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朝,北都,灞陵。


    三月的春雨細細地飄落著,萬家燈火在夜色下朦朦朧朧的,放眼望去,好像一卷暈開的水墨畫,好看得有些不真實。


    細瘦的手指輕輕拂去發絲上沾染的雨珠,她穿著一襲淡青色的薄裳,站在客棧簷下已經許久。


    她記得,沿著這條街往東走,便是通往皇城的禦街。禦街道邊,栽了兩路翠柳,到了每年初春,煙柳迷蒙,甚是喜眼。


    世間有兩種柳樹。一種是這些宮外煙柳,悄悄而生,悄悄而死,來得自由,也走得自由。另一種,便是那宮內的宮牆柳,曆經枯榮,即便是死,也隻能化塵宮中,偶爾風起,也難帶塵灰飛出那座牢籠。


    “咳咳。”


    涼風徐徐,吹得她覺得有些涼意,她不禁輕咳了兩聲,眉頭微微一蹙,攏了攏身子,轉身走入了客棧大堂。


    燈影照在她的臉上,這才發現這姑娘的臉色有些蒼白,那一襲淡青色的薄裳穿在身上,竟顯得有幾分寬意。


    “阿若,這衣裳送你。”


    “夫子……”


    曾經的一幕又泛上心頭,她的手指緊了緊衣袖,嘴角微微揚起了些許,終究隻能靠這件漿洗的有些泛白的薄裳,找些當年的溫暖了。


    五年前——


    風雪凜冽地打在門窗上,整座灞陵城籠罩在了雪色之中。


    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馬車踏雪而來,一路往西郊行去。


    趕車的漢子雙頰被凍得通紅,就算裹了一身厚重的棉衣,還是止不住地哆嗦,不禁喃喃念道:“今年這冬天,不知要凍死多少人啊!”


    “阿滿,停車。”


    馬車中突然響起一句清冷的女聲。


    阿滿連忙勒停了馬車,對著凍得麻木的雙手嗬了好幾口熱氣,才忙著掀開了車簾,道:“小姐,這風雪實在是太大了,院主跟夫人都還在靈樞院等著你呢!今日出診已經耽誤了太多時辰了,再不迴去,隻怕院主與夫人都要著急死了。”


    “把馬車趕到城南去。”仿佛沒有聽見阿滿的話,馬車中的白裘女子淡淡地說了一句。


    “可是……”


    白裘女子並不打算再應他什麽,阿滿也知道小姐的脾性,隻好放下車簾,又仔細地將車簾的兩個下角壓了壓,搓了搓手,勒馬掉了個頭,趕車往城南馳去。


    灞陵是大燕北都,總有些人想來京城碰碰運氣,有的人一夜之間成為了街頭乞丐,也有的人帶著滿滿的失望離開了灞陵。


    那些窮苦百姓與那些落魄的遊子幾乎都住在城南,那一帶算是灞陵最蕭條的地方,這幾日風雪肆虐,感染風寒的人隻怕這一帶更多。


    就算朝廷體恤百姓,也不會在大半夜的派醫官來城南救治,所以,對於靈樞院院主獨女商青黛來說,今日這城南是非來不可。


    要說靈樞院是什麽地方?


    天下醫者,莫不以靈樞院出身為榮。這是天下醫者求學的最高殿堂。皇城太醫,十之有八來自靈樞院,而民間有名醫者,三分之一出自靈樞院。


    果不其然,城南唯一的小醫館“懸壺堂”前,已排起長長的隊來,各種病家的咳嗽與低吟聲混雜在風雪之中,有那麽一霎讓人覺得這裏不像皇都,倒像是半個染了瘟疫的村子。


    “今日懸壺堂都不會歇業,諸位快些來簷下避避風雪,莫要加重了病情。”裹著一襲淡青色小襖子的十五歲小姑娘朝著堂外的人招了招手,本來就蒼白的臉如今凍得更加沒有血色。


    “謝謝杜姑娘。”幾個病人感激地點點頭,走到了簷下,不斷地搓揉著雙手,讓自己暖和一些。


    小姑娘輕輕一歎,快步走到堂內,不多時,便與兩名夥計抱著兩摞碗走了出來,一一分發給眾人。


    “快去幫娘把熬好的薑湯推過來。”小姑娘認真地說完,忽地抬手捂住了口鼻,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夥計看得擔心,急聲道:“小姐,你快些進去暖著吧,若是把舊疾又引發了,今夜老爺可就沒心思醫治這些病患了。”


    “咳咳,我沒事。”小姑娘擺了擺手,待咳嗽緩了過來,她雙手合十,接連嗬了好幾口熱氣,邊搓手,邊道,“你們快去拿薑湯來,咳咳。”


    “是。”兩名夥計素來知道小小姐的性子,執拗起來也是十頭牛都拉不迴來的,隻好快些幫小姐把活都幹好了,再勸她迴屋歇息去。


    灞陵城中有醫館十餘家,多半都在城東或者城北,西邊有靈樞院在,也沒有人敢去那邊與靈樞院搶生意。


    城南多是貧民,開醫館也掙不到多少錢,甚至有時候還會搭進錢去。可是醫者仁心,對於杜如風來說,在這裏開醫館,他可以幫得人更多,他是由心得歡喜。杜如風與妻子莫氏同出一門,既然夫君有此仁心,莫氏又怎能不相陪到底?所以這些年來,莫氏也變賣了不少細軟,甚至還將老家的田地也變賣了幾塊,就為了幫著夫君成就一世濟世之誌。


    這一世得妻如此,杜如風已經覺得是莫大的幸事了,可是老天總會給人一些不幸,那便是他們夫妻兩人的那一雙兒女。


    長子杜仲幼年時候燃放煙花,一時不慎被煙花傷了左眼,於是便成了如今的獨眼郞,今年已經十八歲,卻因為獨眼的緣故,性子越發地孤僻,常將自己鎖在房中,半天不發一言。


    幼女杜若從出生那日就體弱多病,經兩夫妻十五年來的調養,終是有些起色。杜若性子嚴謹,又愛醫道,兩夫妻更是喜歡得緊,閑暇時光便將所學一一傳授,指望著這個女兒他日可以繼承他們的懸壺堂,繼續濟世天下。


    “杜大夫!救救我娘!求你救救我娘啊!”一名眉梢鬢間盡是雪花的農家漢子擠入了前堂,對著正在診脈的青衫男子杜如風跪了下去,“杜大夫,求求你,快隨我去救救我娘,她快不成了!”


    杜如風沉沉一歎,看了一眼今日來求醫的病家,又無奈地一歎,實在是分身乏術啊。


    “我跟你去。”杜若背起了杜如風身邊的藥箱,雙眉微微一蹙,臉色蒼白得有些嚇人,“爹,救人要緊,我不會有事的。”


    “再穿件披風去。”杜如風點點頭,心疼地看了杜若一眼,“千萬別著涼了。”


    “嗯。”杜若點點頭,順手從杜如風椅子上拿起了他的披風,裹在了身上,便跟著那名農家漢子快步走出了懸壺堂。


    飛雪凜冽的打在臉上,有些生疼,今夜的雪似是下得更大了。


    杜若一隻手勾緊醫箱的帶子,另一隻手緊緊揪著披風係在喉間的帶子,小小的她走在風雪之中,就好像一隻縮著身子行走的白葉猴,仿佛隨時會被風雪卷到天上去似的。


    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一輛馬車漸漸駛近,窗簾掀起了一個角來,幾片雪花順勢飄了進去。


    農家漢子本就魁梧,走在風雪之中也略顯費力,可他一迴頭,便瞧見杜若腳下一滑,竟摔倒在了地上,不由得更急了幾分,親手扶起了杜若,嘴巴卻涼涼地嘟囔道,“杜姑娘,你走快些啊,娘就快不行了!”


    “咳咳,嗯,咳咳。”杜若忽地咳得厲害了起來,一張沒有血色的臉突然因為咳嗽多了一絲紅暈,她接連倒吸了好幾口氣,甫才將咳嗽緩了下來,“走,我們快走,咳咳。”


    馬車剛剛駛過兩人,車廂之中便響起了那個清冷的聲音。


    “阿滿,停車。”


    “籲——”


    阿滿連忙勒停了馬兒,驚覺身後的車簾被掀了起來,他連忙迴頭道:“小姐,你這是要幹什麽?”


    “救人。”


    簡單的兩個字說完,白裘女子便從車廂上走了下來。


    風雪之中,她黛色青絲上很快便落滿了雪花,襯出了一張格外冷冽的臉——清澈平靜的眸子看向了杜若,她的眉心微微一蹙,便徑直朝著杜若走來。


    這是一個冷到骨子裏的女子,卻有一雙暖得人令人心安的手。


    當她溫柔地牽起杜若的手,杜若下意識地往後一縮,卻被她搭在腕上探脈的溫暖指尖給怔在了原地。


    她……竟會診脈?!


    “風寒侵體,小丫頭,你不要命了麽?”清冷的聲音中微微帶了些許責備,又更像是驚歎,她的目光已來到了杜若肩頭掛著的那個藥箱上,“你也是大夫?”


    杜若點點頭,看向了一邊早已急得撓頭抓耳的農家漢子,“這位大叔的娘親正等著我去醫治……咳咳……咳咳咳……”


    “你可知,現下最需要救的人是你?”


    “咳咳……可是……身為醫者……必先……”


    “她不會有事。”


    “……”


    杜若愕然看著她,發現她臉上上多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心,沒來由地猛地跳快了一拍,她駭然低下了頭去,不敢多看她一眼。


    她驀地解下了身上的白裘衣,將暖暖的裘衣罩在了杜若身上,不知是故意說給誰聽的,她又說了一遍,“今夜,你與那位老人家,誰也不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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