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大皇子恍惚地抬起了頭,看見了陳王眼裏的自己。


    ——身著灰撲撲的破舊囚衣,雙手被鎖鏈縛在身後,如一隻狼狽不堪的狗般跪趴著,頭上發上皆掛著爛菜葉,額上還有被砸出的傷口,遍布全身的猙獰疤痕袒露在陽光下。


    他抬頭譏笑地凝視了許久:“你是來笑話本王的嗎?”


    如一座雪人般的陳王優雅蹲在大皇子身前,不緊不慢地打開了食盒,笑吟吟地溫柔道:“好歹曾經父子一場,父親說話又何必如此尖銳?”


    大皇子不屑嗤笑了一聲:“你以為本王不知道麽?自從浴蘭節燈會後,你就‘大義滅親’主動投靠了昭仁帝,靠著賣本王的消息,成了昭仁帝的新寵。”


    “用自己父親換前程,陳九您可真是我的種。”


    陳王將食盒裏的碟子一個一個端出來,神情間並無半分被戳破的憤怒時,穠豔麵龐上反露出甜蜜笑容:“可父親您不是也一樣嗎?自私自利、滿口謊言、生性涼薄、殘暴嗜血、冷漠無情,每一種每一樣我都是跟著父親您言傳身教的呀?”


    “這一輩子裏,父親愛過其他人嗎?您還記得您母妃的麵龐,您還記得我的長兄的存在嗎?您還記得您的王妃的相貌嗎?”


    “或者……”


    陳王微笑地一字一句道,“您的生命裏還有除了皇位以外的東西嗎?”


    大皇子陷入了沉默。


    他惱怒於陳王的大膽揭短,卻也不願意違背他身為皇子的驕傲,為了這一時口舌之爭撒謊。


    已接近行刑時間,身著火紅短褂的劊子手,詢問地扭頭看了眼坐在監刑位置的阮靖晟。


    阮靖晟不著痕跡點頭,示意劊子手暫且等一等。


    似乎知道阮靖晟會為他破例,陳王連頭都沒有迴,不緊不慢地拿出一個小碟子,輕柔的聲音因而愈加遼遠:“父親,您還記得徐國公與貴妃娘娘怎麽死的嗎?”


    “當年您在奉先殿被燒傷後,是徐國公與貴妃娘娘傾盡全力找了大夫救了您……但在昭仁帝登基後,清算您殘留的勢力,將貴妃娘娘打入冷宮,令徐國公交出兵權時,您卻隻要求徐國公將私兵交給你。”


    “一個飽讀詩書的人,竟能涼薄得與畜生無異,您說奇怪不奇怪?”


    大皇子抿了抿唇。


    陳王又拿出一個碟子,笑吟吟地道:“您還記得您的大兒子是怎麽死的嗎?”


    “您與正妃未曾有過生育,卻有一個長子私生子一個次子養子。當年因為一些小事,您的長子私生子被三皇子的人車裂屍骨無存。”


    “滿京城嘩然於三皇子狠辣。”


    “因為殘害皇室同胞的事,三皇子得了陛下一通訓斥,勢力大受打擊。您卻因痛失愛子,得到了陛下再三安慰,實力悄然擴張許多。”


    “事後京城有不少風聲,說我這次子養子才是您親兒子,那長子私生子隻是您的障眼法。”


    “可你我都清楚,大哥究竟是不是您的兒子,與他究竟是死於三叔之手,還是他的親父親您的手裏。不是麽?”


    大皇子皺了皺眉:“你究竟想說什麽?”


    陳王不急不緩地拿出最後一個碟子,青花瓷碟子透出幽藍,襯著他白到透出碧藍血管的白膚,有種驚心動魄的脆弱感。


    “我並不想說什麽,隻是來提醒父親一些事情。比如您是怎樣愛著安國公長女,卻又不敢暴露自己不舉,便千方百計地折磨她,令她恐懼你畏懼你痛恨著你,再也無暇發現你是個天生的孬種……”


    “哦,我忘了。”


    “父親您也是因此一心要爭奪皇位。一個天生的孬種與懦夫,總是要聲勢奪人地披上狼皮,才敢出現在人前的。”


    “夠了。”終於被戳中了隱藏最深的痛腳,大皇子咬牙切齒地伸手,帶動著鎖鏈嘩啦啦地響,怒聲嗬斥道:“滾!給我滾!立刻給我滾!”


    陳王並未將他怒吼放在眼裏,優雅地微微一笑:“父親,你知道我最佩服你的一點是什麽嗎?”


    大皇子警惕地看他。


    陳王一字一頓地微笑道:“你永遠那麽自信,仿佛天下人都應該聽你的一樣。”


    “可是生而高貴,注定要登上皇位的您,在將所有親近的人當做踏腳石,汲汲欲求地奮鬥一生後,換來了什麽呢?”


    “一無所有。”


    “萬人唾罵?”


    “功敗垂成?”


    “在人生的最後一刻時驀然迴首,父親你後悔嗎?”


    此時此景仿佛令這番話有了魔力,大皇子恍惚地隨著陳王的話迴憶起了他的一生。


    片刻後他陷入了恐懼。


    他劇烈地發起了抖。


    他仿佛要驅趕什麽令人恐懼的東西似的,揮手大聲叫喊著:“走開走開,滾開!本王沒有錯,本王生而優越注定要睥睨所有人,沒有人能瞧不起本王,所有人都該跪在本王腳下,本王一輩子都不會有錯。”


    “滾開。”


    “你們都給本王滾開。”


    “當初你們都是自願為本王奉獻的,現在憑什麽來找本王翻舊賬?本王告訴你們,本王是不會認的。”


    “滾啊!”


    ……


    台下百姓們憤怒地叫囂著。爛菜葉與石頭依舊如雨般,砸向了大皇子的臉。


    場麵殺戮。


    痛罵。


    混亂。


    ……


    更加襯得大皇子如一頭發了瘋的野獸。


    陳王卻隻如沒聽見大皇子嘶吼般,輕巧噙著殷紅嘴角的笑意,一盤又一盤地端著菜,似乎這便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大皇子終於意識到不對,警惕地怒視著陳王喘息:“你在幹什麽?”


    陳王笑道:“給您拿斷頭飯啊。”


    大皇子低頭一看。


    卻見地上一溜排開了十幾個小碟子,裏頭都裝滿了血淋淋的舌頭。


    大皇子下意識偏過了頭,剛欲作嘔,就被一人掐住了喉嚨,喂進了一塊生肉。


    陳王站起了身,居高臨下俯視著他,似呢喃地微笑道:“這些您最寵愛的手下的舌頭,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到呢。遇上最喜歡的東西,就應該吃掉他,永遠地擁有它。這不是您曾經告訴我的嗎?”


    片刻後。


    望著所有的碟子都空了,陳王朝監刑台上的阮靖晟點了點頭,才用雪白帕子擦著手,優雅地轉身離開。


    阮靖晟輕輕眯起了眼。


    砰——


    陳王走出了兩步,背後傳來了人頭落地的聲音。


    他腳步頓了一頓,繼續地大步向前。


    背後是畢生仇人。


    頭顱落地。


    身前是一片坦途。


    天高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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