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頭村共有村民一百七十三人,除去留在懸壺堂的一人,這裏有三十七人染上傷寒,已隔在祠堂中救治。其餘人等,經把脈確診無事者,皆各歸各家,靜待觀察幾日,再行確診。”


    商青黛聽完學生的迴報,眉心一皺,涼聲問道:“何為無事?”


    “未染傷寒。”


    “其餘病症呢?”商青黛問完,不等這學生答複,便看向了杜若,“阿若,你跟我去挨家診脈。”


    “是。”杜若點點頭,脫下了手套,緊跟著商青黛快步走出祠堂。


    “脈象虛浮,麵色青黃,這位老丈本就染了風寒,又經此一嚇,病情不可耽誤。”商青黛診完脈,瞧了杜若一眼,“阿若你說,該用什麽藥?”


    “防風,白芷,幹薑……”杜若答著,忽地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老丈身邊的老婆婆,“這位婆婆站立不穩,莫不是有足疾?”


    商青黛靜靜看著杜若,沒想到這小丫頭竟如此細心。


    老婆婆點點頭,“都是老毛病了。”


    “容我瞧瞧。”杜若彎下了腰去,準備將老婆婆的褲腳捋起一看究竟,甫才湊近,便聞到了一股腥味,當即又直起了身子,徑直走出了房間。


    老婆婆發出一聲失望的歎息。


    商青黛側頭往老婆婆腳踝處看了一眼,隻見她的關節已然變形,如今又紅又腫,破口處還有一些血膿,甚是可怕。


    那小丫頭可是怕了?


    不待商青黛得出結論,杜若已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小心地放在了老婆婆身前,又搬了一張凳子,小心地扶著老婆婆坐了下來。


    她從腰間拿出一把小刀,這才對商青黛交待道:“夫子,我已告訴師兄師姐們多準備些治風寒的湯藥,想必今日用到此藥的人不是少數。”


    商青黛略微點頭。


    “老婆婆,您這是痼疾,這膿血必須先放出來,所以您得忍忍。”杜若又轉過了臉去,對老婆婆柔聲說完,便俯身捋起了她的褲腿,移近小刀,準備給她放膿血。


    這丫頭……


    商青黛怔怔地看著她的眉眼,此刻滿是溫柔與心痛,她隻覺得這小丫頭甚是可愛。


    “老頭子……”老婆婆有些害怕地看向了老丈。


    杜若卻不急著下手,隻是輕柔地將老婆婆的雙腿放入水盆中,微笑道:“當年您與老丈是如何認識的呢?”說著,鞠水單手給老婆婆洗起腳來。


    老婆婆蒼老的眸光一柔,忍不住又多看了老丈一眼,“還能咋個認識呢?媒婆一說,這便嫁了,一嫁便是三十載。”


    “嗬,那是人生幸事啊。”


    “三餐得飽,衣足禦寒,還有什麽好圖的呢?”老婆婆笑得靦腆,“唯一盼的便是今年除夕可以看見那個外出做買賣的孩兒歸來團聚。”


    “一定會的。”杜若莞爾說完,將她的褲腿卷得更高,商青黛這才發現,這小丫頭不知何時出手割開了那膿包,早已趁著洗腳說話的當口,把膿血都放出來了。


    “夫子,能借針囊一用麽?”


    商青黛將針囊遞了過去,杜若放下手中沾了膿血的小刀,恭敬地接過針囊,取出了當中的一支銀針,還不等她起身找油燈灼燒,商青黛已將油燈湊了過來。


    “骨有濕寒,經脈不暢,刺梁丘,血海,太溪……”商青黛認真說著,突然發現杜若怔怔地看著自己,心,猛地一跳,她當即沉聲道:“行針!”


    自覺失禮,杜若忙轉頭正色下針,數針落後,杜若仰頭看向了老婆婆,“待日後風雪小些,婆婆可至懸壺堂找爹爹繼續幫您行針活血……”


    “慢!既是你的病家,怎可讓於他人?”商青黛涼聲開口。


    杜若急聲道:“夫子,我是怕靈樞院規定不許我……”


    “我準了!”商青黛臉上忽地多了一絲暖意,“靈樞院條例雖嚴,但是我準你每三日外出一次,來救治老人家。”


    其他大夫哪有她的溫柔與細心?這老婆婆要的就是這樣的醫者。


    “多謝夫子。”


    “你做的是醫者該做之事,謝我做什麽?”


    看著商青黛準備往外去,杜若心頭卻悄然浮起了些許暖意。


    “夫子……”


    “還有許多病家等著呢,阿若,你幫這老婆婆包紮好,便來尋我,我先行一步。”


    “是。”


    這一夜風雪漸漸小去,天明時分,朝廷太醫院終於來了醫官接手救治棗頭村的村民。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悄悄地來到了棗頭村村口。


    馬車車簾掀起一角,露出一張英氣的臉龐,正是當今宋王殿下。


    “看來這次的傷寒並沒有蔓延開來,皇兄,可要重重嘉賞靈樞院才是。”


    “賞是該賞,這罰也該罰。”低沉渾厚的嗓音響起,車廂中的黃袍男子從簾角處往外看去,“朕,差點護不住這一村百姓。”


    “皇兄,京兆尹祁大人也算是及時通報了……”


    “若沒有靈樞院幹預,隻怕通報朕的會是另外一份奏折了。”


    “皇兄大婚在即,還是不要起殺戮得好。”


    “朕,容不得這些昏官!”


    “皇兄……”


    “那邊那個穿白裘的女子……可就是你說的商小姐?”


    “不錯。”


    “倒是……頗有幾分觀音之姿……”


    商青黛與杜若診治完最後一戶人家,帶著一臉倦容走了出來,這才發現天已蒙蒙亮,下了一夜的大雪終究快停了。


    商青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倦然看向杜若,看她的小臉蛋實在是蒼白得厲害,當即伸手探上了她的手腕。


    杜若一驚,怔然看著商青黛,“夫子……”


    “你這身子看來要好好調養數月了。”


    “我……”


    “身子如此單薄,日後如何挨得住行醫的苦呢?”商青黛淡淡說完,抬眼瞧向天空中零散飄落的雪花,“阿若,你學醫是為了什麽呢?”


    杜若呆呆看著商青黛的側影,仔細想了想,“爹爹說,這世間每多一個大夫,便能……”


    “我問的是,你學醫是為了什麽?”商青黛打斷了她的話,“學醫難,行醫苦,若是沒有一顆醫者恆心,濟世天下不過是一句虛話。”


    杜若搖了搖頭,認真地道:“夫子,我學醫並不是為了爹爹的一句話,我想的很簡單,就想這世間少幾個因為找不到大夫,或者看不起大夫而枉死的病家。”


    商青黛靜靜看著杜若,“你見過許多這種病家?”


    “嗯!”杜若嚴肅地猛點頭,黯然道,“我隻恨自己年歲太小,身子又不爭氣,學東西又笨……”


    “阿若……”


    “夫子,我不怕苦的!”


    商青黛嘴角微微一勾,淡淡道:“做我的弟子,不能偷懶。”


    “是。”


    “做事不可半途而廢。”


    “是。”


    “要謹記每個夫子教你的東西。”


    “是。”


    商青黛這才發現,眼前的小人兒站得筆直,恭敬無比地看著自己。


    “要……聽我的話。”


    “是……啊?”


    杜若突然愣神了,呆呆看著商青黛那染滿冰霜的臉,隻覺得自己的雙頰多了一絲暖意,喃喃道:“夫子所言,自然句句遵從。”


    商青黛轉過了身去,臉上的笑意忽地濃了起來,語氣仍是那般淡淡的,“隨我去尋個地方歇息片刻。”


    “是。”


    馬車在商青黛與杜若走遠後,也漸漸勒馬馳遠。


    當日,燕成帝下旨,禦賜靈樞院“醫者仁心”匾額,嘉獎商青黛黃金千兩。同日,太醫院左右院判也出現在了棗頭村,朝廷加大力度救治傷寒患者,終使這一場可能蔓延的瘟疫消失在了雪夜之中。


    數日後,燕成帝借著封賞之名,邀請京兆尹祁大人入殿覲見。


    翌日,京兆尹祁大人死在了灞陵城的角落之中,有人說是情殺,有人說是遇上了劫匪,還有人說是遇到了仇家。


    此案在各種猜測中,無聲無息地成為了灞陵城中一樁懸案,終是無人再提。


    這日,風雪初霽,暖日正好。


    杜如風與莫氏親自送著愛女來到了靈樞院前,紅著眼眶激動地看著杜若恭敬地接過了靈樞院的學生腰牌。


    “若兒,好好學醫……”


    “好生照顧自己……”


    杜若點點頭,同樣紅著眼眶道:“爹爹,娘,放心,若兒定會好好學醫,好好照顧自己的。”


    “師叔,師嬸,你們放心,還有我在呢,定會照顧好小若的!”陳水蘇看得酸澀,連忙出聲笑道,“靈樞院每月都有一日可以下山探親,到時候我可要跟著小若來吃師嬸你做的藥粥!”


    “好,好,師嬸給你備著。”


    “爹爹,娘,你們也要保重。”杜若不舍地對著父母一拜。


    杜如風與莫氏點點頭,相互拍了拍肩頭,莫氏便挽著杜如風,頭也不迴地朝著灞陵城走去。


    杜若吸了吸鼻子,轉過了身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仰頭看著“靈樞院”三個鎏金大字,心頭有股暖意悄悄地升了起來。


    “咚——”


    早課的鍾聲突然響了起來。


    陳水蘇連忙扯了扯杜若,“呀!快些跟我去書堂!遲到了,可要挨夫子的板子的!”


    “可是我還沒換學子衣裳……”杜若驚然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


    陳水蘇連連搖頭,“衣裳沒換就沒換,不會挨板子,可若是遲到了,嘖嘖,板子可疼啦!”


    “唉,我還有行囊沒有放啊……”


    “來不及了,快走!”


    陳水蘇從杜若肩上接過行囊,便扯著杜若跑入了靈樞院,直奔書堂而去——


    兩個小丫頭宛若兩隻穿花蝴蝶,跑過一條負雪長廊,穿過一道拱門,幾乎是踉蹌地跑入書堂,驚得其他九位同窗紛紛看了過來。


    杜若喘得厲害,小臉一片煞白,可還沒緩過來,便被陳水蘇牽著坐到了兩人的位置上。


    “水……水蘇……咳咳……”


    “噓……商夫子來了!”


    “商……咳咳……夫子……咳咳……”杜若不禁往門簾出瞧去,模糊的視線之中,又見那個白玉觀音似的清冷夫子,“咳咳……”


    “小若,你……你別嚇我……”陳水蘇這才發現杜若的臉色實在是難看,放下她的行囊後,連忙去探她的脈息,不由得臉色□□,“不……不好……你……”


    “咳咳……”杜若想要說話安撫陳水蘇,可一張口,便忍不住劇烈地咳嗽,唿吸愈發地急促起來。


    “水蘇,讓我來。”她的聲音威嚴而清冷,穿入杜若耳中,卻是說不出的讓人心安。


    “夫……子……”發現被商青黛抱在懷中,杜若一驚,想要努力撐起身子來,卻被商青黛緊緊環住。


    “聽話,別動。”她清冷的聲音中多了一絲似有若無的柔意。


    當商青黛的手解開了杜若頸口的小扣子,杜若隻覺得自己的心,猛烈而有生機地跳動了起來。


    模糊的視線之中,一霎之間隻剩下了商青黛一人,淡淡地散發著雪色光暈。


    “我……聽話……”


    細細地,喃喃地,杜若道了一句,隻覺得眼前一黑,瞬間昏死了過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師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流鳶長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流鳶長凝並收藏師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