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玄關處,搖搖頭。


    “我現在長大,還來得及嗎?”


    我是真心的。話在來時就已經想好,真正脫口時還是覺得怪異,不僅是因為句義,還因為表達的方式。


    就好像……在認錯。


    可是,我有什麽錯呢?


    是錯在當了這十二年懵懂無知的大小姐,還是錯在生為父親的女兒?


    我再一次搖搖頭,想把滿心荒誕的想法驅散。但願一切隻是我的錯判。


    原本輕鬆明快狀的叔父聽到這話後動作定格了兩秒鍾,複又抬頭露出慈愛笑容,他說,“這話從何說起?”


    當然是從三天前說起。父親的死,母親的恍惚和害怕,親信的變卦,形式的逼迫……這一件件疊加堆積,我的心隨之層層崩裂,最終暴露出曲意逢迎的人性。


    然而話卻不能這樣說。從前叔父寵我,寵得也是我孩童般的赤誠,而非失意失落的不甘和難說難熬的猜忌。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至少表麵上,我不能失去這因緣有故的寵愛。


    所以……“爸爸遇難,可見形勢之複雜難支。沒有爸爸的孩子可憐,我還有叔父。叔父是在苦熬,我也是在苦熬。還有媽媽,她也是。我為媽媽,為叔父,也為自己就必須要現在長大,請您教我從複雜情形中辨識真實。”


    “真真假假,如何辨識?”叔父愕然問道。


    “從前我站在你們身後,風雨沾不到,真相觸不到。現在,我想同您站在一起,擋風雨,看真相。”這是我的心裏話。


    叔父沒有即刻迴答。他或許是吃驚罷,一向乖巧的我此刻正在變相要求著自己的位置。


    可是,這難道不是他所希望的?


    我分明記得,那個衝進班裏的舊部現在分在了叔父麾下。還有剛才門口的男子所說的叔父早已在書房等我。


    “小乖乖,你要明白,站到第一線來是要擔風險的。此時我們是家人的關係,而一旦你加入我的陣營我們就是上下級關係。那時候,沒有人再替你一遍遍過濾掉所有危險。”


    我剛想張口駁道,叔父擺擺手示意我先等一等再說。


    “況且,伊人,你太年幼了。”叔父的歎息裏有幾分觸人情腸的動容。


    我心緒微滯,昏黃燈光下叔父的臉時隱時現,將我的心事也上上下下地提起又洛迴實地。


    來之前我就盤算好,這一趟無論如何也要成功。開弓再無迴頭箭的道理。


    “叔父最初上戰場時,也是在我這個年紀。”我提醒他,“您看,年齡不是關鍵。我是你們的後代,一定可以的。”


    叔父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然而,他卻搖搖頭無奈地迴答,“還是不行,你是女孩。你會害怕。”


    什麽事情需要害怕?


    我強忍住心裏蔓延的猜測,它們待哺在我心底,食骨飲血,同時織耕出堅韌的心性,隻是眼睛裏迸射出精銳的光。


    我看著叔父,篤定迴答道,“女孩會害怕的事情,男人也會起意。隻要能忍得住,這一關就能過去。”


    叔父曾對我說,隻分男女,不分強弱。


    如今再想起,竟有些野獸廝殺的味道在裏麵。


    叔父看著我,眉目間頗有些意外。也寥寥有些欣慰參雜其中。我的視線忍不住在上麵掃過幾圈,沒有發現心疼和不忍的蹤跡。


    心底漸漸有失落。這不是令人振奮的情緒,我在心裏責備自己,怎麽還是看不穿?


    叔父終於點頭。


    腦子裏繃緊的弦俱是一凜。


    叔父大約是瞧我太過嚴肅,覺得好笑的同時不知為何竟起了傷感,伸手將我抱在懷裏,歎道,“你不用這麽逼自己的,你根本不懂一旦踏進去就再也出不來的驚險。叔父不想看見自己寵了大半輩子的寶貝才這麽年幼就已經變成土埋半截的人……”


    我的腦中已迅速勾勒起一個槍林彈雨鋪天蓋地的世界。


    確實是何等驚險。我想起父親神色清明眉目雋永的臉龐,心裏一痛。


    沒什麽大不了。再危險,父親也在前麵走過一遍了。我想到這兒,害怕的情緒頓時消散。


    隻是心裏的難過不減分毫。


    我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溺在這形似的懷抱裏。像是困倦時父親的懷抱。


    然則也不像。叔父的懷抱強硬,不由分說,力量之中自有控製。


    我配合地維持著姿勢,身體卻開始酸困。於是眼睛四下打量著這個自小就玩耍在其中早已爛若披掌的書房。


    我的視線由遠及近,越過書架上滿當當的書籍,越過茶台,越過劍竹,停在眼前——幾張並排懸掛的地圖前的書桌上,擺放著一把黑色小手槍。


    這是今天第二次看到槍。


    原本是我從小見慣的,可是現下看卻橫生出心煩意亂來。


    有拿槍的人,就有挨槍的人。


    現在叔父把槍放在這裏,顯然是要我拿起來,假移時日,他也會命令我用這把槍去瞄準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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