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離開肯德基的時候,是夜裏十一點半。兒童節的熱鬧氣氛已然不再,這個節日裏的主角都已經心滿意足地迴家睡覺了,隻有賴著不想走的她,還在裝傻充愣。


    該離開的總會離開,該來的總會來。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厚重的玻璃門。


    夜晚依舊悶熱,不過好在她的胃是滿足的。


    從前追於一的時候,她追著他滿世界地跑,他常常熬到深夜睡覺,第二天下午才會起床,她就買了熱乎乎的飯去宿舍裏堵他吃。


    那時候他一定是很煩的,礙於麵子卻什麽都沒說,隻生硬地接了過來說聲謝謝,然後禮貌地詢問她下午是不是還有課別遲到了。


    他一直以為她是學校裏的同學,冷不丁蹦出來,半路攔住他攀關係,從此就蠻橫駐紮在他的世界裏。


    可是他從沒想過,眼前這個看似簡單大條的女孩有著複雜零落的身世,穿普通白t恤,胸口卻刺有豔麗的花朵。像是明豔豔即欲墜落的荼靡。


    那時候她對他說,不管再困再煩,隻要胃是滿足的,就有力氣繼續生活。


    那時他第一次忍不住嘲諷她,對這個表情語氣都是天真的女孩,戲謔地說,“小姑娘,沒有體會過人生就不要在這裏熬雞湯。”


    當時她想,真好啊,這樣一個男生。


    哪裏好,說不清楚,可是比起她,那是太好了。她滿心歡喜地撲過去,不敢太用力,怕撞傷他,可是因為骨子裏的自卑,又矛盾地想讓他疼一下。


    疼一下,日子才能記得分明。


    她走在通明的路上,看向遠方遊離著的萬家燈火。她一直記得自己當時的想法,像唿吸起伏一樣不曾忘。


    每當她稍稍習慣了幸福安然的生活,那些想法就會像警鍾一樣炸響在她耳邊,提醒她,不能忘,不能忘。隻有這樣,當她好像一腳懸空深淵,一腳踩在鬆軟芳香的土地上時,她才真正覺得安全。而又警醒。


    隻有不鬆懈才能不墜落毀滅,這是她從小信奉的教條,安全感的奇異來源。


    遇見他之前,她隻想要活得聰明;遇見他之後,她步步冒險,卻如此沉溺。


    此時她終於明白,事情為什麽會演變至此。


    因為她的忘本。


    這原本就是對她貪婪的懲罰,她一直小心翼翼,卻還是最終將他拖下水。


    她比於一大半歲,這是他從不知道的。她那張偽造出來能以假亂真的身份證上,出生日期一直是1987年8月份,而實際上,她是86年12月的。


    所以每年她都記不住自己的“生日”。原本就是假的是為了避人耳目,卻被自己最心愛的人記得深刻,年年用心製造驚喜。


    多諷刺。


    這樣想著想著,她就走到了車站。熟悉的路線,眼前是不熟悉的風景。到過的城市裏她最先熟悉起來的,都是車站。


    這是師傅教給她的,要想周全,先給自己留好撤退的路。因此她每到一處就首先規劃好離開的路線。


    她一直銘記師傅的話在心,留好撤退的路,卻不想此刻用來進攻。


    來到北城七年,這是她第一次坐火車。剛開始的頭三年,每一年她都會來這裏一次。那時候她很幸福,也很警惕。而後可樂出生,她的生活開始環繞著喂奶照顧孩子,漸漸習慣洗手做湯羹,等於一下班迴家,就這樣,一晃過了快四年。


    這是她四年之後第一次來這裏。路線是熟悉的,可是車站周圍的風景全都變了。


    夜晚有風吹來,撩過她的太陽穴,那裏突突地疼。


    從小吃藥太多,不知道何時起她就有了偏頭痛的毛病。


    於一此前處處留心打聽治療偏方,一直不得效,她知道這頭痛由來的原因,卻沒法如實告訴他。於一心疼她,常常在她深夜頭疼發作時一邊揉一邊哄她睡覺。


    她總是在那時夢到兒時的事。


    她的媽媽也是如此,小時候她疼的渾身顫抖,她媽媽一邊哭,一邊跪在床上幫她揉太陽穴。


    她家鄉的孩子們都有偏頭痛。按照老人們的話說,這是當地的原罪。


    他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原本有自己單純快樂的生活,北城,校園,宿舍,家。


    而她,生長在遙遠的南邊,一個環境完全不同的炎熱的國度。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不是於一以為的那次校園偶遇,是她第一次真正見到於一的樣子——她在他家的書房裏,被他的父親帶領著,一張一張翻看家庭相片。


    “這是我太太,二十二年前結的婚;這是我兒子,十九年前出生……”他的父親將照片一張張撫摸過去,聲音平穩,可語氣是抖的。


    然後她就看到了照片裏的於一,他十六歲的樣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峻,清明,濃密的劍眉,狹直的鼻骨,剃成圓寸的頭發,凜冽的氣質。


    像極了一株植物。


    他父親緩緩道,“如果可以,請你永遠都不要讓我的兒子知道。”


    她記得當時自己遲疑了一下,那張照片裏的少年驕傲而俊朗,而他的父親站在身邊,無望而蒼老。


    這個男孩是生命延續的希望。


    她點點頭,說“好”,然後將男人帶離。


    不過是七年前發生的,她執拗地一直將它歸結為上輩子的事。


    他們從來,都不應該是彼此交集的關係。


    她眷戀他的美貌,愛上這個人,開始有所依戀,忘了自己的本份,最終釀成現在的局麵。他應該過得安全快樂,而不是現在這樣憔悴無望,仿若當年他的父親那樣。


    此時她無比清醒,北城的夏天她已經習慣了近七年,卻是第一次這麽清醒。如果說在和於一提出離婚的時候,她的心裏還存有一絲僥幸和猶豫,那麽現在,她隻剩訣別。


    “真是可笑,是不是?折騰了一圈又迴到了原點,還把自己心愛的人也幾近搭進去。媽媽,如果你還在,現在一定會告訴我說‘人是逃不過命’的吧。”


    她早就沒有了媽媽,現在也推開了她的孩子,這樣孑然一身還真適合去見那個人。


    算起來,他們已經有七年沒有見過麵了。是時候好好清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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