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人的眼睛都盯著十字架時,你的機會就來了。


    人人都要對著公之於眾的罪惡踩上一腳,沒有人在乎當初那些罪惡是否是自己親手所砌。


    ——我的機會是什麽?


    ——是在風口浪尖時,另駕起一條船,不引人注目地繼續航行。


    你記著,眾人都跪下和眾人都站起來一樣,都是絕好的機會。


    ——怎麽說?


    ——眾人都跪下,總得站起來引導那些有心人,一唿百應之時你成龍成鳳;眾人都站起來,這是大好隱蔽,法不責眾,你大膽前行即可。


    ——怎樣能全身而退?


    ——想發財又想保命,簡單。不碰最壞的東西,然後,在其餘中選出最掙錢的。


    ——這樣簡單?


    ——這樣簡單。


    叔父輕描淡寫地迴答問題。他給自己燒上一支雪茄,不抽,隻為看它在指尖掙紮著燃盡。又壯烈又委屈,就像……他迴頭看身邊的小姑娘,饒有趣味地想,就像這個小女孩此後要走的路。


    “所以……”有一道極細的光從程伊人腦子裏掠過。


    “所以,安全起見,他們種大麻。”叔父說。


    農民們的安全意識還挺強。她心裏有震怒,扶著桌子一把站起來冷笑道,“蠻了幾百年,一下子開化了,還懂得安全意識,我們國家就要繁盛了啊!”


    叔父拍拍她,示意她坐好。“每個人都需要安全意識,為了活命。哎,你坐穩。你的安全意識哪裏去了?”


    這話提醒了她。她看著自己撐著桌子的細瘦胳膊,仿若擋車的螳臂。


    她一下子笑了出來。生活真是……出彩啊。


    她的叔父,m國的政界翹楚,此時正坐在他威嚴的書房裏一本正緊和她說“安全起見,他們種大麻”。而她的父親,死在了她十一歲的最後一天。他為何而死,表麵上看是因為與軍火走私方火拚不幸犧牲,實際上……沒有實際上。她和母親連生活起居都被變相控製,又怎能得知這些一點也不安全的真相?


    人要識時務。


    “的確是個好選擇。”她由衷地讚歎。


    叔父的語氣卻加重起來,“農民們也是不得已。”


    她安靜聆聽。


    “其實許多人願意好好耕耘土地,種植作物。但是隻有種植大麻才能給他們提供最有保障的安全收入。相對其它可選擇的作物來說,大麻是最容易生長的。農民懂得,即使發生極端天氣也不太會影響到大麻的收成。”


    “這實在是最有利的倚靠。”程伊人理解。


    叔父點頭,“事實上,”他說得很遲疑,“政府已經在考慮要不要放開對大麻的監管了。”


    這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大麻再發家致富也登不了台麵,放開大麻就意味著實際合法,後患無窮。她不相信政府想不到這一點。


    又有一道光驀地掠過腦際,“是為了稅收?”


    叔父看她一眼,矛盾的心情裏橫生出幾分連自己都不易察覺的驕傲,到底是自己的小侄女,說話一語中的。


    “有這個因素。也不全因為這個,”他頓一頓,雪茄快燒完了,他還是吸一口提提神,也別全毀掉。淺啄一口,芳香沁入心肺,他舒展地想,還是得護一護用一用,別都浪費了。


    “在世界上許多所謂的動蕩地區,大麻作物為恐怖主義提供了資金資助。例如,在飽受戰爭創傷的阿富汗、塔利班組織掌管著大麻的生產基地,以資助那些窮兇極惡的叛亂分子,供給他們給養和裝備。所以,哪個組織掌握了大麻和罌粟的生產,就意味著它已經占領了一半土地。畢竟,權利和經濟直接掛鉤。”


    她懂了。不僅是懂,簡直醍醐灌頂如同重生。


    說到底,利益和權勢才是第一生產力。


    “既然都已經快要合法,為什麽還要遮遮掩掩?”她疑惑。


    “因為縱然是當權者,也需要一塊名正言順的遮羞布。把大麻公然合法,就得扯下這塊布。”叔父耐心解釋道。


    “布下麵有什麽?”


    “有醜惡和暴行。”


    程伊人明顯一怔。這話從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嘴裏說出來,著實令人振聾發聵。


    罪惡瀝瀝不止,究竟要經過多少血肉驗證,才能被公之於眾。她忽然想起學校課本上曾經引用過叔父的一段公開發言裏如是說。


    如此滑稽。


    “所以隻能放鬆監管,卻不能直接合法?”她問。


    “是。不過能從地下轉為地上的暗箱操作,已經大大降低了成本和風險。”


    現在她明白了。父親急匆匆踏夜奔赴荷蘭,臨走之前告訴她“有時候生意交易的就是國家的事,國家的事就是生意上要達成的事”那句話的隱義。


    “身為國家軍政的操盤手,我們更像是m國內大麻產業的中間商。不負責生產和銷售,隻起到牽線搭橋和監管的作用。”叔父刻意在語氣上加重了“中間商”三個字。


    “‘我們’指得是你一直效力的部門嗎?”程伊人仰頭問。


    她其實已經坐得有點麻了。不過和身體的麻木比起來,從前被父親用心營造的安全表象所麻痹的種種意識正在加速蘇醒。


    “指的是我和你父親。”叔父使用了不容置疑的肯定句。


    程伊人的心驟縮。


    父親……她此刻的感情很是複雜。這個給了她最多愛和保護的男人,她心目中站得筆直的將軍英雄,正隨著叔父的話一點點愈加豐滿起來。變得有血有肉,有人之常情,有勇敢和怯懦。


    原來這不是一個三角形的世界,內角和永遠等於一百八十度。


    “那麽,父親的殉職……”她鼓起勇氣。


    叔父看著她,盯著她躲閃的目光。鋒利的注視如炬,瓦解著她最後的心理防線。


    “說出你的判斷,”叔父說,“你知道的,逃避是沒用的。”


    她囁嚅著,嘴裏說了句自己都聽不清的話。


    ……


    嘩,天光大亮。程伊人在醫院病房白色的燈光下艱難睜眼。


    措手不及地,她看見病床邊扶稼那張平靜到冷酷的臉。


    現實裏的一切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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