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暗處的杜若將手中的細線鬆了開來,她從未想過,自己敢犯這欺君大罪。可是方才實在是不放心夫子,所以才偷偷去而折返,聽到了夫子千般委屈的那些話語。


    所以,她便悄悄地準備了這個惡作劇,隻為給夫子出一口惡氣。


    隻是,夫子根本看不到這一幕。


    杜若怔怔地看著夫子在大雪中落寞遠去的背影,隻覺得心頭有一塊大石頭狠狠堵著,甚是難受。


    商青黛並沒有迴房間取針,而是徑直走向了靈樞院後山。


    風雪很冷,卻冷不過她此刻的心。


    當熟悉的墓碑出現在視線之中,商青黛的腳步不覺快了起來。


    商門亡妻許氏之墓。


    鮮紅色的大字在雪花中格外顯眼,這是商青黛生母的陵墓。


    “娘……”商青黛的聲音顫得厲害,隻見她跪倒在了墓碑前,偎依在了冰涼的墓碑上,淚水不由自主地湧了出來,“帶我走,可好?”


    從未見過這樣的夫子,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母子對話。


    杜若立在十步之外,靜靜地看著商青黛,不敢打擾,也不敢離開。


    原以為靈樞院院主的獨女,應該是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大小姐,所以才會養出那樣清冷的性子來。卻不想,那些清冷,皆是對世事的絕望。


    心,驀地一痛,杜若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阿若,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的。”


    原來是這般不一樣。


    沒來由的涼意襲上心頭,杜若打了一個冷戰,再看向那個在風雪中瑟瑟發抖的商夫子,她來不及多想,便將身上的水藍色暖衣脫了下來,頂在了頭上,快步跑向了商青黛。


    是誰,會來這裏?


    商青黛聽見了身後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連忙抹去眼角的淚水,驀然迴頭,卻瞧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立在了她的身後。


    “阿若?”商青黛抬起臉來,發現小丫頭以暖衣為傘,給她將風雪都遮住了。


    杜若點點頭,正色道:“夫子,你手臂中的斷針再不拿出來,手是當真要廢了的。”


    她竟知道!


    商青黛心頭一暖,話語卻依舊清冷,“這是我的事,你迴去吧。”


    杜若篤定地搖頭,“夫子,身為醫者,不可對傷者視而不見,所以,你若不走,我便也不走。”


    “你威脅我?”商青黛眉角一挑。


    杜若蹲了下來,雙手將暖衣擎得高高的,“像你這樣的病人,我也遇到不少,若是因為你兇我一句,我便走了,那我就不配行醫救人了!”


    商青黛一怔,竟一時不知怎麽答她,瞧著她的小臉凍得通紅,心底竟升起一絲憐惜來。


    “你身子本就孱弱,你還這樣凍著,不要命了麽?”


    “夫子,迴去吧。”


    杜若溫柔地道了一句,清澈的眸子水靈靈地看著她,滿滿地俱是關心。


    心,被暖意熨燙著,商青黛的冷意也在漸漸消退。


    “你別忘了,你也是我的病人,快些把衣裳穿好,我們……迴去了。”


    “是!夫子。”


    杜若笑然點頭,抖了抖暖衣上的落雪,將衣裳給穿了迴去,又急忙用小手遮在商青黛頭頂,生怕飛雪落在她身上太多,讓她受了涼。


    十九年來,除了幼時的娘親曾經對她這樣好,還有誰會如此待她?


    商青黛站了起來,嘴角藏了一絲淡淡的笑意,聲音還是那樣清冷,她沉沉地喚了一句,“阿若。”


    “我在,夫子。”杜若重重點頭,站得筆直。


    商青黛走近了她,親手給她拂了拂發間的落雪,“以後不許再這樣任性了。”


    杜若低下了頭去,低聲道:“夫子以後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什麽?”


    “多愛惜自己一點?”


    商青黛愣了一下,淡淡道:“這算是杜大夫你給我的藥方麽?”


    杜若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抬眼看著商青黛,“是!”


    商青黛冷聲道:“我倒想聽聽,這藥方開了哪幾味藥?”


    杜若想了想,正色道:“一錢當歸,三錢杜若,混一碗清水……”


    “這藥……要喝多久呢?”商青黛瞧見她不敢說下去,故意問了一句。


    杜若認真道:“夫子隻要覺得冷了,都可以喝。”


    “嗬,雪下大了,是該當歸了。”商青黛淡淡一笑。


    杜若愕了愕,默然點點頭。


    商青黛對著墓碑深深地看了一眼,輕聲道:“娘,黛兒迴去了。”


    杜若恭敬地對著墓碑深深作揖,雖然沒說什麽,可心頭早已打定了主意,在靈樞院的這三年,一定要好好保護商青黛。


    商青黛頗是詫異地看著杜若行了個大禮,“你……”


    杜若搖頭道:“夫子,該迴去了。”


    這小丫頭似是不準備再說什麽,默默走在了商青黛身前,接連走了好幾步,這才迴頭道:“夫子,雪路難行,可要小心些。”


    說完,小丫頭便轉過了身去,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商青黛呆呆看著她的背影,隻覺得視線有些模糊,原以為這世間隻有冰冷才能讓人想哭,原來,溫暖也可以讓人淚湧。


    “阿若……”


    商青黛在心頭悄悄念了一句,杜若並沒有看見,身後的夫子臉上終是綻放出了一個溫暖的笑來。


    待迴到了房間,杜若顧不得拍去身上的落雪,便徑直走向了書案。


    書案上放著藥箱,杜若急忙打了開來,將裏麵的磁石找了出來,迴頭緊張地看著商青黛,“夫子,快過來坐好,我幫你把斷針取出來。”


    商青黛走了過來,坐在了椅子上,帶著一分驚意,淡淡道:“你爹爹也教過你用磁石取針麽?”


    杜若點點頭,“小時候習練針法時,也斷過幾次的。”說著,杜若便小心地拉過了商青黛的手來,輕柔無比地捋起了她的衣袖,目光很快便落在了那個埋針的紅點上,“夫子,會有些疼,先忍忍。”


    “無妨。”商青黛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你就取針吧。”


    杜若將磁石移到了紅點上,下意識地看向了商青黛。


    隻見她眉心一蹙,輕輕地“嘶”了一聲。


    針出肉些許,卻突然停住不動了。


    杜若用磁石左右吸了吸,那針還是一動不動。


    料想必是這針入肉的角度太刁鑽,剛好被肌肉絞住了,磁石根本吸不出來。


    杜若想用指甲撚針出來,可試了試,發現根本捏不住針。


    商青黛看著她那著急的小臉,涼涼地開了口,“小事罷了,你用小刀切個小口,自然就可以拿出來了。”


    “不可!”杜若搖了搖頭,當即否決了她的建議。


    她想了想,突然正色看著商青黛,“夫子,對不住了。”


    商青黛尚未反應過來,便瞧見杜若俯下了頭去,溫暖的唇瓣落在她的手臂上,竟激得商青黛的心微微一顫。


    小小的舌尖探到了銀針所在,卻讓商青黛覺得有些酥意。


    杜若找準了銀針,牙齒咬住了銀針,用力一扯,終是將銀針抽了出來。


    一滴血珠冒了出來,杜若急拿藥箱中的幹淨紗布擦了擦,見血珠還在冒,便拿藥箱中的止血散撒了些許在上麵,又拿了一條幹淨紗布,給商青黛纏了起來。


    渾然不覺,商青黛此刻怔怔地看著她,一動不動。


    待杜若把紗布係好,這才將斷針從齒間拿下,放在了藥箱邊,她抬眼看向了商青黛,“夫子,沒事了。”


    商青黛慌亂地避開了杜若的目光,低頭道:“嗯。”


    杜若起身看了看天色,道:“夫子,我去給你打點熱水來,這天色也不早了,該休息了。”


    “嗯。”商青黛現下腦海中一片空白,隻能這樣用一個“嗯”應著。


    杜若以為是自己方才的舉動唐突了夫子,歉聲道:“夫子,方才我……”話沒說完,瞧見夫子並沒有想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便忍住了要賠禮的話,默默地轉身走出了房間。


    聽見杜若的腳步走遠,商青黛這才迴過神來,低頭怔怔然看著手臂上纏好的紗布,那裏的隱隱作痛仿佛在告訴她,方才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做夢。


    心底,有什麽東西悄悄地變了,商青黛一時也說不上來,她現下唯一還記得的,便是那小丫頭柔軟的舌尖觸到她肌膚的淺淺酥意。


    這……這到底是怎麽了?


    “夫子,熱水來了。”杜若端著熱水走了進來,發梢上又沾了許多雪花。


    商青黛慌亂地站了起來,看著杜若將水盆放在了盆架上,連忙道:“放那裏便好。”


    杜若點點頭,便準備來書案邊收拾收拾。


    “小丫頭,你身子好些了吧?”商青黛突然開口問了一句。


    杜若點頭,“嗯。”


    商青黛冷下了臉來,道:“那……今夜你便拿著你的行囊,迴你該住的地方休息吧。”


    “……”杜若當即呆在了原處。


    商青黛不敢去看她那雙滿是不解與委屈的眸子,沉聲道:“我……還是不慣與人同住。”


    杜若黯然低頭,“是。”這便走到了放著行囊的椅子上,將行囊背了起來,默默地走出了房間,不忘將房門帶著關了起來。


    商青黛走到盆架邊,將冰涼的雙手放入水中暖了暖,當暖意沿著指尖傳遍她的身子,腦海中又浮現出小丫頭的今夜為她撐衣遮雪的樣子來。


    暖意更深了幾分,商青黛猛地搖了搖頭,似是已經找到了答案。


    明日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商青黛默默給自己說了幾遍,索性快步走到床邊,倒在了床上。


    屬於那小丫頭的淡淡藥香味兒還在殘留在錦被間,商青黛眉心一蹙,喃喃道:“這藥方的藥性實在是烈了些……”


    原以為,沒有那個小丫頭在,安靜休息一夜,一切便能恢複如常,卻不想,這一夜,竟是輾轉難眠,一夜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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