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決堤,並不是每個人都往安置區的方向跑。


    有人沿著村路跑向公路,再沿著公路跑向kāl。


    政.府辦公室的電話徹夜響個不停,深夜的kāl大雨瓢潑,當報信的人一身泥濘地出現在州政要家門口時,帶來的實事讓所有人傻眼。


    「決堤?!」


    那人快速趕迴辦公室,發現未接來電一串接著一串。


    北方蘇丹政.府從首都喀土穆來電詢問決堤災情,而來自本國首都朱巴的緊急電話一個接一個。天災之下不分南北蘇丹,2000公裏的國界線在《奈洛比協定》中隻是一條「畫在地圖上的線」,而同一條尼羅河與兩個國家的命運息息相關。


    而那人卻一個都迴答不上來。


    受災情況?


    ……不知道。


    決口範圍?


    ……不清楚。


    傷亡人數?


    ……更是未知數。


    是否提前要求轉移?


    這個……好像是自發行動啊。


    那邊憤怒地掛掉電話,這裏卻瞬間傻眼,細思之後冷汗涔涔。


    門猛地被推開,手握軍權的阿卜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神色淩厲聲如洪鍾:「如果你現在起不了任何作用,請把屁股挪開那個位置!」


    男人後知後覺忙讓出座椅:「阿卜先生……」


    阿卜作風果斷,第一時間要來衛星圖,同時立刻讓人搶修空白區的信號,再利用軍.方信號塔發布進一步撤離信息。


    一通忙活下來,距離決堤已經過了四個小時。


    天色乍亮。


    昨晚微弱的震動之後再無別的異樣,大家守了一陣後還是睡了,醫療點裏鼾聲四起。


    喬越差不多靠牆坐了一夜,心不在焉地把玩著瑞士軍刀。秒鍾轉個不停,可時針卻動得很慢。就這麽枯坐到天色蒙蒙亮,時間才淩晨3點57,


    終究坐不住了。


    正準備輕聲出門,一聲突兀尖銳聲劃破寧靜。


    列夫猛地從床上滾落,喉嚨咕嚕:「我夢見了電話聲!」


    喬越跑到內勤辦公室,真的,不是幻聽。


    那個積灰已久的座機竟然響了。


    聲音尖銳而急促,心忽然有些緊繃。


    「是電話嗎?我沒聽錯吧?信號斷了這麽久終於有人良心發現去修了?」


    樓下傳來一陣鬧嚷,伴隨著腳步聲,有人來了。


    喬越拿起電話。


    一串法式英語,來自總部的問候,不過顯然有些焦急,問得人莫名其妙。


    他打斷對方的絮絮叨叨,沉聲道:「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對方很驚訝:「全世界都知道了,喬!尼羅河決堤雖然對你們那裏沒造成什麽影響,但一定要做好汛後疾病防控工作,氣候炎熱,我們都很擔心疾病爆發……」


    喬越猛地拔高聲音,嚇得後麵跟來的幾個一大跳:「哪裏決堤?!」


    「臨近kāl,村落淹沒了好幾個,具體情況還在統計中——」


    後麵的話都聽不見了,所有繁雜的聲音全成了背景音。喬越死死握著電話,黑眸亮得嚇人。


    kāl,馬拉卡勒。


    南蘇丹上尼羅河州的馬拉卡勒,而蘇夏昨天停留的位置就在那附近。


    「決堤了?」聽了些許字句的列夫愣了下,剛想問究竟是哪個地方時,卻發現喬越的臉色有些不對。


    從未有過的蒼白。


    喬越開始一遍遍地撥蘇夏的電話,除了關機還是關機。


    但是昨天不是這樣的。


    昨天撥過去,是無法連接。


    「喬?」


    胃部一陣抽搐。


    男人忽然撐著桌子邊沿,像是被人在腹部重重打了一拳。他按著那裏,額頭起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該死……


    緊張的情緒,牽動多年不發的胃病。


    「喬,你沒事吧?」


    喬越在桌前站了會,忽然轉身往外。


    「喬?」


    「尼羅河決堤了。」


    列夫聽他匆忙的一句,腦海中閃電般起了一個念頭,他跟著他跑,無奈喬越的步伐太快。


    追過去的時候他已經坐進吉普車裏。


    喬越發動車子,可該死的吉普車尚未起步就熄火,儀錶盤沒有任何故障提示,他嚐試了好幾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向來脾氣內斂的他猛地狠拍方向盤。


    心底煩躁。


    列夫擔憂地在車外看著他,可喬越的臉卻隱匿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或許那邊早就有準備?像我們這裏一樣全部都去了高地?」


    「而且跟著一起的人是救援隊的,他肯定會帶蘇去安全的地方,或許一開始就沒在河附近?」


    但是昨天通話,左微說過蘇夏是在村子裏住著的。


    列夫越說越沒底氣,他覺得自己此刻毫無準備的安慰蒼白得可笑,他甚至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天災不比*,一瞬間翻天覆地,誰也無法扭轉。


    「喬——」


    而喬越仿佛被人定格,很久都沒動過。


    隔了一會他緩緩坐直,雙手附在臉上:「讓我靜一靜。」


    沙啞的聲音,壓抑的情緒。


    列夫眼底一熱:「好。」


    腦袋裏一片空白,這一刻喬越像是有很多的念頭。


    想昨天她氣得哭的樣子,想河水泛濫的景象,想決堤的瞬間,想蘇夏那裏究竟是什麽狀況。


    甚至在想如果真的水去了她那,她又會想什麽做什麽。


    但想仔細搜尋那些紛繁複雜的念頭時,又全部灰飛煙滅。


    因為他忽然什麽都不敢細想。也忽然意識到,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成了生命裏不可替代的角色。


    胃裏一陣抽搐,喬越手抵著它。


    列夫發現裏麵的男人頭抵方向盤,他在外麵愣了幾秒才選擇敲玻璃:「喬?」


    喬越抬頭抹了把臉,聲音有些嘶啞:「我沒事。」


    「你有點不在狀態。」


    是不在狀態,現在應該是什麽狀態?


    列夫靠著車門,實話實說:「目前沒有接到任何關於蘇小姐的消息,那就是好消息,喬。」


    喬越望著吉普車上掛著的那串平安福出神。


    他忽然開口:「我當初應該送她去機場的。」


    「這世界哪有那麽多當初,」列夫苦笑:「如果知道當初,我也不會離婚。」


    「我已經讓墨瑞克聯繫政.府。」


    喬越慢慢抬頭看向他。


    「災區需要我們,」列夫咧嘴:「比這裏更需要。」


    握著方向盤的手一緊,喬越的聲音有些喑啞:「我去就行,這是我家裏的私事,不必連累你們——」


    「我們是一個組織,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大家都和蘇記者朝夕相處過,她幫我們太多太多,我們都想迴報。而且說實話,我不相信她此刻已經……我相信她應該還在哪裏堅持著,等著你。」


    喬越沒說話。


    「到時候去了那裏,你比我專業,全權事物你來負責。」列夫從包裏摸出一包煙給自己點上。煙左微留下的箭牌爆珠,炎炎夏季抽一口,提神降暑。


    喬越伸手:「給我一支。」


    「不是吧?」人熊驚訝:「你不是不抽嗎?」


    但看見對方的眼神,列夫還是把煙遞給他:「偶爾可以放縱下。」


    猩紅夾在指尖,入唇短暫絢麗後迴歸暗淡,騰升的白霧模糊了男人英挺的臉。


    胃部的疼痛依舊劇烈,他靠它緩解,片刻後掐滅尚餘一截的菸頭:「我去做準備。」


    他不信蘇夏出事。


    如果真的出事,就是沿著走完整條河,也要把她找出來。


    絕對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裏。


    她怕黑,怕冷,還愛哭鼻子。


    他不僅沒照顧好她,還把她弄丟了。


    --


    這會怕黑、怕冷又愛哭鼻子的蘇夏正趁著沒人,用微弱的一絲絲水把自己身上的泥洗掉,然後換上臨走前匆忙塞包裏的幹淨衣服。


    整個人不再那麽難受。


    她又砸開幾個孔接了大半瓶的水,踩著青苔盛長的盤踞樹根往迴走。


    對了,鞋子。


    沒有鞋子樹葉湊合,用力扯下兩片胳膊長的藤蔓葉,走出樹林後坐在路邊開始裹腳。


    樹葉柔嫩鮮綠,大葉子能包著腳丫裹好幾層,最後再用韌性的經絡做「鞋帶」綁了幾圈,大功告成。


    她嚐試走了幾步,挺柔軟的,唯一的缺點就是容易破和散架,所以現在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今天天氣黑沉悶熱,估計馬上就會迎來一場暴雨。蘇夏想了想,決定去棚子裏占個一席之地。


    說不定救援的人馬上就來了,她看了眼手錶,可離決堤已經過去整整七個小時。


    洪水把這塊地方差不多圍了起來,形成y字形的水灣。渾濁的浪拍打著周圍,偶爾漂過的枯枝樹葉全部堆積在兩側。


    蘇夏在外麵坐了會,看著茫茫渾黃就難受,可棚子裏麵還有很多人在哭,氣氛更難受。


    當雨點打下,她不得不鑽進棚子裏,在悶熱的環境中尋找落腳點。


    伊思一家擠在小小的空間裏,她哭得虛弱地睡了,何況有阿裏一個大男人蹲在那,她猶豫了下沒有過去。


    忽然有些孤單,帶著不知道去哪的彷徨。


    衣服下擺被人扯了把,蘇夏順著低頭,發現一個小男孩正看著自己。


    三、四歲的樣子,瘦得可憐。


    男孩指了指身後,一個女人正沖她微笑招手,眼底帶著感激的淚光。


    是她。


    蘇夏走過去,女人貼來熱情滿滿地給了一陣吻麵禮。


    「安塞倆目爾來庫姆。」


    蘇夏愣了愣:「你是埃及人?」


    女人聽不懂,但是笑得很溫柔。


    安塞倆目爾來庫姆,埃及語,願和平和安寧將於你。蘇夏以前看電視學過這一句,印象深刻,於是對著女人微笑:「安塞倆目爾來庫姆。」


    她更欣慰了,讓出大片的地方,隻給自己留了一個小小的位子。


    她身邊還有幾個孩子,卻沒有男人,蘇夏愣了愣,終究沒問。有些餓了,她想起包裏的東西,把餅拿出來掰了一半:「吃?」


    女人不好意思,蘇夏示意周圍的孩子,她才接過道了句感謝。


    蘇夏看著她餅分成幾份,其餘的留下來。剩下的偏大的全給了兒女,自己隻小心翼翼地啃不足小半個巴掌大的分量。


    估計她逃生出來什麽也沒有帶,也是,帶了這麽多孩子,還能拿走什麽東西呢?


    吃了飯有些犯困。


    蘇夏正準備合衣蜷縮在地上時,女人忙把身上厚厚的衣服褪下,死活要給她做墊子。


    衣服是幹淨的,經過一上午的蒸發也不那麽潮濕。她身上穿了不少,估計這是唯一能方便帶出的東西。


    聰明的女人。


    蘇夏索性不再客氣,躺下之後才發現渾身酸疼得沒邊。


    不知道喬越現在怎樣了,知道自己這裏的狀況會有多著急。可手機早在混亂中丟了,這裏也沒人有手機,她壓根聯繫不過去。


    很想告訴他自己很好,很想讓他不要擔心……


    蘇夏嘆了口氣,現在補足精神才好麵對以後的各種狀況。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邊朦朧總聽見一聲接一聲的咳嗽。


    有些睡不著,蘇夏從混沌中醒來發現外麵是大暴雨,棚子裏已經成了水簾洞。而自己身上蓋著一層衣服。


    女人正給孩子餵奶,看見她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側身藏起袒露的胸口。


    有些感激。


    她當初把位子讓給她,不是為了迴報的。


    雨打在棚子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伴隨著洪水唿嘯,大家都有些後怕。


    但是,一夜一天過去,依舊沒有救援的動靜。


    而這裏的弊端漸漸顯露。


    食物捉襟見肘,吃喝拉撒毫無管控,到處都是小便的痕跡,而別的什麽更是不堪入目。


    渾濁的空氣,惡劣的環境,蘇夏看著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又說不出哪裏。


    她忽然開始害怕。


    這裏是不是被人遺忘了?為什麽救援的人一直不來?


    還是以為全村都被吞沒,所以完全忽視了這裏,轉而去其他地方搜索?


    而最糟糕的是,她把餅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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