阿朮、李恆、張弘範……那些名字被流民心驚膽戰地重複了千百遍,每一個名字後麵都仿佛是一個張牙舞爪的妖怪——盡管有些人的名字,似乎不像是蒙古的。


    所以她不再等父親。每剪好一張紅窗花,就把它貼上牆,貼上窗,貼到自己房間的每個角落。終於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房間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竟然像極了那張滿目瘡痍的紅地圖。她尖叫一聲,跳起來,把滿屋的紅窗花撕得幹幹淨淨。


    城裏慢慢開始有了謠言。有人說,等到春天的青草長出來,蒙古人的馬兒吃飽了,第一個要進攻的便是惠州。有人卻說,廣東氣候太熱,蒙古人水土不服,早晚會撤,大夥隻需靜待時日即可。有人說,循州、潮州的守將都已經通敵,難民們經過那裏時,親眼看到城裏走滿了黃頭發、紅眼睛的蒙古人。還有人說,蒙古人殺人太多,已遭了天譴,他夜觀星象,不出半年,那忽必烈定會滿臉發黑、七竅流血而死。


    終於,當“蒙古人要攻打惠州”的謠言又一次流行起來的時候,母親坐不住了,請來二叔、四叔商議。他們從房中出來的時候,奉書看見了他們的臉色,便一聲不吭地迴到自己房裏,收拾東西。


    她收拾得很快。她在廣東雖已住了將近一年,卻沒攢下什麽物事,房間裏幹幹淨淨的,遠沒有在江西家裏那樣精致華貴。她發現,自己竟然有點忘記家裏的陳設了。那隻自己曾經愛不釋手的羊脂玉白兔,現在想來,也絲毫沒了吸引力。


    果然,第二天,母親和庶母就開始催促各自的孩子,匆匆忙忙地打包離開。


    文璧來給他們送行。


    “二叔要留在這兒操練軍馬。蒙古人要是真打過來,嘿嘿,就讓他們瞧瞧我的厲害。”


    他們先到了河源,看了大姐和小妹的墓。大家都吃了一驚。那墓碑前麵,竟有幾條燃盡的線香,兩根碎蠟燭,還供著一盤檳榔果,看起來還很新鮮。


    當地人說:“文丞相一心為國,保境安民,是大忠臣、大好人。他的小姐們,我們是時常來拜一拜的。”


    他們輾轉北行,來到循州。一路上並不寂寞,不少百姓也在朝那裏走。她在馬車裏坐著,有的人則坐在牛車上顛簸,還有的騎著驢子,鞍子上滿滿當當,是堆得比那乘客還高的家當。有的人推著輪車,裏麵塞著鐵鍋、幹糧、破衣服、還有嬰兒。


    更多的人用雙腳走著。奉書看到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女孩,赤腳前行,不防一腳踏進一個泥坑,摔了個大馬趴,隨即光裸裸的腳踝就腫了起來。


    奉書看那小孩咬著牙一步一瘸,心裏一揪,迴頭道:“娘……”


    母親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微笑了一下,命奶娘將那赤腳小女孩抱上車來。那女孩卻往後直躲,喊著:“沒有!我什麽都沒有!”


    但她隻躲了兩三步,就撲在地上,站不起來了,還是被奶娘抱上了車。她縮在一角,怯生生地打量著車裏的女人小孩。


    歐陽氏笑著對她說:“我們不是壞人,不會搶你的東西。你是哪裏人?聽口音不像本地的。”


    那女孩點點頭,算是迴答了。


    “你爹娘呢?”


    那女孩警覺地打量了一下她,說道:“他們在……在前麵等我。”


    歐陽氏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奉書卻很高興,說道:“那他們在哪兒?長什麽樣子?待會我們把你送迴爹娘那裏。”


    那女孩突然淚水盈眶,狠狠瞪了她一眼。


    奉書好不沒趣,見那女孩麵黃肌瘦,又轉而道:“你餓不餓?你叫什麽名字?”說著盛了一小袋炒米,遞給她。


    那女孩毫不客氣地搶過了幹糧,嗅了嗅袋子裏的香氣,卻不吃,而是將袋口係好了,小心翼翼地收在裏自己懷裏。對她的第二個問題,倒是充耳不聞。


    奉書不高興了,掀開窗簾,扭頭看外麵。遠處的山巒青翠起伏,一道道田壟將土地隔成方方正正的小塊,田地裏綠茵茵的,好看極了。


    她從沒見過如此廣闊的田野,連忙轉過頭來,一臉興奮,“原來稻穀是長這樣的!”


    姐姐們聽了,也連忙趴到窗口去看。


    那赤腳女孩忽然嗤的一笑:“什麽稻子?那是荒草。”


    奉書立刻滿臉通紅,有些羞慚,又有些氣惱,反唇相譏道:“你怎麽知道?”


    那女孩撇撇嘴,道:“三歲小孩都知道。”


    奉書不說話了。也許真的是這樣。不過,好好的田野,為什麽要種荒草?


    馬車忽然猛地一顛,接著外麵轟的一聲,人聲鼎沸。隻聽得前方幾個人大叫道:“過不去!前麵在打仗,過不去啦!”


    奉書心裏猛地一跳。看母親時,她的臉色一下變得刷白。


    那聲音並不大,可是一傳十,十傳百,消息瞬間就席卷了整個道路。有人道:“快迴去!快迴去!”有人道:“向東走,去揭陽山!”


    亂象未平,前方卻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幾個聲音尖叫道:“韃子來了!”一時間哭喊聲大作,眾百姓唿兒喚女,你推我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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